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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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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兽香炉中燃着香片,青烟升腾而起,在空中舒卷开,直至逐渐消散。
江去闲手法轻柔地按着她的眼眶。
因流泪而肿胀的眼皮,在男人的指腹的抚慰下而逐渐舒缓。
江栗玉闭着眼,忽有一阵清香钻入鼻腔,而后眼皮上一凉。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反被男人抬手攥住了指尖。
“别动。”江去闲哑声道:“刚上好的药膏。”
江栗玉体质特殊,一流泪就容易眼眶红肿,疏香阁内便常备着些消肿的药膏。因而她也没多想,只觉得是寒塘、渡鹤取了药,又被江去闲把药拦了下来。
江栗玉嘴角微动几下,含糊着应了一声。
江去闲道:“药膏孤差人放在夹层里了,只是孤离开的这段日子,希望芃娘用不上这些。”
抓住话语中的关键信息,江栗玉睁开双眼,略带几分疑惑地望向他:“皇兄过段时间要离开京城吗?”
江去闲一顿,又如无事发生一般,骨节分明的手指合力盖住药盒。
窗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又是一年春到。
他微微点头,浅笑道:“已经开春了,山南道的塘河就要修缮了。”
江栗玉微怔了会儿,这才想起年初时还有场闹剧,皇帝曾在众臣前指派江去闲去山南道监督塘河河道的修缮。
她两眼弯弯,笑道:“皇兄什么时候走?”
江去闲摩挲着手中碧玉的药瓶,不置一词。
沉默了会儿,江去闲道:“明日。”
未曾料想江去闲会去的这么着急,江栗玉道:“怎么走的这么急,是陛下?那何时能回?”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但是江去闲只答了最后一问。
“未有归期。”
河道的修缮本就是大工程,更不用说会不会遇见其他意外,因而江去闲嘴里的“未有归期”也算不得夸张。
正出神间,掌心一凉,低头见是一块色泽上好的玉牌。玉牌上雕刻着的
“芃娘,孤这一次不会让你等太久。”
江栗玉这会儿的注意力都在那块手感极好的玉牌上,暂时没法分心去抓江去闲话语里的异常。
她抬头,心脏难以遏制地怦怦跳动:“皇兄这是?”
江去闲嘴扯出一抹笑,垂眸望向江栗玉,一双凤眼沉静如水:
“那日张家喜宴,你身边的几个护卫都是暗玉营的人。暗玉营的人认牌不认人,若有需要,亮牌子便是了。”
江去闲说得轻巧,但江栗玉自是知道这玉牌的份量。
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京城养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且不说耗费多少心血,光是财力物力,每个季度都不会是一笔小数目。
而这样可以进可攻退可守的底牌,如今就这么被他坦诚地送到了她的手里。
江栗玉不知道该如何描绘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得春天应该真的来了,千里冰封的河面,又悄无声息地消融了一点。
“皇兄去山南道难道不需要吗?”
人在想着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就会问出心底的真心话。
譬如此时的江栗玉。话一出口,江栗玉便自觉失言,只好低下头,在心里默默祈祷江去闲有点眼色。
偏偏对面的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去闲眼底笑意更深,轻笑出声:“芃娘是在担心孤吗?”
明明只是一句随口的调侃,江栗玉心脏却好似漏跳了一拍,忽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手上把玩玉牌的动作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此刻一定十分滑稽,与寺中的泥像应该没有什么分别。
江去闲低笑一声,神色莫名:“孤说过的,你我自是兄妹情深。”
像是在解释动机,只是效果反倒有些画蛇添足。
*
芸香殿。
檀木桌几上摆着几碟梨花酥,桌几对面的妇人云鬓花容,捏起一块梨花酥递给江栗玉:
“我今日特地吩咐小厨房的厨娘做的,快尝尝,还是不是你小时候吃的那个味道。”
江去闲走后大概一炷香功夫,江栗玉便被芸妃身边的女官请来了芸香殿。
在芸妃希冀的目光中,江栗玉伸出手,拿过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
芸妃的手在空中猛地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梨花酥放回盘中,冲江栗玉柔柔一笑:“喝茶也好,尝尝今年刚送来的新茶。”
“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些糕点,不仅自己爱吃,养了条狗也喜欢吃,每次总要给他也带上一份。哦对,那只狗叫什么来着?”
江栗玉抬头,一双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娘娘今天这是又想唱哪一出?”
芸妃微微叹了口气,起身绕过檀木桌几,伸手搂住江栗玉的脑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芃娘,你的身体里好歹也流着我一半的血。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阿娘怎么会害你?阿娘怎么舍得害你?”
