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桃压枝人不归》目分云月

3、下幕 谁胜谁负，孰对孰错

　　下幕谁胜谁负，孰对孰错
　　雨，渐渐停了。
　　书生系回袍服，眉宇间的儒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凶狠暴戾。无论怎样的美女，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一件工具，何况盲女的相貌最多只称得上“清秀”。
　　他不屑地一脚踢开倒在边上的油灯，俯身探手向地上抓去。
　　灯，早已经灭了，只余黯黑色的灯盏，侧躺在那，了无生气。
　　女子的胴体掩埋在黄泥之下，只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她的神色安详，唇畔还绽着甜笑，面上细密的绒毛在月辉下甚或现出一种柔和的光泽。
　　书生冷冷一笑，指爪如钩，泥屑纷飞，他的手上已多了一样血淋淋的物什。
　　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灿灿的珠子——正是盲女的内丹。
　　书生抓着从女子心脏附近取出的内丹，张大了口……他忽然惊骇地锁定内丹之上一点小小的印记。
　　米粒大小，殷红如朱砂痣一般……这样有特色的一颗内丹，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对我是不是也有一种熟悉感……熟悉感……”盲女哀怨的语声自四面八方涌来，潮水一般将他包围。
　　书生抱头惨嚎一声，内丹自指尖滴溜溜滚了出去。
　　所有的记忆纷至沓来，盲女的面容与多年前那个梳着双髻总喜欢扯着他衣服后摆叫“哥哥”的女孩重叠起来。

　　那时候，他和她都是桃源村普普通通的一员。大家都沉迷于修仙，可是每个人面上也总是带着纯朴真挚的笑容。
　　他和她，也曾无忧无虑，也曾两小无猜，甚至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双方家长为两人订下了婚期。
　　他们最喜欢的地方，是村子附近一处隐秘的山谷。那儿有株树冠如云的桃树，根须纠结，枝干沧桑。他俩对桃树细心呵护，时不时为它除虫，待得花开之时，他们便于树下追逐嬉戏。
　　只是在他成亲前几日，有个神秘的青衣人送给他俩一本古书。女孩对修仙并没有什么执念，书便由他保管。
　　从此一切都改变了。瞒着村中大人，他偷偷翻看古书，照着最速成的法子修炼，数日之后，竟能凝聚真元。
　　或许因为掌握力量的狂喜冲昏了头脑，他竟完全没有注意自己越来越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古书翻页，在看到“若想修为速进，可夺人内丹”的时候，他心底丝毫没有抗拒的念头，只琢磨着如何下手。
　　本村的人自然动不得，他把脑子转到了邻村。
　　她曾数次来寻他，都被他以借口打发走了。殊不知，在他蹑手蹑脚潜出村的时候，她俨然成为一条小尾巴缀在了他的身后。
　　看到他下手，她满面的不敢置信，急忙捂唇也没有捂住出口的惊叫。
　　他两手鲜血淋漓，一回头，充血的双眸对上她清澈的眸子。他不知怎的，全忘了两人的情谊，只想着：不能让人发现，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否则他会被村人追杀。
　　比脑子更快的，是他的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剖开了她的胸膛，那时，同样的一颗内丹也曾被他握在手心……

