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客》遛弯的鱼

5、力气大

　　白简有些跟不上她的想法，但他是个合格的随身仙官，溪客决定做什么，他就跟着做。

　　溪客从西径山起身，他也一脚踩上云头。

　　等两人赶到城主府时，挂在天边的残阳彻底隐没了下去。城主府屋檐上挂着的白色宫灯，都亮了起来。三步一盏，皎白的光从宫灯里透出来，将门前那块空地照得与白天一般明亮。

　　登记报名仙人姓名的位置上，坐着的依然是原先那个管事仙人，因为背对着宫灯而坐，他的脸上好似蒙着一层看不清的阴影。

　　溪客往他身后望了望，只见两把椅子都已经空了。

　　大概因为正主离开，排队的仙人也比下午时安分了不少。没有人推搡，也没有人说话，登记得非常快。

　　溪客和白简只排了一小会，就到了管事仙人的面前。

　　“名字？”管事仙人颇有些不耐烦，明显得做事敷衍很多。

　　溪客随便编了一个名字给他，正等着下一个句盘问，就见他提笔在简薄的空白上填了一笔，字迹很是潦草。溪客相信，别说是她，就算是他自己都未必能认出来。

　　“是叫白燕。”她若有所思，再提醒一声。

　　她的语气过于郑重，管事仙人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很快，他的眼皮子就耷拉了下来，说了一句“十日后，南门集合”，从桌上随手拿了一块号牌扔给她。

　　溪客愣了愣神，心思电转。

　　身为城主府的管事仙人，代表云华城主出面征召护卫仙人，这人必定是心腹中的心腹。这样的人，能力如何先不说，但忠心一定是排在首位的。

　　织炎上仙是云华城主的嫡长女，只看下午时这对姐妹的作态就知道，她在云华城主的心里一定是有位置的。

　　身为云华城主的心腹下属，管事仙人不可能不知道云华城主的心思。溪客相信这管事仙人绝非阳奉阴违的傻子，否则，他也混不到心腹的位置上去。

　　既然这样，他就没道理摆出这样敷衍的姿态来。至少，应该询问一番应征之人的修为或者秘技。

　　除非，所谓的招募只是一个幌子。

　　或者？护卫的作用并非用于保护织炎上仙。

　　疑上心头，溪客便决意试探一番。

　　然而，不等她出手，排在白简身后的那仙人已经骂骂咧咧起来：“登记完了就快滚！”

　　溪客面色立变，转身怒道：“你管得着吗？”

　　那仙人大概也有些心烦意躁，听见这么一句挑衅的话，立刻就冲上前来。

　　他一把将白简扒拉开，右手一剑，朝着溪客劈来。

　　凌厉的剑风凝成一道可见的白芒，白芒的尖端正对着溪客的面门。

　　溪客心中一动，装作召唤自己的命剑，直接往右边侧身一退。

　　她摆出暂避锋芒的姿态，那剑芒却并未跟着转弯，沿着原本的路线，朝着管事仙人面前的桌案而去。

　　排队的仙人同时听到扑的一声，循声看去，只见那出剑的仙人呈现一个大写的“人”字形，砸进地面至少一尺深。

　　溪客维持着召唤命剑的姿势，转头看向那管事仙人。只见他恰好将右手收了回去，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按着桌案上的简簿。

　　那表情，那身姿，没有半点疲惫。

　　溪客心底立刻就有了推测，她轻轻咳了一声，掐诀的手磨磨蹭蹭地放了下去，好似被杀鸡儆猴的那只猴，安分得很。

　　管事仙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等待的众仙看了看半天没起的挑事仙人，一阵头皮发麻。

　　“下一……”

　　管事仙人话里的那个“个”字还没说完，安分的溪客已经再次扑上前去。不等他动手，溪客已经极快地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把仙石，并顺利地塞进了简簿下面。

　　“劳烦仙君关照一二，我们从西荒来，不知道仙城的规矩。听说云岭秘境危险，我这弟弟平日在家里排行老幺……仙君莫怪。”溪客顺势将白简扯了过来。

　　管事仙人毫不意外地眉头紧皱，但溪客是谁？

　　她掌管寒冰狱五万年，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情都见识过？打探信息轻车熟路，编瞎话讲故事张口就来，假意乔装自然也是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含糊的。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左手使劲按着简薄翘起的一角，满脸讨好地对着管事仙人伸出右手的五根指头：“仙君，一半……当护卫的报酬，我们只要一半。”

