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风花千古劫》陶陶寻壑

32、第六章 四时乱（3）

　　咸阴城主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到处喧嚣热闹，早已看不出一丝丝受灾时的模样，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往日的祥和与安定。

　　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的街道上，两个吵吵闹闹的身影极为显眼，主要还是因为一男一女相貌都比较出众，争吵的内容又极为惊艳，自然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

　　“我跟你说了一万遍了，我不喜欢你，更不会嫁给你，你不要再缠着我了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你是我第一个动心的姑娘，你让我怎么放手？我们夜夜把酒言欢的时候，你不是对我很有好感吗？怎么酒醒了就变心了呢？”

　　“拜托，我跟你把酒言欢是因为我把你当成相交投契的好兄弟，义结金兰的那种，不是断袖分桃的那种！变心就更不可能了，我从来也没对你动过什么心思，求你了兄弟，放过我吧！”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让我怎么把你当成兄弟？你第一次找我陪你喝酒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问题！”

　　“兄弟，咱们别把性别卡得那么死！真正的投契是不分男女老少妖魔鬼怪的，你还是太年轻了！”

　　“我不管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只知道我们都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了，你就是我认定的人，我就是要娶你！”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卫道士的道义礼法了！不要说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我也用不着你来负责，我自己会对自己负责！”

　　“……”

　　“是不是完全不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呀，兄弟，咱们友尽于此吧，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我、我不管！总之我不会放手，我对你的心不会变，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哎，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他比你优秀，比你英俊，比你有境界，比你……”

　　“我不信！我不相信！你不用说这些话伤我，没用的！”

　　女子一脸痛不欲生地叹气，美目流转一圈，突然目光盯住对面酒楼三楼，临窗而坐执杯浅啜的挺拔身影，勾唇一笑，纤纤玉指指向那个方向，嫣然笑道：“我的心上人就是他！”

　　男子随着她的视线向上一望，目光一凝，不敢置信道：“轩辕公子！”脸色苍白地摇头：“不可能！何况整个江湖谁人不知轩辕公子已经有心上人了！”

　　女子洋洋得意哂笑：“他是有心上人了，可是你怎么确定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男子面色愈发苍白，眸子渐渐变得血红，只是摇头：“我不信！”

　　女子被他盯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他的心上人不是我！但那又怎样？反正我喜欢他，我只喜欢他，非他不嫁！你觉得你哪一点比得上他？”

　　男子的整个身子开始微微摇晃，女子笑得愈发好看，却也愈发冷情，身形鬼魅般一晃，下一瞬，曼妙身影已经出现在她刚刚手指的那个窗内，自顾自提起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杯酒，立在窗前遥遥望着呆立街上的男子盈盈浅笑，慢悠悠饮了一口。

　　直至楼下男子面色惨白地提着虚浮的步子消失于长街尽头，女子方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身潇潇洒洒坐到身后椅子上，提起酒壶续满了酒杯。

　　莫名其妙被牵扯其中的轩辕一扬，始终面不改色坐着饮酒，半晌，语气淡淡道：“姑娘，如此行径实属害人不浅。”

　　女子一袭浅蓝衣裙，面似芙蓉，细眉长眸，眼波流转时泛出浅淡的幽蓝光泽，像晴空里觳纹荡漾的深海波光，她翘着二郎腿自顾自饮着酒，满不在乎一撇嘴：“哎呀，反正倾慕你的姑娘那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如果你的心上人误会吃醋了，我会替你解释的，不必烦恼！”

　　轩辕一扬抬手揉了揉眉心，暗道自己真是倒霉。

　　上官心心原本说如今只要隔一日去一趟瞻阙楼即可，然而此一去竟十几天未归，似乎是在帮助陆沉恢复修为时出了什么问题，飞鸽传书说还要耽搁几日。

　　前几日琐事繁杂还好些，难得今日闲了，心情却愈发烦躁。

　　易斩冰陪着上官青锁每日出诊，忙得不可开交，他一个人没什么事索性来到自家酒楼小酌几杯，却不想竟遇到这样的事情，属实流年不利。

　　女子饮了一会儿酒，柳眉一挑，不乐意道：“光有酒没有菜怎么行？轩辕公子这日子过得也太清苦了些！”然后扬声唤道：“来人啊，把你们酒楼最好的菜都给我上来！”

