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芒茫

1、第 1 章

　　刚入六月不久，沐阳市的气温就已经达到三十多度。尤其今晚似乎有大雨来袭，在降雨前的白天，整座城市闷热得像个大蒸笼。

　　车辆行人来去匆匆，谁也不愿意这种时候在外多停留。

　　梁愆穿着已经不太合身的西装，打着领带，挂着工作牌，站在酒店门口的玻璃雨篷下，借着高大盆栽绿植投下的一小块阴影避光。身后旋转玻璃门缝隙漏出来的冷气丝毫没能缓解闷热，他光亮的脑门上不断冒出汗珠，很快汇成一串沿着肌肉松弛的脸颊划过，在下巴处摇摇欲坠，又在下一秒被他焦躁地抬手抹去。

　　平均每隔十秒，他就要抬起左手看一眼手表，或者打开手机点开消息界面，犹豫个两三秒又将屏幕按灭。

　　这么来来回回好几分钟，在他终于忍不住调出键盘要打字时，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正好在酒店前停住。

　　一个年轻男孩推开后座门下车，他穿着宽松的T恤长裤，干净的白球鞋，简单的衣着因清隽的样貌而增色许多。

　　他环顾四周后目光在梁愆身上一顿，紧接着快步朝这边走来。

　　梁愆捏紧手机站在原地，盆栽被风吹动，树影从他脸上晃过，偶尔漏下的阳光刺痛了双眼，但他似乎没有在意，像尊泥塑一般立在那里怔怔出神。

　　“请问，是信达房产中介的梁先生吗？”男孩来到他面前，礼貌地出声询问。

　　梁愆一惊，短促地“啊”了一声，瞬间挂上职业化的笑容，“对对对，我就是！你是联系我要看房的那位容先生吧？”

　　“我叫容乔，您叫我小乔就好。”男孩说，“真是不好意思，路上碰到一起交通意外堵了一会，来晚了，让你久等。”

　　“没关系，没关系。”梁愆连连摆手，转身指着身后的高楼，进入正题：“帅哥，你要看的那套一居室就在这一栋，十一层。这栋楼下面八层是酒店，上方楼层的入口在酒店旁边，你跟我来就好。”

　　说着他便引着容乔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道：“帅哥怎么会想要租这里的房子，这租金可不算便宜。你看起来年纪不大，还是学生吧？”

　　容乔笑笑，回道：“我大学刚毕业，正在找工作，租这一块的房子比较方便。”

　　“哦，是这样。”梁愆又擦了把脸上的汗，微低着头喃喃自语几声：“大学毕业、大学毕业…那也就二十一、二吧。”

　　容乔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他为什么在意自己的年龄，难道他这个年纪还不能签合同租房了？不过看梁愆面色憔悴、满头大汗的疲惫模样，他也没有多想，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餐巾纸递过去。

　　“您擦擦汗吧。”

　　梁愆双手接过纸巾，嘴唇颤抖了一瞬，脸色有些难看。他垂着脑袋，目光挣扎着，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但直到电梯下行到一楼也没能做下决定。

　　“梁先生？”容乔抬手挡住要合拢的电梯门，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梁愆瞬间惊醒，有些慌张地快步走进电梯，仓促解释道：“我没事，就是想起我儿子了。他前阵子刚高考完，一出考场就玩疯了，今天清早跟着朋友出了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有点不放心来着。”

　　听到这话，容乔心底那些许微妙感瞬间消失。他理解地点点头，安慰道：“大家都是这样的。刚毕业这段时间难免会有些兴奋过头，毕竟高三学习压力大，熬过来也挺不容易的，应该过段时间就好了。”

　　“对，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梁愆勉强笑笑，双手捏紧了纸巾，塑料包装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盯着显示器上跳动地数字，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忽然开口道：“我突然想起来，我、我手上还有两个房源，位置也靠近商业区，工作生活都很方便。”

