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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学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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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出了茶铺回到学社,狄青便将那麒麟竭递与了心兰,先前便听她说过,此药性阳,药性又是极烈,若要与其他药材搭配,还需研磨成粉,逐次加量用药。狄青坐在一旁,瞧着心兰先是从那麒麟竭上片下一块,又取出药臼,将那麒麟竭片放入其中,用石杵细细研磨。眼见其磨得辛苦,狄青伸手欲上前帮忙,心兰却一把拍在他伸出的手背上,道了一声“不用!”,语气急促生硬,似在生闷气一般。狄青听了不由得一怔,心道:这是为何?我何时得罪了她?不禁小心问道:“可是狄青有什么地方失了礼数,还请姑娘明示。”心兰却是抬头白了他一眼,道:“将军向来礼数周全,又怎会失礼?”狄青道:“你如今都叫我将军了,便是怪我,可你若不说,我怎知有何处做的不对?”心兰闻言便即将石杵丢在一旁,转头道:“那我便问你,你从前在军中领兵打仗也是如此独断专行,不听下僚劝告吗?”狄青不解道:“甚么?”章心兰又道:“今日你在钱老大处,为何不听我劝,明知自己臂上有伤,还要与那些汉子相扑角抵?可幸如今是赢了,倘若是输了你又该如何?”啊,狄青闻言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想起这姑娘自茶铺出来一路不语,问她话时也是半搭不理,竟是为自己当时在相扑场上没听她话,不禁笑道:“输便输了,我身上又没得三千贯,被打几下也无妨,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大不了等你拿钱来赎我便是。”心兰呸了一声,道:“你自己不听劝,我可没三千贯。”狄青笑道:“罢了罢了,我既是敢下场,自然有几分把握,若是连这几个泼皮且收拾不了,如何做得了将军?”不想心兰闻言更是不屑,只道:“我知你武艺高强,可那些泼皮都是市井里无赖惯了的,你怎知他们不会趁你臂上有伤使些下作手段,又或是输了角抵却不认账,仗着人多硬要混赖,这种事那钱老大往日里做得可并不少。你初来汴京,人生地不熟,须知这汴京城里,一分繁华一分人心,你若不多些心眼如何待得长久?”
狄青一时不语,却见她越说越急,字字有理,关心之色溢于言表,心中倒有些感动,便不与她争辩,只笑着拱手道:“是也,章学究所言有理,原是学生疏忽了!”章心兰闻言一惊,忽地面红过耳,道:“你如今是我的病人,我是怕你伤上加伤,伤之不已,若是医不好坏了我的名声,这才多说了几句,可不是为了其他……”狄青闻言哈哈大笑,方才他故意以学究之言调侃她,不想这姑娘脸皮竟如此之薄,明明是心善关切,却只是不肯承认,非要杂以他语。但狄青随即转念一想,自己在家中与大哥小妹玩笑倒可,但心兰到底是姑娘家,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如此说话只怕不妥。念即此处,他立时敛声肃颜,拱手道:“姑娘字字金言,狄青必定铭记在心,日后再不敢鲁莽行事了。”心兰见他说出此言,脸上一派恭敬严肃,大有认错之态,但嘴角眉间却含笑意,不禁皱起了眉头,想他口中虽说得好听,心中定在笑她。念及此处,她拿起那石杵往药臼里重重一怼,道:“你这人好没正经,我与你好好说话,你却只顾来笑话我。”狄青道:“我怎会笑话你,你话说得对,我谢你还来不及呢。”章心兰道:“你口里没笑,肚子里在笑。”狄青见这姑娘方才明明还脸红怕羞,这时却又蛮不讲理生气起来,当真不能理解,一时想笑忽又忍住了,只咳嗽了一声,欲要岔开话头,便道:“这麒麟竭要如何入药?”章心兰头也不抬,手中只顾捣着药,回了一句:“你管这许多,我与你配好了,但吃便是,若信不过我,你这便去找旁人。”狄青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信不过你,这不是冤枉人吗?我若信不过你,也不会一早便来找你了。”章心兰却道:“你嫌起早来我社里耽误工夫了,是不是?那你明日别来了啊,我又没逼着你来。”
狄青心道:这两日见她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从不与人磕绊别扭,今日怎的忽然脾气这样大,老是与我过不去?嗯,想来先前与她初见,只是陌生,自是要客气些,总不见得与一个不相识的人发脾气、闹别扭。而这两日我与她相处得多了些,相互间也已熟识,她是章相的侄女,世家大族的女儿,又是个小姑娘,自然爱使些小性子,那也罢了。想到这里,狄青道:“我怎会嫌来你社里是耽误工夫,我来求你治伤,起早也是自愿,与旁的可不相干。”说完哈哈一笑。章心兰皱眉道:“你又笑甚么?还是个将军,整日嘻嘻哈哈,全没个正经。”狄青道:“将军便不能笑么,军营里也没这般规矩,何况我又没笑你,我自笑我家小妹子。”章心兰问道:“你家妹子又是谁?背后竟也要被你这般笑话。”原来先前狄青受伤被送到博物学社时,狄家小妹已拿了帖子去请御医,当时并不在场,而等她回来守夜时,章心兰又已回去休息,二人却是错过了,并未谋面。狄青道:“我家四妹妹叫狄淳,家中数她最小,平日里也爱与我使些小性子,偏又十分难哄,当真头痛得紧。但若论起这闹别扭的本事,她倒比不得你,你合当是她师父才对!”
