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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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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又来,春华已败,只余残枝枯叶满目凄凉,而今距她嫁与林显已有十四个年头。
这十四年来,就没有哪一日她曾轻松渡过。
林显不爱她。
她躺在床上想了三个月,终于肯定地下了这个结论,林显并不爱她。
所谓的青梅竹马佳偶天成其实另有其人,她不是他的青梅,也不是他的佳偶。
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满月……满月……”
她喊了两声终于想起来,她的满月已经不在了,自她倒下后,福寿苑的地位一落千丈,满月为了给她抓药,偷偷典当了金玉首饰,叫老夫人拿住了问责,一通板子下去,人当晚就没了。
李知想要挣扎着起来,但是浑身都使不上力气,放在床头的水壶被碰倒在了地上,一滴水也没溅出来。
她这辈子究竟是有多失败,走到头了,竟连一口水也喝不上。
在外边热热闹闹烤着火喝着酒打着牌的下人终于听到了这位夫人在闹腾。
一个婆子骂骂咧咧地掀了帘子进来,被这冰窖一般的内室冻得打了个冷颤,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嘴上不干不净:“我劝您老安生些吧,这大冬天的且莫折磨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了,您是金尊玉贵的,倒是苦了我们这些伺候你的,你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光景,老爷与你也只差那一纸休书了……”
婆子把水壶捡起来,‘啪’一声放回床头,并不问床上的人是不是要喝水。
她往外走了两步,眉头一皱又折回身来,小声地喊了两声夫人,李知都没给她反应,她小心地伸出手去探李知的鼻息。
“别磨蹭了,快些来。”另一个婆子掀了帘子催她。
她被吓得怪叫一声,缓慢地转头去看外边的人,说:“死了?”
“死了!”
林府的夫人死了。
林府的夫人终于死了,熬了三个多月终于死了。
李知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耳边回荡着念经做法的声音,难为林显竟还肯给她做一场法事,她以为她最后会被人一卷草席扔到乱葬岗上了事。
想她一生要强,半步不肯落于人后,虽事事争先,处处争高,却也乐善好施,惩强扶弱,能帮的地方从不吝啬伸手,到头来她施以援手之人却无一回报,更甚者恩将仇报,落井下石。
如今一桩桩一件件算起来,她可以算得上是一事无成。
殚精竭虑地争了一辈子,过了一辈子,如今总算是解脱了。
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等着黑白无常来将她领走,恍惚间却又听见了满月的声音。
“小姐,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啊,他们要砸了夫人的灵堂,你快醒醒。”
李知费力地撑开眼睛,就看见了满月跪在她床前,哭得不成样子,刚想说她都三十多的人了,怎的还慌成这副模样。
话未出口她便察觉不对,满月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些,岁月还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还是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姑娘,而不是被她强留在内宅要做她一辈子侍女的满月。
“小姐。”满月见她醒来,连忙抹了脸上的泪水,说:“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和几位姑太太在夫人灵堂上闹呢,说是要砸了夫人的棺材,说是……说是……”
满月实在不忍继续说下去,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家小姐才十二岁,哪里听得这些东西,况且她才生了一场大病,是她慌了神,老爷又不在府里,病急乱投医了。
李知被满月扶了坐起来,看着熟悉的床榻屋子,屋内皆是她幼时喜欢的粉色,窗外种着她喜爱的青竹,这是她的家,她娘亲一点一滴给她打造出来的家。
满月抱住哭得满脸是泪的小姐,她家小姐素来要强,便是知道母亲惨死也不曾当着众人面失了态,硬是咬着牙等到回了屋子才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李知的胸口一抽一抽地疼,她不知道老天爷做什么要叫她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悲痛,她都已经死了,为何……为何……还要再疼一次?
难不成人死后还要将曾经的经历一件件看过去,看看自己当初到底有多蠢不成?
