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弱》序回

1、第 1 章

　　我叫许若，是丞相府后院中的一个庶女。也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女儿。

　　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小时候太过顽皮，而我家的规矩是女孩子活到五岁才让生母取名，我娘说她那时看着三四岁的我追在二哥身后上蹿下跳，实在忧愁。她希望我将来长得弱柳扶风、袅袅婷婷的，便给我取名为若。

　　嫡母性情高傲，我得以留在亲生的姨娘身边长大。娘姓柳，可她当时没想起纵然我不受宠但到底还是有父亲这件事。

　　她一语成谶，我在六岁那年初冬，被三哥踹进了刚结冰的小湖里去。

　　十岁出头的男孩子，漂亮得男女莫辨的脸上稚气尚在，动作却利落极了，就好像蓄谋已久。

　　我还没彻底冻僵之前他就站在岸边看着，似乎是觉得雪光刺目，他眯起眼低着头，只是拿长长的木桨抵着我的头、我的肩向下压，甚至不肯为这挣扎的小小蝼蚁弯一弯腰。

　　直到我不动了，他才去找来仆妇把我捞了上来，原封送回柳姨娘的院子去。

　　那以后我就发起烧，我娘去求过夫人，可见不到她，夫人身边的人一句一句，都说夫人在忙，随后抱怨着敷衍地请来大夫来给我诊病，总也诊不好。

　　——小孩儿入冬生病夭折的多了去了，都是命。

　　他们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把一个亲娘想救回孩子的心叫做执迷不悟，又仿佛是觉得自己看穿了柳姨娘愚蠢的争宠小把戏似的放肆地冷嘲热讽。

　　娘虽然还算漂亮，也只是低微的乡绅女儿，哪怕在后院学了些小手段，到了这样的时候，也就只能想到戏文里山穷水尽时的以命相逼。

　　于是她抱着快死的我，满面麻木地说舍不得头生骨肉，要亲自送去乱坟岗，借此出了门。她拿浸了茶水的帕子捂着我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归家的爹，在众人上前拦她时哀叫一声，当着轿子一头撞死在台阶上，这才有人管我。

　　从那以后我就没娘了。

　　我被带到嫡母院子里养活，像个浑浑噩噩的小摆件儿，柳姨娘就这么死了，把我留在偌大的后院里，我再也不是什么人抱在怀里哄着疼着的孩子了。

　　后院里的女人们多么厉害啊，说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妾室，父亲或许都记不住她们姓什么，可凑在一起却能买通夫人身边的人。

　　哪怕只是几句挑不出错的回话，几个医术不精的大夫，便暗地里把一介小小庶女的活路堵死了。

　　我也想过，我要是托生到她们肚子里，约莫便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可那时换了其他任何聪明人是我娘，她们都不会拿自己的命来救我的。我只有这一个娘。

　　而那次从鬼门关爬回来之后，我果真像这个名字一样十分虚弱起来，没人扶着一刻钟走不出一丈远，隔三差五的生病。

　　我躺在床上养病哪儿也去不了，躺得久了，不得不渐渐聪明起来，借此看清楚了自己的错在哪里。

　　我区区一个庶女，的确不配由二哥抱着牵着整天玩耍，耽误他的功课。毕竟二哥的位置是他的生母谢姨娘费了多少心力抢回来的呢，生出来是庶子，后来却竟然被夫人记在名下，挤到夫人两个亲生儿子中间挂上了嫡出的名头。虽说争不过真正的嫡出，可也称得上是金枝玉叶了。

　　我从哭着招认为了嫉妒买通夫人陪房“稍稍拖了拖”的姨娘们那些花瓣儿似的、年轻娇嫩的脸后面，看到了谢姨娘那张温柔和气的面目。

　　最先下手的三哥倒不是谢姨娘的人，他另有一个头脑空空的生母，他推我下去冻个半死应当只是因为他向来这样维护二哥，暗中惩治了不少带累二哥“学坏”的小厮丫鬟，以至于府里的下人私底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业公公，说的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外号起得是好，分明我们都是姨娘肚里爬出来的，二哥还不急着用功，他倒急着把碍事的人一一铲除，真像个狠毒的老太监。

　　不过后来的两年里他倒没再害我，因为现在不用我主动远离，二哥就不怎么亲近我了。

　　毕竟我原来傻得阳光灿烂，十分无知，是个能让他喜欢的随便逗着玩儿的小妹妹，但是从我见了亲娘血溅三尺死在眼前之后，便病得阴沉沉的，二哥看着我就笑不出来，心里一不高兴，轻而易举便疏远起来。

　　许二少爷——许承邵那么个人，三生有幸凑齐了手腕人脉俱全的亲娘和不毒害庶子的嫡母，才能活成这副样子，十七八年没害过人，心思像阳光照琉璃瓦似的干净过了头，连我这卧病中勉强长了点机灵的小女子都觉得一眼能把他望到底。他确实干什么都不带恶意，但往往因他而死的蝼蚁比旁人还多。

　　好在我虽然是庶出，也算是丞相膝下唯一的女儿，父亲膝下有五个儿子，倒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尚未夭折。我逃过那一劫之后搬进夫人附近的院子，有得了吩咐的没人敢买通的夫人的心腹陪房偶尔敲打两句下人们，这就够我活着了。

