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冬落雪》囚树

6、记忆回笼

　　松陌槿真的愈发觉得自己身处梦中了。

　　京城的天阳光明媚，蝉鸣声声，蔚蓝无边的天空偶尔划过飞机留下的痕迹，淡淡云雾散去。

　　郊区静谧的别墅里，首先响起一道男声:“我说了，我已经得到通知书了。”

　　画面中，松陌槿推了下眼镜，将链条拨到耳廓边。他看着父母，叹口气，放慢语速又道:“莫斯科国立是一个很好大学，不用担心的。”

　　“我怎么不用担心啊，五千多公里，从北京到莫斯科，平时通话也不方便，你还小，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江琳熙托腮，不安地说道，“还有，你怎么解决住房问题？你爸爸那里又没有熟人……”

　　松陌槿欲辩，却被松父打断了。

　　“琳熙，小槿这么说也有他的道理，咱们当家长的，就别老掺和年轻人的事了，房子嘛，小槿暑假就可以找啊，这孩子嘴上一直说着要独立自主呢。”松父顺着江琳熙的背，好声说道。

　　江琳熙抿紧嘴唇，那炯炯目光注视着松陌槿。恍惚间他还是个小男孩，只是倏地长大了。江琳熙内心纠结，她说:“你这么喜欢那儿？可是……”

　　“妈，我已经快22岁了。”松陌槿嗤笑，刘海斜过，背光衬得他温柔。棕褐发色随风一飘，悠悠转转，“放心吧。”

　　“怎么说话呢，多大都是妈的宝贝。”江琳熙释然了，揉揉松陌槿的头发，或许是该让孩子自己做选择了。

　　三人寒暄了几句，江琳熙突然间想到什么，提及过去发生的事儿了。

　　“还记得你小时候的玩伴吗，那孩子是个中俄混血，长得可好看了，就是可惜……”江琳熙没说完，惋叹一声。

　　松陌槿有点印象。记忆被拉回到小时候，那是他五六岁的时候，当时他还没搬家，住的是高层公寓。旁边一户人家是混血家庭，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俄罗斯人。

　　他依稀记得那位母亲姓姜，是江苏人，长相清秀举止优雅，是自己母亲的大学同学。松陌槿常常唤她“姜阿姨”。

　　姜阿姨有一个孩子，是混血的男孩子，比他大一岁，至于样貌嘛，他现在只记得那孩子长得十分好看，有着淡蓝色眼眸，具体的五官倒是模糊不清了。

　　松陌槿记得他时常与自己玩耍，他们一起拼拼图，玩玩具小火车，玩捉迷藏和跳房子。

　　“只是……”松陌槿垂眸，长长的睫毛随之一颤。他记得，姜阿姨和她丈夫在十几年前出了车祸，只有那孩子幸免于难，从此不知所踪，杳无音讯。

　　松陌槿浅笑，安抚道：“好啦妈，你盼着人家好吧。”他拿起茶几上的果啤，一饮而尽。

　　画面转动，飞速闪烁过往的点点滴滴。直到定格在自己房东——姜韶暄的身上。

　　姜韶暄身处阳光下，金边镶了身侧，那双蓝眼睛与记忆里的小孩重叠。

　　小孩子轻声问正当年幼的他：“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那稚嫩的声音又与姜韶暄委屈清冷的嗓音交融，同样的一句：“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松陌槿不免有些头疼，他觉得两人未免过于相似了，但当他想捋捋关系时，脑袋一阵剧烈的疼痛，但就这恍惚的几秒中，他再次睁开眼时，姜韶暄身处黑暗的一隅，他拿着小熊挂坠和一部手机，双手捧给自己。

　　姜韶暄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Ты толькомоя.”（你是我一个人的）

　　………

　　“我靠。”松陌槿猛然被这个梦惊醒。他环顾四周，还是熟悉的场景；再看看被子下面……还好，正常的。

　　“什么傻逼梦……”松陌槿揉了揉悻悻困意的眼眸，洗漱了一下。刚到楼梯口就看见姜韶暄刚从外面回来，大抵是跑步了，冷峻的脸庞上冒着涔涔汗渍。

　　“小槿，早。”姜韶暄开口道。

　　“啊，早……阿暄。”这次倒是没叫成其他的称呼，见姜韶暄微怔，随即眼睛里亮起星星点，松陌槿倒是觉得十分新奇，心情也好了不少。

　　下午的课是选修，更意外的是，姜韶暄选了和松陌槿一样的课程——Социологияязыка.（语言社会学）

　　驱车前往莫大，教室里的人寥寥无几。姜韶暄习惯性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松陌槿讪讪跟了上去。

