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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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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季
燕云又到了风季。
韩啾啾扛着自己那杆一百二十斤重的长枪,带着一队士兵在外巡逻一圈,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回了营地。
大风天,马比人金贵,小队十二人都没有骑马,就凭两脚丈量了几十里路,都累得够呛。
沙漠缺水,洗澡就不用想了,韩啾啾擦了头脸手脚,钻进被窝正准备睡觉,一个亲兵走进来:"将军,关内有商队过来了,就在营地外,我们……"
韩啾啾驻守的百里营离关内极近,时常有商队路过,带着中原产的瓷器丝绸运往北边贩卖。
只是,正值风季,这时节来的商队,怎么也不对劲。
韩啾啾听着账外哭嚎的风声,想了想,还是掀开被子坐起来,"去看看。"
她套了铠甲,走到帐边,还没掀开门帘,又回头把自己兵器架上的那杆一百二十斤重的红缨枪扛在肩上。
"走吧。"
掀开厚重的账帘,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人睁不开眼,敦实的女亲兵被风吹得一个趔趄,被韩啾啾一把抓住胳膊才勉强站稳。
接待的帐蓬在营地的最边缘,账外守着两个士兵。
韩啾啾走进去,里面只坐了一个全身裹在斗篷里,分不清男女的人。
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韩啾啾想。
习武之人与普通人,呼吸行止之间总会有所差异,这人可能不仅习武,而且还是个高手。她站在这人三步开外,谨慎地:"在下百里营韩啾啾,不知阁下……"
那人站起身来,头上的兜帽滑下来,露出一张水养的比玉还白的脸。
"啾啾,许久不见……"
2.夫君
百里营的韩啾啾将军她相公来了,带了百匹良驹、百车粮食,来这鸟不拉屎的沙漠看她来了。
不出两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燕云。
"啾啾,这真是你夫君送的?"韩啾啾拉着那百匹良驹送到神威堡,不出意外的又遇到了某个堂哥的盘问。
比起相对和平的百里营,还是正在与辽交战的前线更需要这些马匹。
韩啾啾没好气:"我成没成亲,你是我哥还不知道吗?"
堂哥挤眉弄眼,"我这不是好奇嘛?对了,我听说那人是东海来的,老鼻子有钱了,身上的斗篷都是千金一匹的鲛绡?"
韩啾啾点头。那人的确东海来的。
堂哥啧啧叹:"乖乖,鲛绡做的斗篷,那得买多少马……"
韩啾啾交了马,赶回百里营又是黄昏。夕阳挂在天边被黄沙裹住,像切开半边的咸鸭蛋。
风歇了不少,她骑着马往回赶,刚到营地,就看见一个人立在栅栏前往这边看。燕云风大,凡是长在这里的姑娘汉子,没有哪个不是灰头土脸的。
而这人,却格格不入得好像土鸡群里突然来的一只白鹤——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你怎么站在这里?"
韩啾啾将马鞭扔给亲兵,走过去,轻声说,"你身子不好,站在这里吹风会着凉的,回帐篷去吧。"
那人摇摇头,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鬓角一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不碍事,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的声音也是不同的,像江南三月的风,带着水漾的温柔,轻轻拂过,桃李皆开。
"你……"她突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你……怎么跟人说,你是我夫君?"
那人皱了皱眉:"你我已经拜过天地,还不算夫妻么?"
"不一样的……那是假的,"不少士兵都往这边探头探脑,她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回到帐篷里去,"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原来你是在乎这个……"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秋水一样的眸子里都是她的影子,"我名秋池,你日后可唤我阿池,也可唤我夫君……"
"秋秋秋……秋池!你就是现任移花岛岛主,秋池?"
"如果你说的是东海那个移花岛的话,那便是我了。"
韩啾啾:"……"
3.