　　大概是说起自己熟悉的东西，他艰涩的声音逐渐流畅起来，“而且那两个房子都是民用住宅，小区环境比较好，也不像这里楼下是酒店，平时会有些噪音。不过这个价格上嘛，也比这里稍微高一点，有一个是两室一厅的，不过你可以选择跟人合租，或者等以后找了女朋友也更方便嘛。”

　　容乔听得有些意动，他确实更喜欢安静一些的环境。

　　多年的从业经验练就了梁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立马道：“正好我都带了钥匙，帅哥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们现在就去瞧瞧？”

　　正在这时，电梯抵达十一楼，随着“叮——”的一声，冷冰冰的金属门缓缓拉开。

　　梁愆脸色一僵，瞬间消了声。

　　容乔说：“都已经到门口了，还是先看看这里吧。”

　　梁愆盯着长长的走廊上那一扇扇门，眼底流露出几分恐惧。他发白的嘴唇颤抖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是、是该看看，那就、看看…吧。”

　　一踏入走廊就感觉温度比室外低了许多，容乔打量了几眼四周的情况，觉得大概是采光不佳导致有些阴凉。

　　一室的商业住宅面积都不大，发黄的木门挨挨挤挤靠在一起，门对着门，站在不算宽敞的走廊上看着此种情形，心底总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容乔微微皱眉，对这套房子的期待值已经下降了许多。

　　等梁愆磨磨蹭蹭地打开门，室内一片昏暗，他靠在墙边摸索着开了灯，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您看看，跟挂在平台图片上的一模一样，绝对没有虚假。这房子虽然只有二十多平，但层高五米，做成了loft形式，挑空客厅、开放式厨房、干湿分离的卫生间，楼上的卧室还有衣帽间，您可以自己改造成小书房什么的，各种家具也安置齐全，绝对能拎包入住。”

　　容乔环顾一周，点点头，随口道：“倒是挺凉快的，开了冷气吗？窗帘怎么拉上了？”

　　梁愆闻言头皮一紧，慌忙小跑着来到窗边，拽着厚重的窗帘布扯了两三下才拉开一条缝，刺眼的阳光瞬间倾泻而下，驱散了些许室内的阴凉感。

　　“这房子采光很好，大落地窗，风景也不错。是、是最近一段时间房子没人住，房东担心夏天太阳暴晒会损伤家具，所以把窗帘拉上了。”

　　容乔点点头，没有怀疑。

　　梁愆慌张的表情一松，而后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似乎在屋内搜寻着什么东西。片刻后他死死盯着角落的某一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惨白，额头滚落豆大的汗珠。

　　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按了几下，然后掏出手机亮出通话界面，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努力平静地说：“诶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得出去接个电话，要不帅哥你先自己看一看？”

　　容乔自然不会拒绝，目送他快步出了门，便抬脚踏上楼梯准备看看上面的卧室。

　　一阵阴凉的风从耳畔刮过，他敏锐地回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转头的动作太快，那一瞬间他的眼前一阵昏朦，像是被一块透光性不太好的灰黑色布料兜头罩住。

　　这种状况持续了几秒，他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灰暗朦胧，容乔索性闭上眼缓一缓。当人闭上眼意识清楚的处于有光环境时，感知中眼前往往是一片晦暗的红，而容乔此刻的视野中还有一片黑斑在闪烁晃动。

　　睁开眼时，他的眼前已经恢复明亮，但意外地在黑斑停留的位置竟然真的看到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容乔懵逼地眨眨眼，又抬手揉了揉眼睛，那团黑影消失不见。

　　“这又是…幻觉？”他迟疑地多看了两眼黑影出现过的位置，理智分析可能是因为最近熬夜太多，眼睛疲劳，出现视物模糊。但脑海中有种非理性的直觉叫嚣着向他发出警报，这间屋子似乎很不对劲，心底不断升腾的不安感正催促他，必须立刻离开！

　　顾不上再多观察卧室装修，容乔匆匆转身下楼，走到一半墙壁上的装饰物忽然以不科学的方式晃动几下，而后猛地朝他脑袋坠落。

　　“当啷”一声，画框尖锐的棱角险险擦着他的后背划过，落在木制踏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这下不用再理智分析什么了，他可以确定自己遇上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意外，或者说是危机！