　　毕竟即使再不得宠，逢年过节夫人也得让人把我打扮一番带我出去给女眷们看看，好告诉官场诸位，丞相府仍然儿女俱全、家庭和睦，不劳各位忧心。

　　夫人倒没嫌过我麻烦。

　　她毕竟是照着模子养出来的嫡母，知道既然怎样都是要做戏的，左右打扮我的事有下人做，首饰衣服从公中出，牵着我的也是下人，她只要叹气忧愁地说两句若儿自小身子不好我也心疼得很，便自有人赞扬她宽厚慈悲的嫡母胸怀，那只要我乖乖的不出声，她为难个小庶女做什么。

　　她不为难，却有别人为难我。

　　我满八岁之后不久，“业公公”在二哥和朋友忙着拿月例在外风流时不知跟着见识了什么，之后忽然开始十分的“关照”我。

　　在那年冬天照王府的赏梅宴上，我因为身边坐的小贵女喜欢熏满身的桂花香而没吃下饭去，晚上偷偷吃了块菱角给我藏的梅饼，于是那天深夜，三哥当着我的面用匕首割了菱角的喉咙。

　　菱角是我唯一支使得动的丫鬟了，娘死后奶娘一家也因办事不利被远远发卖，只有菱角想尽办法花了半生积蓄才托人留下来，仍旧照顾我。

　　后来我渐渐不怎么记得她的样貌，只记得她个子小小的，眉毛怎么画都特别淡，鼻子和两腮有很多雀斑。娘还在的时候总拿菱角吓唬我，说剩饭剩菜会变成雀斑粘在小孩脸上，像你菱角姐姐那样，就不漂亮了。

　　我听了就去瞧她的脸，她总抿着嘴遮着脸笑。

　　在我没落水前，真是除了睡觉一刻都不肯消停，那时每每是菱角撵在我后面叫：小姐快下来，小姐别过去，小姐吃饭了……她长得纤小，力气也弱，甚至跑不过我，往往也是累得面红耳赤，脸颊上那些斑看着都不怎么明显了。

　　她胆子不大，我不问话便安静得像只不会叫的鸟儿，到她死的时候果然也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瞪着眼睛，喉咙喷出来的血顺着三哥捂住伤口的手指不停涌出来，顺着冬衣滴在我的被子上。

　　三哥等到菱角的血不流了，把软绵绵的菱角踢到我床下，坐在床前，神情近乎温柔的摸着我的脸，他的手和我的脸一样冷，指间黏涩的都是血。

　　我动弹不得，是被他绑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像头幼年的牲畜，生死都在他手里，他却偏偏不杀我，在我面前屠宰我唯一的依靠。

　　数九寒冬里屋子开着窗，炭盆早就被他拿了出去，我的被子也让他拿去垫在地上，他就这么在我床前守着，不给我留一点挣扎求救的机会。

　　我知道他在等我死。

　　毕竟这么大一点的孩子，亲眼见他杀了人，又穿着亵衣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屋子里躺一夜，本该冻死了才是，何况我已经拜他所赐长得病病歪歪的。

　　天色微亮后三哥站起来，瞧着我叹着气轻声说：“若儿，你真是命太硬。这样执着的想活，会更受苦的。你怎么就不肯死呢？”

　　他那时也才十三岁，身量瘦削，穿着半旧家常衣服，披一件二哥不要了的赤狐皮大氅，长发全散着，是睡下了又匆匆起来的打扮。陪我熬了一夜之后，他那双随了生母的凤眼显得倦倦的，在昏暗冰冷的晨光下像是只缱绻多情的狐狸精。

　　这妖物语气懒懒，却折了一支悬到窗前的冰凌，拿血迹犹在的匕首潦草切碎了，捏开我两腮帮我把锋利的碎冰全都吞了下去。

　　我瘫在床上，咳都咳不动，大概像条穿了寿衣的死鱼。

　　三哥像忽然感到没趣儿似的，拾起被子扔到我身上转身离去。窗扇大开，天边星子隐隐。

　　那回以后，每次外出赴宴我都白着脸低头慢悠悠往嘴里塞东西，旁人什么样的目光都与我无关。即使头上身上的首饰对我而言仿佛重如泰山，抬一抬手腕都觉得要被镯子压断了，但我还是要吃，且一定要吃饱。

　　因为回到家之后三哥便会来看我，然后笑吟吟地把门窗锁死，让我在里头待满两天。

　　没有人会救我，院子里的人除了菱角本来就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我也拿不出什么收买他们。下人不能帮我，但我也没试过对“上人”们求助，我可以猜到无论我说什么，最后的结果都只会是许六小姐犯了癔症。

　　我会像菱角一样，像无人打理的荒凉檐下那些冰凌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连死都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菱角没有家人，是我那小家碧玉的乡下娘带来的嫁妆。她本是秀才之女，却在一岁半时父母就死在商人斗富意外出了人命时惊慌踩踏的人群里，祖父母也悲痛过度一病而亡。

　　后来外祖父母嫌她克死家人，一斗米就近把她卖给我外祖父，过了两年便去世了。说是丫鬟，其实更像我娘一手带大的小妹妹。

　　被抬入丞相府时我娘身边带了丫鬟荷花，荷花手里牵着才七八岁的菱角，一起坐上的粉红小轿。

　　就这么三个人。

　　荷花后来嫁了小厮生了女儿，便做了我的奶娘。在我娘死后，她一家都被提脚卖了。冬日死人烂得慢，我屋里向来又冷清得炭盆都没什么热气。因而菱角死了两天后，有了味道才被人发现，便拿席子一卷，随便拉乱葬岗去了，没人追究什么。

　　从此姨娘柳氏在丞相府唯一留下的痕迹就只剩我一个。

　　她死得那么惨，脑袋撞裂了半个，想必魂魄不全，又连牌位都没一个，也吃不得供奉香火。是她舍了命出来救我活下去，那我便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