　　她说得情真意切，面色中透着明显的不好意思。仿佛很害怕被拒绝，说完这句话，立刻就把头垂了下去。不仅如此，双眼还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简薄，似乎要将薄本看透，直看到那些仙石才肯罢休。

　　她整个都透出肉痛的气息，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地方出来谋生活的小神仙，既想占便宜走后门，又心疼给出去的辛苦费。

　　管事仙人在心底嗤笑一声，漠然地将她的手从简薄上扒开，将仙石收了之后，方才施恩似的说道：“秘境之中，一切自有神君主持。”

　　好似提点，又似什么也没有说。

　　溪客似懂非懂，点头应是。拉着白简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转身来，问道：“仙君，这酬金……能不能……能不能提前几日……”

　　她面色通红。

　　管事仙人被气笑了：“走，走，走，真是西荒来的蛮荒小仙。堂堂城主府，还能昧了你的酬金不成？等你们保护小姐平安归来，这酬金自然会发给你们。”

　　管事仙人眼底的嫌弃明晃晃，似乎与溪客再多说几句，都要脏了他的眼睛。

　　溪客讪讪地转身，带着白简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又回转过身来。

　　正要挤开排队的仙人，那管事仙人白眼一翻，怒道：“听不懂话是不是，还想不想应征了。”

　　白简眸色微怒，溪客一扯，将他拦在身后：“仙君，我……我……”仿佛心底一横，高声道，“不知府里可有住的地方？您放心，我们不白住，府里有什么脏活累活，您吩咐一声就是了。别的不说，我的气力可大了。”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溪客一拳砸在城主府门前的台阶上，生生将珉水仙金炼制的台阶砸出一个洞来。

　　那深度，比管事仙人先前出招砸出的人形坑还要深。

　　排队的仙人一片哗然，离溪客较近的那些仙人，齐刷刷往旁边退了一步，空出一大片地方。

　　“道友好生厉害，是炼体的吧？”

　　“道友，我是言墨仙城的华阳仙君，等进了秘境，咱们一队吧？”

　　反应过来的仙人，纷纷开口邀请。

　　厉害的神仙，仙人们确实避之不及。但是，如果前提是出身微寒、心思简单，而且有可能成为同伴。那么，没有谁会拒绝这样的选择机会。

　　管事仙人面色一阵青一阵黑，他虽然修为不高，但素来受云华城主器重，城里的仙人自然会给他几分薄面，何曾遇到过溪客这样当面砸地的愣头青？

　　若是其他仙人，看到溪客这样的举动，可能还会理解成证明实力的投名状。但在这管事仙人看来，这就是挑衅，是威胁。

　　敢在城主府门前挑衅威胁，这还得了！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作势就要给溪客一个教训。

　　谁料，不等他出手，已经有大嘴巴仙人指着溪客砸出来的洞高声道：“道友厉害，这洞比仙君砸出来的还深三尺呢！”

　　这一句“还深三尺”，仿佛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立刻将管事仙人冲天的盛怒压了下来。

　　珉水仙金看起来只是城主府的门前石，但却是六界至柔至坚的灵材，寻常仙人砸一下，甚至不能在上面留下半点痕迹。就算是管事仙人本人，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一招，实际上已经用出了全力。

　　但即便是他，也只能在珉水仙金铺成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一尺深的坑。可溪客这个愣头青，竟然砸出了四尺深。

　　他深吸一口气，将围观的仙人推开，低头看了看边缘清晰的洞，脸色更是难堪了几分。

　　好在他养气功夫极好，看了看排排站的护卫，在心底评估一番溪客的实力。

　　好半晌后，才咬牙切齿吐出一个“滚”字来。

　　围观的仙人们情不自禁缩了缩脖颈，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仿佛被寒风吹打的雏鸟，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开。

　　“哦，好，好。”溪客好似才回过神来，面色一白，在众仙同情的眼神中，拉着白简转身就走。

　　管事仙人冷哼一声，抛下等待登记的一众仙人，满脸复杂地往城主府内院走去。

　　围观仙人们一脸晦气地散去。

　　背对天街的地方，溪客的步伐渐渐缓了下来。

　　“四千二百名应征的仙人，三百一十八名上仙，没有神君以上修为者。”

　　溪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白简的耳中，他怔了片刻，面色跟着凝重了起来。

　　城主府新来了两名神君修为的护卫，名动全城。然而，在云岭秘境的招募中，却没有一名神君修为者报名。

　　这一切，到底是巧合？

　　还是刻意为之？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溪客接着传音道：“那本简簿是法器，能自动识别神仙的修为。”

　　白简一惊：“我们？”