　　侍从闻声躬身立在雅间门口也不敢言语，只是目光谨慎之中带着询问之色望着轩辕一扬，轩辕一扬神色如常，也不说什么，只是端着酒杯微微点了点头，侍从便退了下去。

　　不消片刻，各种各样珍馐美味铺满了整整一桌，女子头都不抬，端起碗筷风卷残云般一顿猛吃，所有碗碟几近清扫一空，然后摸出一根牙签翘着二郎腿，一边剔牙一边打嗝，咂着嘴道：“不愧是嚣嚣酒楼，果真名不虚传，本姑娘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轩辕一扬轻抿了一口杯中酒，淡淡道：“姑娘也算吃饱喝足了，可是在下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女子剔牙的动作一顿，唇边缓缓绽开一抹妩媚笑意，柔柔问道：“怎么？轩辕公子不会是看上本姑娘了吧？那你的心上人怎么办？哦？其实也没什么，谁规定一个人的心里只能喜欢一个人呢？我倒是不甚介意。”

　　轩辕一扬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满桌子残羹冷炙，不温不凉地道：“姑娘吃的这一桌饭菜也不算昂贵，也就二三十两银子。”

　　女子笑容一敛，默了一瞬，又眼角一挑，笑道：“轩辕公子叱咤江湖名扬四海怎么会跟小女子一般见识呢？区区二三十两银子自然也不会看在眼里，多谢轩辕公子破费，有缘再见。”

　　话音刚落，也不知用了什么身法，眨眼间人影就不见了。

　　轩辕一扬淡淡扫了一眼窗外，星目里深邃光泽一闪而逝。

　　初秋清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轩辕一扬步出房间，刚行至月门，身后悠悠传来一个女子舒爽的嗓音：“轩辕公子，真是有缘啊，又见面了！今天本姑娘无聊，陪本姑娘下会儿棋怎么样？”

　　轩辕一扬身形一顿，眉心几不可查蹙了蹙，回身望向屋顶，面容艳丽的蓝裙女子斜着身子躺在屋脊上，纤细手肘支着额角，曼妙妩媚地望着他笑，幽蓝的眸子映着熹微晨光，愈发显得波光潋滟。
　　鸣云突然闪到身前，满脸羞愧道：“公子恕罪，属下失察……”

　　轩辕一扬抬手止住，淡淡道：“无妨，下去吧。”

　　鸣云一怔，躬身退了下去。

　　轩辕一扬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蓝裙女子，丢下一句话，转身而去：“在下今日事务繁杂，姑娘请自便。”

　　然而待他踏着落日霞光返回院落时，蓝裙女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屋脊上啃烧鸡呢，看到他，咧嘴一笑：“还别说，你们家厨子的厨艺真不错，我真是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你们家了，要不你干脆把我娶了得了！”

　　轩辕一扬闲闲坐到石桌前，星目里悄无声息染了一丝凌厉：“姑娘是不是觉得在下一定无法将你赶出去？”

　　蓝裙女子绽开更加璀璨的笑：“别呀，伤了和气多不好！”眼珠一转，手里烧鸡一丢，人影已落到轩辕一扬对面石凳上，油腻双手在自己衣裙上蹭了蹭，笑嘻嘻道：“你看这样如何？你我对弈三局，三局两胜，如果我输了不用你赶，我自己也没脸呆在这里，但是如果我赢了，你要供我一个月饭食，一个月的时间，我也差不多把你家饭菜吃够了。”

　　轩辕一扬垂眸倒了杯茶，轻轻饮了一口，点头道：“好。”

　　天光渐暗，鸣云提来灯盏摆在桌上，此时已是第三局，前两局每人各胜一局，此第三局乃决定胜负的关键一局，正在棋盘上的棋局场面胶着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满含惊诧的轻灵嗓音：“问影师姐？”
　　轩辕一扬闻声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只是神色不变地盯着棋局。

　　蓝裙女子抬眼望向自月门处缓步走来的清绝美人，勾唇一笑，喃喃道：“果真是你。”

　　上官心心将手里食盒放到石桌上，盯着蓝裙女子怔怔问：“问影师姐，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问影手托香腮看着她，笑盈盈道：“此事说来话长，要从那日……”