　　越到临近上课点，人变得多了起来。报这门课的学生还挺多，想来这种课更好得学分，松陌槿挺庆幸自己选的课和姜韶暄一样，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起小纸条。

　　起初是姜韶暄先撕了一张草稿纸，在纸背上写了一串文字。

　　姜韶暄：这是我新学的中文“今天过得怎么样？”

　　歪歪扭扭的方块字，松陌槿差点笑出声。他好声好气地在纸上回复道。

　　松陌槿：“不错，你呢？”

　　是用中文写的，姜韶暄琢磨了好半天，豁然悟了什么，又在纸上写了好几段。

　　姜韶暄：“我也是。”话说回来，你也选了这门课。

　　松陌槿：哈哈哈哈我只是想凑学分而已，社会学听得半懵半懂。我倒是喜欢看点文学书籍罢了。

　　姜韶暄：那你喜欢看什么俄籍书？

　　松陌槿：《普希金的诗选》，《战争与和平》……不过我还是挺喜欢俄国那种沉痛文学的？? ????

　　纸尾，松陌槿寥寥几笔画了一只小熊。姜韶暄接过那张字条，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又压了下来。

　　姜韶暄：我一般会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地下室手记》，………

　　后面那一段文字被划掉了，似是涂改得不满意。姜韶暄将纸条递了出去，捻着纸张的手骨指秀颀，指甲也被修剪得当，从里到外透着一副简洁孤僻的模样。

　　松陌槿匆匆写了一句：我对他有些了解，之前在国内经常看到有人推荐，但是学业忙，我就忘记看了哈哈哈哈哈哈
　　等下课了要不一起去图书馆喽？我之前借的书到期要归还了?っ????っ

　　姜韶暄应声，俩人就在偷偷摸摸传纸条的过程中度过选修课。

　　去图书馆的时候，松陌槿偶然问起姜韶暄为什么喜欢陀翁的作品。姜韶暄似是沉默良久，堪堪回答道：“或许是，同类人？”

　　同类人。同样的癫狂，压抑。

　　足够击溃灵魂的支离破碎，震荡着偏执，阴翳。将理性的丝线缝补成人格碎片，发疯似的想要获得一场歇斯底里的呐喊。

　　像是心口被重重地一击，松陌槿盯着姜韶暄说不出话来了。仔细一想，褪去姜韶暄表面维持的和蔼房东形象，似乎阴鸷才是他的代名词。

　　松陌槿觉得愈发奇怪，好在仅仅只是一个淡漠的眼神，他也没有瞎想，捧着几本书就往图书馆走。

　　图书馆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古香的书籍一本本有秩序地整齐摆放在书架上，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瑕疵。

　　松陌槿将书一一放回原处，有时在高层书架的便让姜韶暄帮忙放好。姜韶暄对个行为乐此不疲，他问松陌槿想要拿哪本书。

　　松陌槿想了想，伸手指着ИхийДон（静静的顿河），是苏联作家米哈依尔·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

　　“我上高中的时候听同桌说过这本书，她说很好看，适合我这种慢节奏的人读。”松陌槿笑着接过这本书，随意翻了几下才猛地发现没有中译版本。

　　姜韶暄循着他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

　　松陌槿苦恼道：“没……就是这本没有其他版本的了，我还需要自己翻译一遍哈哈哈哈，干回本职工作了。”

　　姜韶暄道：“只是书而已。下次我在家里购置个书柜，放中俄对译版本的书籍？看你很喜欢。”

　　“其实也不用麻烦了……”松陌槿被突如其来的宠溺吓到，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激动。

　　废话，赶紧买啊，就冲这超大书柜，我死也要把书读完。松陌槿想着，猝不及防对上姜韶暄的视线，两人对视。

　　最终松陌槿还是拿了本《静静的顿河》。

　　“不如，讲讲你上学的故事？或者你朋友？”

　　姜韶暄是在回去的路上挑起这个话题的，松陌槿也没多想，答得很快。

　　“我小学啊？就是很疯，玩了好几个暑假，直到小升初的时候才收敛一点，勉强进了市中心的初中。”松陌槿托腮，看着车窗外的倒影又开口，“初中了我还是爱玩，不过后来知道要考高中了才发奋图强拼命刷题考试，所幸后来凭自己成绩拿到国际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国际高中？”姜韶暄念叨了一遍这个名词。