她侧脸刚好贴着芸妃柔软的小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绫罗绸缎后的温暖,以及她起伏的呼吸。
江栗玉闭上眼,压下心头的波涛汹涌,而后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可芸妃偏偏从那双肖似她的桃花眼中看出了几分嘲讽。
“你不信是不是?”
芸妃的语气忽地拔高了几分,两手按在几案上,青筋凸起。
“你一直觉得是你害了惠城,可害了惠城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你心底明明知道!”
江栗玉答非所问:“娘娘,自打入宫,您就不让我唤您阿娘。您今天唤我来,是想要什么?”
芸妃秀眉微皱,显然对江栗玉的说法十分不满意:“你是本宫的女儿,本宫唤你来一定要有理由吗?”
“你果然在记恨本宫。可当年进宫,前朝后宫,人人都在盯着本宫,等着抓本宫的错!本宫若如寻常母亲对女儿那般,岂不是竖了个人人都能打的靶子?”
江栗玉却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娘娘最近看了什么新的话本子,要与我演这场母女情深?您的心里,不是除了江千户,谁都进不去吗?”
殿内先前的伪装已被撕破,母女二人间唯剩剑拔弩张。
芸妃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她抄起手边的茶盏朝江栗玉砸去,面目因癫狂仇恨而变得扭曲:
“你这个不孝女!也不想想你身体里流着的另一半血是谁的!朝廷给他一个千户粉饰太平,却始终不去查当年的事情,你这个白眼狼竟也和他们一样?!”
江栗玉没来得及躲,或者说是没必要躲。
额角心尖的神经在此刻莫名相连,一齐痛得颤了一颤。
温热的液体越过眉骨缓缓淌下,模糊了桌几前那张狰狞的嘴脸。
江栗玉道:“如此说来,娘娘这些年忍辱负重地锦衣玉食,还真是劳苦功高。只是娘娘可有什么进展?”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最后落在芸妃不自觉挡住的小腹上。
小腹微微凸起,正孕育着一条生命。或卑微如蝼蚁,或显赫如蛟龙。
而那,不久前,她还隔着冰冷的丝绸,感受着其下的温暖。
那时,她才敢确定,自己的母亲没有被冰冷的宫室同化为面目全非的怪物。
只是现在,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只听窗外平地一声惊雷,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雨声。
顾识归收回按在殿门上的手,转身朝雨帘中走去。
江栗玉起身,临出殿门前,她回头道:“茶水太酸了,娘娘您罂粟又加多了吧,这样太明显了,以后记得少量多次。”
说罢,便就着寒塘的纸伞,走进漫天的雨水之中。
芸香殿内响起一阵瓷器落地的脆响。
芸妃抚着胸口,不住地往下顺气。
身着龙袍的男人自屏风后走出,长臂一伸,将气鼓鼓的美人揽入怀中:“民间有句俗话叫儿大不由娘,且随他去吧,别气坏了自己。”
芸妃道:“臣妾教女无方,陛下恕罪。”
皇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整个皇宫里,数汶阳性子最贞静娴淑,你若是教女无方,还让别的宫妃怎么活?”
“只是。”皇帝顿了顿,拍着芸妃的手道:“汶阳唯一的不好就是有些犟,她这样的性子嫁去北戎,吃亏的只会是她,你还得多上心。”
芸妃脸色不可遏制地一变,“陛下说笑,如今大周兵强马壮,岂会有和亲?”
欣赏够芸妃的惊慌失措,皇帝又宽慰道:“不说这些了,给朕倒杯茶来。喝来喝去,还是芸香殿里的茶最好喝!”
芸妃抿唇浅笑,接过身旁女官手中的茶盏,递给皇帝,看着他一饮而尽。
*
二十四骨油纸伞仍是挡不住斜风细雨,绣花鞋和襦裙下摆不同程度被春雨洇湿。
江栗玉刚安抚了寒塘自己问题不大,下一瞬便似有所感,抬伞朝远处张望了一眼。
她在雨帘中又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在原地等着,而是匆匆朝她的方向赶来。
他带着一身湿气,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蛮横狠戾,却又在看见她的一瞬,悉数隐藏在墨色的瞳孔后。
江栗玉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没有撑伞。
“皇兄,你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江去闲强硬打断,鼻尖满是淡淡的杜若香。
“芃娘,还好你没事。”
江去闲说话时胸腔的振动,强劲有力的心跳都在耳边响起。
“皇兄,你是在担心我吗?”
江栗玉把早间他抛给她的问题在此时又重新丢了回去。
她听见他低笑一声,然后是毫不避讳地回答:“是,我是在担心你。”
江栗玉倒没想到他会如此的直接,下意识抬头,却被一件兜罩挡住了视线。
“若不想留疤,那就先跟孤回去处理伤口。”
江栗玉隐约意识到,京城的春是从一场雨开始的。
也可能开始得更早一些,只是她没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