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杨宗保篇—终于等到你 ...
-
无边无际的厚重黑暗中，一条蜿蜒曲折的路通向望不见的尽头。这条路昏黄显眼，是这里唯一的指明灯。道路两侧再次延伸至黑暗中，然仔细一瞧，这种黑暗与虚空的黑暗不尽相同，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折射着四面八方，却又吸纳万事万物。黑暗中，愈加浓郁的黑色隐隐流动，令人不寒而栗。
忽然间，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原来，黑暗中生长着不少草木，也退却了一些空虚感和孤寂感。
昏黄的路上，渐渐有些人影出现。这些人影散发着白色光晕，将每一个人的容貌遮掩地有些模糊。其中，一位黑发英俊少年人明显鹤立鸡群。这名少年白衣白靴，头戴玉冠，一双剑眉英气逼人，嘴角天然微微上扬，称得人又柔和几分，身形瘦削，窄腰宽肩，两只窄袖凸显干练，明显是一练武之人。
少年闭了闭眼眸，再次回想起自己战死之前的情景。万箭穿心的疼痛麻木了身体，浸透身体的鲜血冰凉了体温，唯有一双眼眸紧紧锁定愈来愈近的红色身影。在钟爱一生的女子怀里，他了无遗憾地闭上了眼眸。他是杨家人，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他死以明志，亦告诉桂英，她也应承担起这个责任，更应该用自己的能力保卫大宋子民。
可转念一想，他又十分对不住桂英。她说过，她只想做自己的妻子。而自己将如此重担交给新婚妻子，作为丈夫，他不够格。此刻，他已然奔赴黄泉，再也看不见桂英潇洒的身姿、睿智的眼神以及生气时可爱的小表情。
沿路而行，杨宗保举目四望。这条黄泉路，他已经走了许久。身边都是刚死不久之人，甚至还能看到一两张熟悉的脸，是战死在同一沙场的士兵。他们要走去哪里、要走多久，谁也不知，只是这样茫然地走着。
耳边，水声潺潺。除了这条路，周边皆是暗沉的水。杨宗保走了一路，水流声跟了一路。路上，他见到一名魂魄被水中何物吸引，慢慢地走入水中，却迅速被黑暗吞食，再无踪迹可寻。
又走了一段路，远处逐渐亮起来，昏黄的光芒逐渐驱散掉压抑的黑暗。杨宗保终于看清眼前景象，血红妖艳的曼珠沙华铺天盖地，淹没了除他脚下这条路以外的所有。阵阵吹过的风偶尔掀起曼珠沙华底部，能看到缓缓流淌着的河水以及水底沉着的白色骷髅头。
忘川河里充满着投不了胎的魂魄，曼珠沙华正是被这些魂魄滋养着，才如此鲜艳美丽。
杨宗保突然感到后背一凉，于是，收了收心思，继续行路。黄泉路的尽头，古朴典雅的奈何桥出现在视野里。杨宗保心口一沉，过了奈何桥，他就与人间再无瓜葛了。
即便慷慨赴死时如何大义凛然，年轻的杨宗保站在奈何桥上依旧与别的魂魄一样忍不住蓦然回首，可人间的大门早已关闭，入眼只能是一片黑暗。杨宗保的头耷拉下来，失魂落魄。
跨过奈何桥，忘川河也到了尽头。一块两人高的青黑色巨石醒目地立在道路一侧。每一名投胎的魂魄都要摸上一摸。当杨宗保摸上巨石时，许许多多的回忆再次涌入脑中。
他与桂英的初见、初识到相爱、成亲，点点滴滴的回忆凝聚成翻滚的河流，冲开他理智的闸门，化成脸庞上的两行热泪。当责任、义务消失后，唯有对桂英的爱意是他无法放下和释怀的。
“小伙子，莫哭。喝了老婆子熬的这碗汤，什么事都会放下的。”一道异常苍老嘶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将杨宗保从回忆中拉出来。
回身，十步开外，一名头发尽白、略微驼背的黑衣老人正盯着杨宗保，手中端着一个瓷碗，里面隐隐有水光滑过。
“在下杨宗保，敢问老人家您是谁？”杨宗保抹干泪水，抱拳躬身，一板一眼，有礼有节。
老婆婆勾了勾嘴角，脸上的褶皱也跟着动了动，觉得这问题有些多余，“到了三生石前，还能不知道我老婆子是谁？”
杨宗保一脸了然，这应该就是书中记载的孟婆了。
孟婆将瓷碗往前递了递，有些不耐烦道：“孟婆汤知道吧？快喝了吧，后面还不少人呢。”
杨宗保轻哼一声，抬手挡住了瓷碗，笑道：“孟婆，这碗孟婆汤我暂且记下，我要在这里等人！”
“随你，去那边待着。”孟婆轻蔑地哼了一声，尽数泼掉碗中的孟婆汤，每个人的孟婆汤都不一样。这人不喝，下一个人就要换一碗了。孟婆见年轻小伙子三步并两步跳到奈何桥上，寻了一根木桩子坐下来，四处瞭望，似乎对这里充满好奇心。
孟婆无奈地摇摇头。她见多了不肯喝孟婆汤的魂魄，可每一个魂魄在或听不到熟悉之人的消息、或熬不过时间、或受不住这黄泉孤寂之后，都会乖乖地到她这里喝下自己的那碗孟婆汤的。
贪嗔痴怨，何必这么执着。