自从章心兰救得他一命,狄青对她素来是客气佩服,但此刻见她说话只是不讲理,狄青便也大起胆来,说这话本是要惹她一惹,欲瞧瞧她生气的模样。岂知那章心兰却一点也不气,反倒是瞪大了眼,一副吃惊的模样道:“狄淳?是韩家学堂的狄淳么?”狄青奇道:“是啊,你怎知她在韩家学堂上课?”章心兰哈哈一笑,道:“我怎的知道?自然是因为我在学堂里当真是你家妹子的师父。”狄青张大了嘴,惊讶道:“你也是堂里的女先生?竟有这样的事,你在学堂里教甚么,行医问药么。”章心兰白了他一眼,道:“自然不是,我只负责教那些姑娘们插花和点茶。”狄青叹道:“你会插花?还会点茶?竟还能做得她们的先生?当真是了不起!”说罢举起一双大拇指,由心赞叹。章心兰见状哼了一声,却道:“你家妹子温柔娴静,哪里像是会使小性子,我瞧着定是你这个哥哥总爱惹人生气,真是讨厌得紧。”狄青拱手道:“是也,先生说得对,前番都是在下的不是,惹得先生不高兴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章心兰闻言又哼地一声,不再言语。
过得片刻,狄青坐在一旁闲来无事,又见她半晌不说话,便使眼睛四处一晃,没话找话道:“诶,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我也知汴京人素爱结社,城里面也是行社众多,这蹴鞠有‘齐云社’,相扑有‘角抵社’,音律有‘清乐社’,变戏法的有‘云机社’,唱曲的有‘遏云社’。可你这‘博物学社’是做甚么的?我确实在不知,还请先生赐教。”章心兰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问得认真,便道:“治世救人的!”狄青闻言当即咳嗽一声,道:“这‘救人’一节,狄青心中已然明了,这‘治世’却又从何说起?”
章心兰这时已捣完了药,拿着石杵在药臼沿上敲了敲,道:“你道是只有官家和朝中的那些大相公能安民治世么?当真小家子气。于我看来,我社中诸位先生、教师比之大相公何止强上百倍,于安民之道上更是不可同日而语。”狄青闻言微微有些诧异,心道:你口中说大相公不如你社中的先生,可如今朝中的大相公章得象不正是你叔父么,你这姑娘倒真是敢说。随即道:“这怎么说,我来社中两日,这社里除了姑娘你,也未见到旁人,你家先生却是哪位?”章心兰道:“我社中的先生有许多位,杭州钱塘分社中有沈先生,成都分社中有苏先生,洛阳分社中有邵师兄,鄢陵主社中有李老先生和张师兄、周师兄。”狄青哦了一声,道:“原来这博物学社的主社在鄢陵,如此看来,这汴京中的学社只是分社,此处只你一人吗?”章心兰道:“那倒也不是,汴京分社虽是新开不久,但也还有其他人。苏颂苏师弟要准备春闱,近日且来不了;苏舜钦苏师叔本是这分社的主事,前几日家中有事,便也没来……”狄青点点头,又问道:“那这‘博物学社’的‘博物’又是何意?”章心兰道:“‘博物’自然是博通万物!我博物学社以格物致知为旨,精研各行技艺,远的且不说,近几年来便有栖霞的燕肃燕先生造出了莲花漏,如今天下皆用此漏计时。”狄青道:“啊,原来莲花漏是你等博物学社的先生造出来的,我园中也有此漏,只是不知从何而来。”章心兰道:“除此之外,岭南的和先生又改进出了踏犁,专用于不能使用耕牛的山地来耕种谷物;鄢陵的王先生则几经试验,试出了最新的糖霜制造工艺,如今市上所卖冰糖,大都使用此技法炮制。凡此种种,各行各业,我学社中人皆有涉及。”