　　“不！”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都是幻觉，那些都是幻觉！”书生将喷薄而出的激烈情绪强行压下，捡起泥泞中的内丹珠子就吞入了口中。
　　书生似乎有些过于迫不及待，甚至内丹上沾染的尘土也不去拭一拭，置于唇上的手恰好挡住了内丹上朱红印记在那一刹那爆发出的光芒
　　“这点小把戏，怎么能骗到我？谁也不能阻止我！”书生起身，双目恢复清明，双唇抿成直线，似乎完全不受那些“记忆”的影响。
　　“哎……”一声叹息不知出自谁的口，他发现，弥漫的大雾笼住了四周，丝丝缕缕的乳白色雾气缠绕上他的躯体，渗透他的肌肤，与腹中的内丹纠缠到了一起。一阵剧痛自胸腹间袭来，他捧腹弯腰，嘴角向下拉出个诡异的弧度，似乎是因为痛苦而扭曲，又有些像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恍惚间，他甚至听到自己肚中传来了阵阵女子的欢笑。莺声燕语，此起彼伏，莫名的熟悉——是他几百年来害死的那些女子！书生张开泛出乌青色的唇，摇摇晃晃起身。
　　他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他杀了女孩之后还放心不下，坐立难安，甚至想灭了她的灵魂，进行了无数次的追缴；想起女孩的灵魂一次次与他周旋，在最后的那次交手中，她一个闪失为他所擒；想起了送书的那个男子正是桃树所化……
　　在她即将灰飞烟灭的关头，桃树妖及时赶到，挡住了他的全力一击，而他也自此开始了逃亡。天南地北地漂泊，兜兜转转，他竟又回到了来处。可笑的是，他早将过去的自己完全遗忘，也完全不记得所谓的家乡。
　　惨笑声中，他觉得眼角干涩，感觉内脏被利器切割，他颤抖着松开捂住胸口的手，露出了躯干上破开的大洞。没有鲜血，只有红光挟裹着雾气，将他的生命力带出体外。
　　书生瞳孔放大，眼睁睁看着胸口大洞飘出一个个巧笑倩兮翩跹若蝶的身影。
　　一个个，都是他曾经吞噬过的魂魄。
　　那些鲜活的生命，就终结在他手中；那些纯真的灵魂，曾被他禁锢。他伸出手，想撕扯那些魂魄，再度塞入自己破开的胸腔，可惜手指沐浴在血色的光芒中，什么也抓不住。
　　发丝散乱，他的瞳孔映照出淡笑站定在他身前的盲女的面容，咬牙恨恨道：“是你搞的鬼，你想报仇是吗？”尖利的指爪探去，却碰触不到她的身体，他的指尖颤抖地停留在了她的眉前。
　　盲女睁开眼来，美目盈盈，顾盼流转。她的灵魂，并不残缺。那具盲女的身体，只是因为当年挡下书生一击后，桃树妖灵力大损，为她重塑身体的时候就留下了这个缺憾。
　　女子注视着书生狰狞的表情，面上的哀伤一点点淡去。
　　书生喉结滚动，语声嘶哑：“你……你一定是来复仇的，你一定恨恨我……你为什么不找桃树，都是它害的啊！”
　　女子摇头，释然而笑：“仇恨是什么，我早就忘了，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单纯的女孩死在你手中，也想救出那些不自由的灵魂。我从没有把你修习禁术的事告诉任何人，只是村人把我和桃树当成了庇佑他们的神佛，甚至将村子搬到桃树之下。今天是我的死忌，他们出村也是回原村祭拜我。我听说最近有修仙女子死亡，就想趁今天我能力最强的时候抓住凶手。我没想到……”她语声低了下去。
　　“哈哈，天意……”他无神的双眸仰望苍穹，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卷古书，丢在地上，“我营营汲取的就是成仙成佛被人供奉，我得不到的你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我明白了，一切都是你和那妖怪的圈套，错的不是我……不是我……”带着几分不甘，他轰然倒下。
　　“你还不醒悟吗？”女子喃喃，蹲下身捡起古书。略一翻看，她顿时明白这书不是什么邪书，只是所涉及的内容庞杂了些。
　　桃树没有想到，那个男孩会沉迷修仙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更甚至只将注意力放在古书所写速成的法门上。灵力散尽之时，桃树还带着满腔的内疚，即使这并不是它的错。
　　她一抬头，只见那些女子的灵魂留恋徘徊，发出黄莺般清脆的笑声，她挥挥手：“去吧，愿来生平顺康健。”那些剪影，带着她的祝福慢慢远去了。
　　“你对我是不是也有熟悉感？”这句话，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口来，而他却只是玩笑地随口回了一句。那句漫不经心的回答，切断了她最后一丝念想。
　　也许很久以前，她也刻骨铭心地爱过书生，只是时日太久，这爱早和恨一起消弭无踪了。
　　她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大家都重获新生，而她自己，会一直陪伴这株为了救她而耗尽灵力的桃树。
　　扑身倒下的书生脸面埋在湿泥中，眼角滑落两滴清泪，混入雨水再也无法寻觅。最后一丝神智尚存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男孩女孩手牵手在树下欢笑的景象……
　　他怎么会看不出这个村子的诡异之处？当自己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他情愿让生命结束在她手中。
　　雾，散了。几片灼烧人眼的红色桃瓣旋转回舞，最后调皮地穿过她透明的身体，跌落在地上。抚着桃树青色的枝干，她缓缓起身，向天幕尽处眺望，唇边绽出一朵最纯净的笑容，眉梢眼角俱是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