　　轩辕一扬的嗓音淡淡响起：“该你落子了。”

　　问影连忙“哦”了一声，执起一颗白子开始盯着棋局锁眉思索。

　　上官心心看了一眼轩辕一扬，又看了一眼问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下棋。

　　周遭渐渐笼在一片昏暗夜色里，只有石桌这一处泛着幽幽烛光。

　　原本明明占尽优势的黑子，不知为何开始急转直下一路走向劣势，终于在问影落下一枚至关重要的白子之后，轩辕一扬指尖那枚黑子啪的一声打在棋盘上，毫无情绪的嗓音随之响起：“我输了。”

　　问影柳眉微挑，笑嘻嘻道：“一个月的饭食，轩辕公子不许耍赖哦！”

　　轩辕一扬缓缓勾唇：“自然。”

　　言罢，整个世界开始陷入诡异的沉默，一种不太和谐的情绪在黑夜里悄悄蔓延。

　　上官心心明显感觉到轩辕一扬的情绪不大对劲，但此时着实不是跟他计较这些的时候，只对问影道：“师姐，想必我们修复降魔阵的事情你是有所了解的，所以……”

　　问影倒了杯茶，笑着打断：“所以我什么也帮不了！”见上官心心一愣，问影轻轻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我知道修复降魔阵陆沉定然修为尽毁，但是我连修复降魔阵这样的事情都不会管，陆沉的事情我更加不会管，你也不用白费口舌了。”

　　上官心心道：“我明白天道自然，万物都应顺任自然，本不该强加干预，我也没有强求师姐的意思。但是兄长身负守护降魔阵之责，师姐又与兄长师出同门，万载的情分，举手之劳而已，师姐为何如此抗拒呢？”

　　问影冷笑：“你不是我，自然不知道我的想法，整个世界沦为地狱我都不在乎，我会在乎那点儿同门情分吗？何况陆沉不过是损失了修为而已，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至于降魔阵，他守得了一时，守不了永久，失了修为也是一种解脱，我觉得挺好的。”

　　上官心心急道：“仙者失了修为以后仙体会日渐衰颓，灵力得不到补给，再遇巨大波动极有可能走向陨落，这就是师姐口中的解脱吗？”

　　问影道：“陨落？谁还不得陨落？人会死，神仙自然会陨落。”

　　上官心心道：“人死有轮回，神仙陨落就没有轮回了。”

　　问影紧紧握着茶杯，纤细指尖微微发白：“是啊，没有轮回，那又如何？神仙享受得起无上的尊荣，就要承受得起惨烈的结果，占尽天灵地宝天时地利还怕陨落，神仙，也不过如此。”她低下头，喃喃道：“也不过如此。”

　　上官心心无奈道：“师姐……”

　　“心心。”问影突然打断她，盯着她的眼睛，极为严肃道：“把心放到该放的地方吧，心里装着那么多东西，不累吗？”

　　上官心心心头一阵闷痛，愣住了。

　　问影轻笑一声，起身一晃，人影消失了。

　　上官心心愣愣坐了半晌，蹙眉道：“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倒是帮我劝劝师姐啊？”

　　轩辕一扬始终垂眸饮茶，语气淡淡道：“我觉得你师姐说的挺对的，我为什么要劝？”

　　上官心心瞥了他一眼，无奈叹了口气：“兄长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如今只有师姐可以帮助兄长恢复修为，我原本推断以我混沌归元诀两层功法，可以帮助兄长恢复修为到三成。可是如今我发现修复到两成都很难，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兄长帮我时总是得心应手，而我却连劝师姐回去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即使兄长不介意这些，可是我……”

　　轩辕一扬手中茶杯啪的一声落在石桌上，怒云翻滚的眸子死死盯住她：“兄长！兄长！你心里除了你兄长还有别人吗？你师姐说的对，人会死，神仙自然会陨落。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个世间。

　　作为无境幽莲的我们，是人非人，是仙非仙，后果说不定会更惨，保不准哪天我就灰飞烟灭了，你却还在忙着你兄长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

　　上官心心猛地站起身子，颤着嗓音怒斥道：“轩辕一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说这样的话！”

　　他抬头直视她，冷笑一声：“好好说，你有时间听我好好说话吗？即使有时间，恐怕你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听吧！”