主仆二人正抱头痛哭,又有个小丫头冲了进来,又哭又喊:“不好了小姐,云朱姐姐撞死在夫人的灵堂里了。”
李知被晃动的光影闪到了眼睛,终于发现了不对。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她不是站在局外看,她分明还是局中人。
满月听到云朱已死,哭得越发大声,李知缓缓收紧了手抱着她,局中人,她是局中人。
可是她那三十年的经历实在太过刻骨铭心,而今一觉醒来竟然从头来过,实在不知究竟哪里才是梦,哪里才是醒。
是老天爷把她送回到一切悲剧的起点,还是让她大梦一场,梦中事其实还未发生。
她是否还有改变的机会?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点,再早一点点她就能不生病,就能拦住去为她祈福的母亲,就能让母亲免于死亡,和身后一辈子的骂名。
李知按住不停刺痛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怎能忘记,她母亲一辈子的骂名是她一手造就的啊。
是她亲手把母亲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让她一辈子被人唾骂,她才是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她在灵堂上痛骂母亲不守妇道,在灵堂上割了发断绝母女关系,立誓此生绝不供奉,那么后来父亲就不必为了保护她而隐瞒了一切真相,到最后在牢狱之中郁郁而终。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小姐……老爷一定可以还夫人清白的,咱们去灵堂守着夫人,不叫他们欺负了去,等老爷回来就好了,小姐……”
李知紧抱着满月,声音几乎要淬出血来:“好。”
满月把她扶下床来,才帮她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李知就听到一声接一声的‘三娘’。
她在家中排行第三,平素都被唤作三娘。
郁逻儿双眼通红的掀了帘子进来,见人未语先哭,哭得就像如今在灵堂上要被砸的是她的母亲一样。
“三娘。”郁逻儿牵起李知的手,“三娘你好苦啊三娘。”
李知冷眼看着她惺惺作态,心里冷得如同身处刺骨寒冰之间一般。
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人撺掇她给母亲盖棺定论,坐实了通奸的罪名。
郁逻儿不曾发觉李知的异处,只当她满心悲痛,没了主见,一脸为她担忧地说:“三娘三娘,四舅妈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知道你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只是我实在怕你受了四舅妈连累,如今说什么我都要做这个恶人了。”
这世道对咱们女子最是严苛,你若有这样一个母亲,以后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京里太太小姐们的吐沫会淹死你的,你得想法子同你母亲断开了才好。
李知惊觉自己竟对郁逻儿这一番话印象深刻至此,居然能一字不差的在心底复述出来,可见这番话对当初的自己究竟有多深的影响,以至于如此刻骨铭心。
“那依逻姐儿说,我当如何做才好?”
李知将自己当年的答复一字不差的再说一遍,只觉得心上更疼了。
郁逻儿低下转来转去的眼睛,似是在给李知想法子。
李知用眼神止住了妄图插话的满月,满月看她似是心里有数的样子,虽也有些奇怪,但还是按耐住了说话的意图。
郁逻儿紧紧抓住李知的手,说:“这样,三娘你去灵堂上当着诸位舅舅舅妈的面和四舅妈断绝母女关系,以后大家说起来便只会说你知事明理,必不会拿四舅妈来嘲笑你,看不起你的。”
嘲笑我,看不起我。
原来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不是她以为的林显,也不是她自己,而是这个寄住在外祖家的表小姐。
而她更是该死,竟为了这两个不知所谓的玩意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小姐你不能这么做,夫人她一定不会做那样的事的,小姐,你不要听表小姐的,她是要害得夫人死后也不得安生啊。”
满月的阻止还在耳边,但是她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她对她说了什么了,好像是怒斥还是叫骂,总之不会是什么好词。
“我们先过去吧。”
她不想继续听郁逻儿说话了,若非她下床的时候发觉自己好像不大会支使这具躯体,她连一个字都不想听郁逻儿说。
满月扶着李知往灵堂疾步走去,李知每一步都在告诉自己,我十二岁,我今年十二岁,还不算太大,又刚刚痛失生母,可以哭,可以闹。
李知不断提醒自己,我才十二岁。
灵堂里的诵经声已经停了,叫骂声和难听的话一句一句的传扬出来,围在外头的仆从下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已经可以想见他们将会如何相互交流着那些莫须有的话。
‘我就知道’
‘我曾见过’
‘我早就看出来了’
李知觉得心脏要爆开了,非常想要叫了人来将他们全数发卖,但是她现在只有十二岁,还没有掌过中馈,手里也没有太多能用的人,她得忍,她也只能忍。
“娘!”
李知在看到灵堂里的棺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崩溃大哭。
这是她娘亲,如果早一点,只需要早一点点,她就能阻止这一切了,可是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却依旧带走了她的母亲。
哪怕再来一次她也没能再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老天爷给了她眷顾,却不肯眷顾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