原本，杨宗保确实准备接下孟婆汤，进入下一世轮回。可内心深处，他还想听一听后来人的消息。他们杨家能否守住大宋江山？爹娘能否无恙而终？桂英能否避免杨家人早死的命运？
第二日，一身白衣、脸色惨白的白无常出现了。
他来到孟婆身边，恭敬地抱了抱拳，然动作虽然恭敬，可语调却和棺材板一样平，“孟婆大人，昨日少了一名该投胎的魂魄，小人过来瞧瞧是否有能帮忙处理的地方。”
若不是平时了解他的性格，孟婆早就被他这平平的语调气得不想搭理。她抬手指了指依旧坐在奈何桥上欣赏风景的杨宗保，“杨家的小将军，不肯喝我老婆子的汤，我就随他了。”
他们都是坐镇阴曹地府数千年的人，现世中的人哪个不认识。这几十年来，多少位年纪轻轻的杨家将军从孟婆手中接过孟婆汤，再进入下一世轮回。虽然看惯生死，他们也不免对杨家人个个战死沙场的命运唏嘘不已，也因此他们对杨家人多了几分宽容和厚待，不是每个家族都能真正做到一脉相承、忠义两全。
“小人这就回禀判官大人。”白无常化为一缕白烟，消失不见了。
于是，阴曹地府之人算是默认了杨宗保这样的行为。
三生石前的第三年，杨宗保迎来了自己的爹爹。三年前，白发人送黑发人。三年后，白发人见黑发人。杨六郎热泪盈眶，难以相信此生能再见儿子一面。他双手紧紧握住儿子的臂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杨宗保热切地将爹爹打量一遍，问道：“爹，娘好不好？老太君好不好？还有，桂英，她怎么样了？”
杨六郎压了压翻涌的心绪，抹干眼角的泪水，“你娘很好，老太君年事已高，已辞官不理朝事，如今边疆之责全权交给你八姑姑和桂英。桂英，她真是难得一见的领兵奇才，而且她还为我们杨家添了一名孙子，你的儿子，叫杨文广！”
“爹，您说什么？我有儿子了！”杨宗保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和桂英成亲时日不长，却能有幸留下后代，真是上天垂怜！
杨六郎亦高兴地点点头。
一碗孟婆汤破坏了这相聚的欢乐气氛，孟婆嘶哑晦涩的声音响起来，“时间不多，杨将军耽搁了上路的时辰，不好。”
杨六郎再次拍拍儿子的肩膀，他这一生都戍守边疆多年，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温柔贤惠的妻子，有能够继承衣钵的儿子儿媳，他十分知足，了无遗憾。于是乎，杨六郎爽快地喝下孟婆汤，朝轮回池走去。
孟婆略顿了顿，转头问向杨宗保，“杨小将军，你呢？”
杨宗保依旧摇摇头，“我还要等人。”
孟婆瘪瘪嘴，转身去应付下一名魂魄了。
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杨宗保等来众位婶婶和八姑姑，她们都历经沧桑，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杨八妹打量着一如少年郎的侄子。如果当年宗保没有英年早逝，如今便可与桂英一同驻守边疆，教导文广，看着文广长大成人。
“八姑姑，老太君身体如何？”杨宗保着急地问道。二十年后的八姑姑发间掺了不少白发，原本瘦弱的女儿身愈加瘦小，仿佛风一吹便能倒。
“老太君一直在天波府颐养天年，只是这些年嫂嫂们因战乱陆续离世，老太君的身体每况愈下。”杨八妹叹道，坚毅的神色上笼起一片担忧。原本宋辽已缔结百年和平之盟约，可西夏国不甘心地开始挑起战事，于是，杨家人只得再次披甲上阵。
杨宗保：“那桂英呢？”
“就知道你念念不忘桂英，现在桂英亲自挂帅驻守大宋与西夏边境，文广也长大成人，一如你当年，也进军营锻炼了。”杨八妹弯了弯嘴角，眼神温和下来。看着文广，就仿佛看到当年的宗保，那般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聊了几句，杨八妹毅然地奔赴轮回池。孟婆不禁感慨，杨家人从来都是干脆利落，唯有这名杨家小将军是个情种。送走杨八妹，孟婆看到杨宗保不肯撤回的视线。今日人少，她起了与杨家小将军聊一聊的心思。
于是，孟婆问道：“送走了杨家这么多人，小将军有何感想？”
杨宗保语调轻快地回道：“杨家人都是死得其所，我为他们高兴。”
孟婆的面无表情有些裂开，亲手送走自家人还能这么高兴的着实不多。“你还要等？有没有想过，等你再见穆桂英时，隔了几十年，早已物是人非，你们还能说什么？下一世，能否再见亦是不知。”
“我知道，可作为这一世的丈夫，我从未尽过一天丈夫的责任，只有看到她此生无恙，我才能安心。”杨宗保收了表情，眼眸看向远方，语调也低沉下来，仿佛刚才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昙花一现。