　　她迎着他冰凉的视线，只觉得一阵阵酸楚袭上心头，苍白的唇微微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些日子她不曾好好休息过一天，陆沉的状况好不容易再次稳定下来，她就连夜做了他最爱吃的桂花糕急急赶了回来，难道就是为了听他说这些话吗？

　　眼中渐渐盈满酸涩，她急忙背对他坐在石凳上，一点一点将泪水逼了回去。

　　初秋的风不知不觉带了萧瑟的味道，整个世界都是压抑的沉默。

　　苍茫的沉默里响起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那个……你们吵完了吗？一个人喝酒太无趣了，不如咱们一起喝点儿怎么样？”

　　上官心心抬头望向提着酒壶倚着月门的问影，闷闷说了句：“师姐，我不能喝酒。”使用混沌归元诀期间是不能饮酒的。

　　轩辕一扬起身走了过去：“我陪你喝。”

　　两个人坐在花厅里直饮到月上中天，期间轩辕一扬也不怎么说话，只有问影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她似乎也不介意对饮的人不说话，只要有人坐在那里陪着她喝就行。

　　上官心心坐了一会儿只觉得无趣，提前离开了。

　　直至问影彻底醉倒趴在桌上睡着了，轩辕一扬方安排人将问影送到客房，然后醉意朦胧地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秋风萧萧，月色皎皎。

　　娑婆竹影映在昏暗房间的墙壁上，斑斑点点，参差摇晃不停。

　　一道曼妙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间里，纤细手指撩开床幔，如练银辉洒在那张英俊绝伦的面庞上，睡颜静谧，气息绵长。

　　夜色陡然寒气四溢，玉手扬起，寒光乍现，凌厉刀刃直奔床上沉睡之人心口刺去，电光石火间，躺在床上本该早已入睡的人猛地睁开双眸，那双眸子如寒星般冷冽，哪有一丝丝醉意存在，白影一闪，人已避开致命刀锋，身形挺拔地立在床榻另一侧。

　　与此同时，一道白练灵蛇般自窗外袭入，击向行凶者，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略带伤怀的清冷嗓音：“师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行凶者的身影无丝毫停顿，也不曾回答问话，闪电般避开白练的纠缠，身影一晃自窗口闪出，消失在茫茫月色里。

　　院中上官心心下意识想去追，身后传来轩辕一扬淡淡的嗓音：“不必追了，以我们的修为，根本追不上你师姐。”

　　从第一眼看到问影，他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当今世上，除了陆沉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是他探不出修为的，然而，问影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现象，他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也探测不出问影的修为深浅，所以，初次见面，他便推断她极有可能，就是上官心心口中的问影师姐。

　　可是这个人踪迹全无这么多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又一再接近他，定然有所目的，因此，他才故意酗酒沉睡，试探一二。

　　只是上官心心的出现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她真的回去了，他还真不信她一开始就对问影产生了什么怀疑，毕竟他觉得她对与陆沉相关的人都是无条件信任的。

　　上官心心自然不是对问影产生什么怀疑才来一探究竟的，她只是回到医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神不宁烦躁不安，就鬼使神差地想来瞧瞧，然后就意外发现问影竟欲刺杀轩辕一扬，所以才在惊痛之下出了手。

　　可是一时半刻，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收了白练，原地徘徊了一阵，喃喃道：“师姐如此行事，我要怎么跟兄长交代呢？”

　　轩辕一扬一听之下原本强压下去的火气再次狂涌而上，一把将她扯到眼前，低吼道：“她差点杀了我！你却只想着陆沉的事情，上官心心，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上官心心也不知为何，一股无名之火直往上蹿，用力挣开他的拉扯，压着火气道：“你不是好好地站在我眼前吗，还要我怎么慰问？”

　　轩辕一扬冷笑一声：“也就是说我应该死了，然后你再来慰问。”

　　上官心心终于忍不住怒斥道：“轩辕一扬，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你觉得这样吵来吵去的有意思吗？”

　　轩辕一扬的目光愈发冷了几分：“是没意思！那你这么晚来做什么？看热闹吗？”

　　上官心心猛地愣住，突然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很可笑，然后就真的笑了，向后退了一步，道：“我太闲了，行吗？”

　　言罢，转身就消失了。

　　徒留夜色里一片茫茫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