　　“无妨。”溪客摇了摇头。法器虽然厉害，但她自有办法瞒天过海。

　　让她疑惑的是，在这四千二百个名字中，她看到了一个根本不该出现的名字——清河。

　　倘若她没有记错，紫宸仙宫这几日正在举办庆功宴。
　　托谨行等少年的福，她虽对宴会之类的活动不感兴趣，但对紫宸仙宫的庆功宴却有所耳闻。

　　仅最近这万年，仙界举办的庆功宴，没有百次也有八十次。

　　而且，次次都办得轰轰烈烈，极尽奢华，就连流传出来的吹捧之言都文饰斐然，精雕细琢，生生把紫宸仙帝吹成六界第一英明、第一神武……总之，无数个第一的神仙。

　　在这些赤裸裸的恭维话里，必不可少的一个神仙，正是清河太子。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这些庆功宴举办的名头，或多或少都与他开拓荒域、斩杀凶兽相关。

　　身为庆功宴的主角之一，清河太子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云华仙城招募护卫的简簿之上？

　　难道？

　　溪客问道：“紫宸仙宫的庆功宴，提前结束了吗？”

　　白简想了想，回道：“还有八天，狱主……是准备去赴宴吗？”

　　仙界的宴会一向繁复，少则十日，多者半月，从无提前结束一说。此时去赴宴，倒也赶得上。只不过……

　　白简想起几天前六殿的闲话，提醒道：“一个月前，仙后和凤阳天妃斗琴时，本命法器七弦琴绿倚，断了三根弦。据说，仙后伤势严重，直指神魂。狱主如果去赴宴，小神这里有一株养魂草。”

　　本命法器的反噬，六界共识便是伤及神魂。

　　而对应的养伤圣品，非养魂草莫属。

　　溪客闻言，摇了摇头：“招募的简簿上，有一个名为清河的上仙。”

　　同名可以说是巧合，一样的修为也勉强能说得过去。但是，连动机都恰如其分，就容不得人不多想了。

　　白简皱眉，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说道：“云岭秘境出产丰富，清河太子以身涉险，应是为了替仙后寻找疗伤的灵物。”

　　溪客眸色微冷，云岭秘境出产丰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竟然也凑巧，刚好是一种能够温养神魂的灵物——灵蕴花。

　　但是，仙后的尊荣，从来不是以是否得宠来论定的。

　　早在十万年前，百川上神为六界众生而陨落时，紫宸仙宫这场看似永远无法结束的后妃之争，其结局就已经注定。

　　无论紫宸仙帝怎么想，他都不可能在修炼物资上亏待现任仙后——百川上神唯一活在世上的妹妹。

　　溪客想着这些陈年旧事，越想越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到了紫宸仙帝这等修为和地位，需要什么温养神魂的灵物，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怎么着都用不上清河太子以身犯险。

　　所以，这对仙宫父子，到底在谋划什么？

　　她的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白简小心翼翼看了看她，试探道：“上神打算怎么办？”

　　溪客一顿，回过神来，心里仿佛有一万匹灵兽在奔腾。

　　她虽然说过如果清河太子是个美貌男仙，不介意背上一顶横刀夺爱的黑锅。但说到底，这婚约又不是她求的，她连清河太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对他做什么？

　　再则，这毕竟是酆都做下的荒唐事，她再怎么不愿意，看在酆都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为难他。甚至若他识趣，随手帮一把也未尝不可。

　　不过，对方的身份，好歹是一界储君，想来也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溪客摇了摇头，心底一阵烦躁。倘若没有来云华仙城这一趟，是不是就没有这些破事了？

　　她冷哼一声：“井水不犯河水。”

　　只要不碍着她的事情，管他是清河太子还是浑河太子，总归就是个陌生仙人罢了。

　　白简闻言舒了一口气，溪客的心情却更糟了几分。纵使她一贯想得极开，也不喜这锅从天上来的事情。心里暗戳戳地想道，等回了冥界，第一件事就是拖着酆都去把这婚约给解除了。

　　通过孽镜台分镜看了五万年鬼魂生平故事的她，可是比谁都清楚：这世间最不能欠的就是情债，她过了七万年太平日子，可不想在这上面栽了跟头。更何况，能被横刀夺爱的神仙，甭管他是储君还是帝君，都不是什么好的结契对象。

　　拿定了主意，溪客心神一敛，彻底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舒口气的功夫，不少仙人从她身前匆匆而过。她凝神看去，只见各条天街上的仙人，纷纷往一个方向涌去。

　　“道友，出什么事了？”她顺手拉住一个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