　　“嗯，本来打算出国的，当时我在想要不要从政，我爸妈也打算让我去英国或者美国上大学。后来……你也知道，我临时反悔了。决定学俄语当老师，我就考了国内的师范大学。大学里我家近，我就闲着没事嘛，提交了留学申请，谁知道мгу真的录了我，我就顺理成章拿到它的offer喽。”松陌槿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说完还不忘瞅姜韶暄一眼，“至于我朋友嘛，你应该还没见过吧，他人很好的，是我本科四年的舍友。”

　　姜韶暄默默听着，双手不知不觉攥紧方向盘，良久闷声道：“真好。”

　　？真好？好什么好，自己快被国内的考核制度逼疯了才决定出国的，哪里来的好？松陌槿暗暗吐槽，不满地撇撇嘴，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为什么姜韶暄知道他在这边有朋友的事。

　　“那……阿暄，你呢，为什么选理科？”松陌槿随即问道。

　　姜韶暄垂眸：“我父母双亡后，爷爷在我回来的第四天去世了。后来是堂伯收留了我，将父母留给我的资产转移到我名下，说是收留，其实就是每个月来看望一下，毕竟没什么深交情……之后上学也是，平淡过了十几年罢了。”

　　姜韶暄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明明内容很扎心，却被姜韶暄几笔潦潦带过。语气也平淡得出奇，以至于松陌槿在脑内转换过来姜韶暄说的话时还是心生一股怜惜的情绪，“不过理科……理性思维突出罢了。”

　　“别那么说啦，理性也是很重要的，说到底理性感性左右的是情感又不是成绩，我还觉得理性点好呢，免得又被说泪点低，太感性。”松陌槿适当安慰道。

　　“哼。”姜韶暄嗤笑一声，略带笑意地回应，“理性的确是个好东西，这是无可争议的。但是理性不过是理性罢了，它只能满足人的理性思维能力。（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

　　松陌槿没回话，只是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那晚的梦又交织在一起，但那双蓝眼睛绝对不会骗人。

　　躺在床上，松陌槿还是觉得今天姜韶暄说的那个词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于是他打算问下张柚。

　　槿：柚子，我有一个朋友哈

　　槿：他很喜欢一个男生，但是那个男生有时候说的话，还有眼神，都有种说不上来诡谲

　　槿：就是那种感觉很偏执的样子，很黑暗的人。但是我那个朋友就是很喜欢，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槿：[动画表情/纠结]

　　不出所料，张柚很快就拿手机轰炸他了。

　　柚子：？？？？

　　柚子：我靠，哥们你是不是真谈恋爱了？

　　柚子：你说话啊啊啊啊啊啊

　　柚子：儿子你啥时候背着我偷偷脱单了啊（泪）

　　槿：……

　　柚子：照片照片！快给我看看你谈了个啥样儿的！！

　　松陌槿的手指停在那条信息上面，打开相机鬼使神差地对着正在敲笔记本电脑的姜韶暄偷拍了一张。

　　画面中姜韶暄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鼠标。那双蓝眼睛极为好看，一丝不苟地盯着发亮的屏幕。褪去厚重围巾的他露出脖颈，喉结隆起，下颌线轮廓分明，简直是精心雕刻出来的一样，完美无缺。

　　从哪方面来看都很帅，松陌槿暗暗窃喜，把这张照片存到云端里才发给张柚。

　　槿：[照片.JPG]

　　槿：没有追到，但是很帅（点头）

　　柚子：我靠我靠我靠

　　柚子：诶呦喂大帅哥啊

　　松陌槿勾起唇角，慢慢回复他。

　　槿：下次带你见见

　　“在聊天？”姜韶暄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杯咖啡。

　　不知怎地，松陌槿还是心虚地将手机熄屏：“嗯，在跟我朋友聊天。”

　　“周六有时间吗，一起去公园？”姜韶暄说话时声音总会很轻，但十分低沉有感染力，松陌槿发怔，半晌才点头。

　　姜韶暄这才释然地勾勾唇角，白皙的皮肤在暖光灯下衬得有些红晕。银发稀碎地耷拉在额头前，一点点地遮住了那双灰蒙蒙的眼睛。

　　却没来由地使松陌槿心猿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