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虚耗才能等来一名杨家人。这里的杨家人越多，说明现世中杨家人愈加悲惨，每位杨家人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除了初见时的欣喜，剩余的只有唏嘘不已。他与桂英再见的情景也许只有再见时才能知道。
之后，杨宗保迎来了佘太君。
垂垂暮年的佘太君依旧拄着御赐的龙头拐杖，脚步扎实稳健，不减当年风采，只在看到杨宗保时，老泪纵横起来。
“老太君，您——也来了。”这一次杨宗保语调不再欢快，而是充满悲伤。佘太君是杨家的主心骨，她的离去必然给杨家以致命打击。
佘太君反而劝慰起杨宗保:“别担心，大宋已与辽、西夏议和。很久，边境不会再起战事，我杨家人的使命也算完成了。”
杨宗保重重地点点头，这是几代杨家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结果，果然苍天不负！
“桂英辞官隐退，只是，你还要等一等。”佘太君拍拍杨宗保的手背，她知道宗保念念不忘桂英。
“只要她好，我等得起。”杨宗保嘴角扬了扬，桂英的消息令悲伤的心绪一扫而空。
最终，佘太君也走了。杨宗保看着满满当当的奈何桥，突然心里空荡荡的。他要见的人、要等的人，一个个都见到了、等到了，只有内心深处的那个人安然无恙地活在现世。他是高兴的，却又有点难过，如果自己能一直陪着她，该多好。
杨宗保背对三生石坐下，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突然有些累了，想睡一觉。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轻拍杨宗保的肩膀，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来了，“宗保，我来了。”
杨宗保猛地睁开眼眸，不敢回头，生怕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宗保，数十年不见，不想回头看看你的妻子？”
杨宗保忽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穆桂英拉入怀中，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味道令他的心再次跳动起来。“想，我想了几十年。”
“刚刚在孟婆那里看到你背对着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呢。”穆桂英瘪瘪嘴，灵动的眼眸转个不停。
“我害怕见到你。”杨宗保拉开与桂英的距离，面前的桂英一如当年的少女，一袭红衣格外吸引人。一时间仿佛千言万语涌在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最终只说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只想当你的妻子，你却把保家卫国的责任丢给我先跑了。”穆桂英哼了哼，成功看到杨宗保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以后你只管安心当我的妻子。”杨宗保保证道。
即便一晃数十载已过，即便被生死阻隔，只要见上一面，两人都知晓他们的心一直在一起，心意是相通的，所以无需多言，两人亦懂对方。
孟婆再次适时地出现，手中端了两碗孟婆汤。这一次，杨宗保肯定会乖乖喝下孟婆汤。她道：“两位，可以安心上路了。”
杨宗保牵起穆桂英的手，坚定地看向她。穆桂英意会地点点头。两人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直至跳入轮回池，两人的手都没有松开过。
不多时，白无常再次出现，对孟婆躬了躬身，“孟婆大人，杨家小将军已经走了。”
孟婆挑眉，那判官明明什么都知晓，还要派人多此一问。她将眼神再次投向轮回池，似乎带着些羡慕，“他们还有一世的夫妻情缘，此刻一同上路，时辰刚刚好。”
现世，相距千里的一男一女同时呱呱落地，将来终有一日，他们会再次相遇。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杨宗保篇—终于等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