狄青道:“如此看来,你这学社果真是为造福百姓而生,倒比其他那些唱曲相扑的行社要有用的多,原是我小瞧你们了。只是有一点……”章心兰问道:“甚么?”狄青道:“旁人结社只专于一行一物,尚且难精,你学社中人涉及这许多,想要博通万物自然是好,可这世间万物纷杂错乱,而人生寿数有限,三百六十行中各行又不相通,若要得寸进,又谈何容易?”章心兰却道:“正因如此我等才要去做,若是一件事轻而易举便能成,那做起来还有何兴味?当年始皇帝修万里长城不难么,可长城终也修成了;我大宋开国时四面强敌环绕,要安邦定国不难么,如今不也天下归一,四海承平?便如我方才所列出的数种技艺,其中哪一样都是那些先生在前人历代积功之上,奋发图强,呕心沥血方有此突破。况且,我博物学社中诸位先生师兄师弟术业各有专攻,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算数物理、农商工匠各有所长,只需一代一代人的心血传承下去,就算我生前看不到,来日也总有功成之时。”狄青听她所言,字字坚定,她虽是女子,此刻却大有直面艰难险阻,一往无前的豪气。狄青听罢一时心生敬佩,随即想起自己当初不过是汾州城里一个运酒骡夫,后来配作厢军,也是一路荆棘厮杀,努力向前,方有了如今这般官职,与她方才所说不正是同理?便说道:“不错,凡世间至高至伟之路,无不充满艰辛,但不轻言放弃,总有成功之日。”
章心兰听罢笑了笑,面色和缓,转身从药柜中取了诸般药材,细细分了,包成七个纸包,再用麻绳捆了,递与狄青,道:“分七日煎了,每日再来针灸一次,便可好了。”狄青道一声谢,正待起身时,院子里匆匆走进来一人,章心兰叫一声:“师叔!”狄青回头一瞧,见是个书生模样之人,腰间挂了个布袋子,那人应了一声走进堂来,看到狄青时拱了拱手道:“狄指挥使,今日怎的有空来我社中?当真是稀客呀。”狄青有些吃惊,当即还了礼,小心问道:“阁下认得我?”那人哈哈一笑,道:“我等同上朝堂数日,你方随范公等人一道从西北调回京中,军功卓著,又是朝中的新面孔,我自然认得,只是指挥使未必认得我。”狄青拱手道:“惭愧,还请恕狄青无礼了。”那人笑道:“在下姓苏,名舜钦,蒙范公提拔如今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久闻范公言将军沙场风姿,今日一见,不想将军更是如此谦逊有礼,苏某佩服!”狄青道一声:“哪里哪里,苏兄谬赞了。”说罢二人又互相唱个大喏。
苏舜钦道:“既然狄兄在此,这份请帖便直接给你罢。”说罢从腰间布袋里取出一份请帖递到狄青手上,狄青翻开那帖子读了一遍,道:“寿宴?”苏舜钦道:“不错,七日后我家岳母六十大寿,还望狄兄赏光。”说罢转头又对章心兰道:“心兰到时也去,章相家的请帖早已送去。我家娘子可是特意备了你速来最爱的水晶肘子,哈哈哈哈!”章心兰闻言一时脸红,道:“师叔这次来应当不是特意给狄将军送请帖的罢?”苏舜钦这时才想起来意,说道:“我回来取件物事,家中近日诸事繁多,狄兄,那咱们来日再叙!”说罢匆匆进了一间偏房,片刻后出来与狄青拱手告了辞。
眼见苏舜钦出了院门,章心兰嘀咕道:“甚么东西这样重要,竟还需师叔自己来取。”转头又对狄青问道:“这寿宴你可要去?”狄青翻了翻请帖,答道:“这是杜衍杜枢密使家夫人的寿宴,他老人家在朝中素来备受赞誉,又与范公、韩琦等人交好,我虽与他没甚么交集,但也应当去的。”章心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