风季渐渐过去,百里营开始热闹起来,对辽的战役正吃紧,运粮的商队也渐渐多起来,营里原本一日一次的巡逻,也渐渐改为一日两次。
秋池再也没有走,他一直待在百里营,韩啾啾去哪他就去哪。
大漠的风卷的人脸颊发痛,巡逻的小队十二人骑马走在沙丘上,他就坐在骆驼上远远跟在后面。
"吃这样的苦,也要巴巴跟过来,将军真实驭夫有道!"在绿洲休息的时候,一个士兵一边啃着干硬的馍一边说。
韩啾啾囧囧的,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秋池站在绿洲的湖边,手里握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钓竿正在钓鱼,鱼线上的浮标微微一动,他手腕一提,一只巴掌大的小鱼就被甩着尾巴提了上来。
"啊——鱼!你真厉害!"
秋池慢悠悠收起鱼竿:"晚上给你炖汤喝。"
晚上就真的喝到了鱼汤,奶白色的装在罐子里,葱姜浮在最上面,轻啜一口,又鲜又香。
"你真厉害。"她呼哧呼哧的吸着汤,鼻尖额头都是汗,"我听说移花岛岛主秋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君子中的君子,没想到君子还会下厨,做的汤还这样好喝。"
秋池:"只是你不了解我,除了琴棋书画,我会的还有很多。"
韩啾啾:"你还会赚钱,都说移花岛富甲天下,其中有大半都是你赚回来的……"
"都是听说?"
韩啾啾点头:"百里营来往商人众多,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秋池笑:"只是少时喜欢游历,走的地方多了,也就知道哪里的人需要什么……"
鱼汤被喝的一滴不剩,她不舍地舔舔唇:"赚钱很辛苦的,你跑这么多地方,觉得累吗?"
秋池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一直过了许久,直到韩啾啾开始不自在起来,他才开口:"那你呢?大好年华驻守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累吗?"
韩啾啾摇头:"这是我作为韩家人的责任,不累。"
秋池看着她笑:"我也不累……"
4
沙漠的士兵苦,可沙漠里的民更苦。
茫茫荒野,一片赤地,石垣之上杂草丛生。
"一旦敌人打进来,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石垣下是一块绿洲,几个帐篷点缀在绿草之间,韩啾啾指着草甸上抱着羊羔打滚的小孩,对秋池说。
"若我们没有守住,死了也就死了,一了百了。可这些人,他们都会变成俘虏,他们的帐篷会被踩踏,他们的羊也被宰杀,从此吃不饱穿不暖,连命都不在是自己的。"
"我守的,不仅仅是这方土地,还有他们的希望。"
前线接连败仗,补给线丢了好几条,渐渐的,营地里吃水都成了问题。韩啾啾好几天没有擦洗,只觉得自己身上都是馊味,不仅是她,营里的士兵都是如此。
只不过有一人例外。
秋池一如来时的纤尘不染,只眼下多了些青黑,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水壶,偷偷的递给她:"你一天没喝水了……"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水,营中用水皆有定数,这人爱洁,每日擦洗……如今也不知道过不过得惯。
韩啾啾胡思乱想着,转头看他。
只短短几天,秋池如玉一样的皮肤已经变黄了,手指也变粗糙了,韩啾啾看着他握着水壶的发黄手指,然后伸手将水壶拿了过来,揭开盖子灌了一大半。
"很好喝。"她说。
秋池抿唇笑:"我要走了。"
韩啾啾愣住。
"岛中发来书信,事出紧急,我得回去一趟。你……"
韩啾啾:"既然是要紧事,你快回去吧,耽搁久了恐怕误事。"
"你……"他看着她,眸子映着烛光,不知名的火焰摇摆跳动。
韩啾啾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只觉得脸红心跳,少见的慌了神。
"你……你快走吧……"
秋池走了,他走的第二天,前线来了人。
来的是堂哥,穿着一身染血的铠甲,骑着一匹老马,一个人来了这百里营。韩啾啾被下属告知这消息的时候,堂哥已经力竭被人抬进了帐篷里。
"啾啾,堡主他……已经去了。"这是堂哥醒来的第一句话。
5
前线接连失败,辽人已经打进来了,韩家的精锐都上了战场。
"燕云,守不住了,堡主临走前叫我把消息送回去。"堂哥说。
百里营的风比往日的要大,天上的月亮也比往常要明亮几分。
"我走之后,你们照常巡逻就是,三天之后,如果我没有回来,尔等便做好准备,迎战辽人!"韩啾啾一身铠甲,肩上扛着她那把一百二十斤重的长枪,对着百里营的众将士如是说。
"将军!"副将叫住她,"您孤身一人,与百万辽兵也无济于事,不如带上我等?属下愿与将军共存亡!"