　　容乔果断冲下楼跑向门口，然而就在他即将逃脱时，一阵阴风刮过，敞开的大门竟在他眼前“砰”地阖上。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短促的低咒。

　　门把手像是忽然成了铁水浇筑的装饰，触手冰冷，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下压都纹丝不动。容乔挥拳砸向木门，那肩膀用力去撞，但平时质量如同纸皮壳的木板门此时变得坚不可摧，冷酷地将他困在这个诡异的空间。

　　一股阴冷的感觉顺着背脊往上攀，爬到脖颈处后重量逐渐增加，从轻飘飘一团气渐渐变成一颗冰冷的铅球，而且逐渐朝着庞然大物发展。

　　容乔一手抓着门把手，一手撑着门板，手臂因用力而青筋凸起，脸也憋得发红，但脖颈还是不堪重负的慢慢往下垂，背脊也弯了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在重负中跪下甚至趴下。

　　拼命抵抗未知力量的过程中，他逐渐感觉到了缺氧，眼前模糊一片，心脏剧烈跳动着，“砰、砰”的泵输声鼓噪着耳膜，恍惚中肌肉骨骼也发出了“吱嘎”声向他抗议。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因脏器破裂死亡，然后被那股可怖的压力碾成一滩肉泥。这一切都太突然也太不符合常理，容乔甚至不知道将要杀死自己的究竟是什么，秉承着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念头，他咬紧牙关艰难的将头侧转了微小的弧度，眼珠子滚动着看向立在旁边的更衣镜。

　　镜子里的自己半跪在门前，姿势扭曲，表情狰狞，双眼已经充血发红，侧头的弧度也比他预想的大很多。而他的背上正盘踞着一团庞大的黑影，黑影笼罩在朦胧的黑雾中，像是被人为盖上了厚厚的马赛克，但容乔直觉它是有具体形状的！

　　当这个念头升起时，黑影身上蒙着的雾骤然散去一半，他隐约能看到对方的肢体轮廓。

　　容乔双眼圆睁，凭着一股执拗的怒气非要看清楚这鬼东西的真面目，而对方的身形也当真变得越来越清晰。

　　它逐渐显露出七八只来自不同人的手臂，其中有的腐烂流脓，有的苍白浮肿，有的长出了野兽的皮毛和尖锐的指甲……这些手臂长短不一，不规律的围绕一颗巨大的眼球长了一圈。此刻这些手臂正牢牢攀附在容乔身上，其中一只搭在他的后颈处，一只温柔地贴在他的心口轻轻抚摸，被抚摸的人却感受到了掌心中某些蓄势待发的利器。

　　容乔被着奇形怪状的东西震惊得头皮发麻，浑身冒出鸡皮疙瘩，连什么时候松懈了力气都不知道。

　　那只搭在他后颈的手慢慢抬起来，动作缓慢而优雅，像是某位小憩被惊醒而缓缓起身观望的贵妇人。它也的确长得比其他同伴漂亮，手臂白皙修长，五指纤细，似乎是来自哪位美丽的少女。而当它完全抬起来，并逐渐扭转将掌心面向镜子时，容乔才发现它的掌心生着一颗和人一样的眼球，眼球上下有扭动的睫毛，似乎是细小的章鱼触须或某种虫子。

　　手掌凑近了镜子，透过镜子与震惊的容乔对视片刻，而后猛然扭转掌心，将那颗眼球贴近容乔的左眼，细小的睫毛弹动着，似乎正跃跃欲试要钻进他的眼球里。

　　“你……”

　　尖细的声音从他胸口响起，分辨不出男女，只觉得异常刺耳，并且透露出极端的兴奋。那一只只手战栗着高高扬起，然后用力环抱住他，或尖锐或溃烂的指爪嵌入他的皮肉，带来切实的刺痛感。

　　它说：“你…看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