"百里营不能没人驻守,你们回去吧。"她轻夹马腹,于晨光之下,逆着朝阳而去。
一人一骑,快马扬鞭。
风沙之中,却有人叫住了她。
"韩啾啾!韩啾啾!"
她勒马回头,黄沙漫卷,一人白衣胜雪,骑着一匹枣红马飞奔而来。
——是秋池。
直到近了,韩啾啾才发现这人着实狼狈,一身白衣不知道哪里滚了一遭,一道黑一道白不说,连脸上也多了一道血痕。
"你怎么弄成这样?"
秋池几乎是摔下马来,他一站直就握住她的手腕,想把她从马上拉下来,"你不能去,不能去,跟我回去!"
韩啾啾挣脱他的手,摇头说:"我不回去,我要去前线。"
"啾啾,你别这样。"
"秋池,我同你说过,守住这方土地,是我的责任。"韩啾啾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马下的秋池。
"那我呢?"
韩啾啾:"什么?"
秋池看着她,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了泪:"这方土地,是你的责任,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
"你……我们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秋池喃喃,"我知道了……"握着她手腕的也慢慢松开。
韩啾啾抬头,深吸口气。
轻斥一声,□□的马儿飞速奔跑。
秋池望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身影,缓缓坐在地上,他看着自己那只抓过韩啾啾手腕的手,迟迟未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同样裹在斗篷里的人从远方的石垣上掠过来,直至秋池面前,停住脚步。
其中一个气都没有喘匀,急急开口:"岛主,别跑了,快同我们回去吧!眼看燕云就要打起来了,长老把您叫回去,自然有他的考量!"
另一个急忙把他拉住。"少说两句!”
又转头,“岛主,韩姑娘她……"
秋池从地上站起来,摇摇头,"走吧。"
开始说话的那个欲言又止,两人对望一眼,一起扶着秋池往回走。
6
风声呜咽,漫天黄沙飞卷。
三人顶着大风前行,忽而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跟前。
"秋池!"战马上的女将军开口。
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眼里登时迸发出明亮的光,然后又被下一句打回原型。
"我不会跟你走,"马上的女将军如是说,"但我想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喜欢你,从东越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萍水相逢是真,一见倾心也是真。"
除去秋池,另两人似乎都被这银冠铠甲、英气勃勃的女将军镇住,两人呆呆站着,被风灌了一嘴的沙子。
眼看着自家岛主被这表白弄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其中一人开口:"韩姑娘,我说……"
"你说你说,你说什么,轮到你说了吗?"另一个急忙捂住他的嘴,将人拖远了去。
半晌,秋池终于开口:"我们移花岛,有一种花名叫醉心,开放时花瓣朦胧如烟,最是好看,待你平安归来,我带你去……"
韩啾啾:"好。"
"你干嘛不让我说!"一直到一个沙丘上,年轻的移花弟子才总算把同伴的手从自己嘴上拉开,"怎么退这么远?要是岛主跑了,你去追啊!"
"我追就我追!你这榆木脑袋,眼色都不会看!"
"你才榆木脑袋!"
两人正争执着,忽然,年轻的移花弟子睁大了眼,指着前面某处:"岛主……岛主……"
另一人懒洋洋的:"岛主不会跑的,你放心。"
"不是,你看!"
那人漫不经心抬头,就见漫天黄沙里,白衫的年轻男子立在马下,手中执枪的女子一身银甲,弯腰低头,一个吻轻轻落在男子唇上。
7
移花岛的幻海花城有个专门种醉心花的老头,老头不仅喜欢种花,还爱讲故事。
只是故事来来回回讲的都是一个,听多了的小娃娃,往往他讲上一句,就能接出下一句。
"……少年郎胆大心细,跳下瀑布游了一圈……"
"谁晓得衣服叫人摸了去,正心急如焚,天上却掉下来一个姑娘,圆脸大眼,叫人见之心喜……"
老头听着童声不绝,呵呵直笑,坐在花丛里,隐约间似乎又回到了那日。
因梁知音大寿,宴请八荒。少年便随师长第一次出门。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东越的天香谷外。
他光着身子坐在水潭里,前方三步开外,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蹲在石头上,好奇地打量着他。
她的目光一遍遍从他脸上身上扫过,满脸都是好奇。
姑娘问他:"你是湖中的妖精吗?"
少年摇头。
"那你怎么光着身子呢?"
少年红着脸不说话,姑娘抿着唇笑,将肩上的披风解给他:"喏,你先披上这个吧。"然后回过头不看他。
他接过披风。虽然这件披风对他来说短了半截,裹在身上一截小腿全露出来了,可也终于把他从困了半个时辰的水潭里解救了出来。
"你的衣服是被人偷了吗?"小姑娘对他的经历极为好奇,不厌其烦的问。
"是的。"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姑娘眼睛一亮,推着他在石头上坐下来,"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着,小兔子一样蹦走了。
少年看得出姑娘身上武功不弱,倒也不担心,安安心心坐在那里,果然不出一刻钟,小姑娘又蹦了回来。
"喏,你换这个。"她把臂弯里的衣服一股脑塞给他,然后又蹦走了。"你快换!我不看你!"
那是一身常见的农家布衣,少年皮肤白皙,眉眼如画,长手长脚,穿这样普通的衣服也格外好看,"衣服哪里来的?"
"跟附近的农户买的,怎么样?还行吧?"
他笑:"行。"
两人经过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的是个不知名的老人家,来往进出的都是些年轻女子。
"这是拜的什么?"小姑娘好奇极了。
少年长在海边,对这些倒也知道一些,不过看着姑娘圆圆的小脸,顿时起了促狭的心思。
"他们在许愿!"少年如是说。
"许愿?灵验吗?"小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
"当然灵验,不然你看这么多人?"
"哇!"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我们也去!"
供奉的老人神像下摆了两个蒲团,小姑娘拉着他,两人一左一右跪好,"我们一起许愿!"
被拉着一起磕了三个响头,少年脸色有点发红,在来往女香客们奇怪的目光中,少年急忙将小姑娘拉走。
"你知道男女一起在那座庙里磕三个头是什么意思吗?"直到走出很远,少年才开口问。
小姑娘半点不知,天真说:"不是许愿吗?"
少年摇头:"不是,是拜堂。只女子一人,是求姻缘。若是男女二人,是拜堂……"
吧嗒,小姑娘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那后来呢?"新来的小弟子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问。
"后来啊,后来小姑娘,被她哥哥叫走了……"
"我要去天香谷赴宴,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姑娘揪着衣带,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歉意。"我叫韩啾啾,来自燕云神威堡,现今驻扎在百里营,你若日后有空,可以来燕云找我。"
少年既不点头也不说话。
姑娘问他:"你呢?叫什么名字?"
他张张嘴,刚想要说,一道更高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啾啾,走了!"
姑娘回头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眼神,而后翻身上马。
我……我叫秋池。
后记
"那后来呢?后来小姑娘有没有同少年在一起?"
新来的小弟子还很年轻,好奇心重的很,对于长辈还没讲完的故事,总想快点听到结局。
入门好几年的师姐摇摇头,从衣袖里掏出一颗糖来剥开塞进他嘴里。
花丛里的老头拄着脑袋打瞌睡,师姐带着小弟子慢慢走出花丛。
几十年前。
辽军攻宋,燕云守军奋起反抗,神威堡韩氏百余人口,无一生还。
我喜欢你。
萍水相逢是真,一见倾心也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