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瞿昙世家（二） ...
-
师夜光今天脸色很差，倒不是因为南宫说的行为有多异乎常人，他要是会为这生气，司天台的众官员也不必如此压抑。虽说师夜光总是一副表情，但他心情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所散发出的气场是完全不同的。据司天台官员长期观察得出的经验总结，师夜光心情好的时候，是径直走入司天台坐到他的首席位子上的，若是心情不好，他会在走进司天台门口前，停下半刻，眼珠子不会动，用余光扫视整个司天台，方缓步走进去。就是这停在门口的半刻工夫，足以让司天台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瞬间印堂发黑，这时若是有个算卦的路过，一定会大惊失色地道：“血光之灾啊！”
当然南宫说是个例外。他还算有点人性地停止抠脚趾，重新穿好他的官靴，回到他该坐的位子上，作沉思状。
那边陈玄景将他按照师夜光吩咐重新推算的《麟德历》草本送到师夜光手中。自从皇帝准了师夜光重修麟德历的奏本，这段时间司天台上上下下都在忙这个，此时陈玄景交到师夜光手中的算是编修完毕的初稿，只等师夜光检阅了。而师夜光接过后却看都不看，直接扔到了案上，冷冷道：“以后都不必做了，陛下已经吩咐，修订新历法，由一行法师负责。”
南宫说猛地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师夜光，这无疑是最坏的消息，等于他之前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
“那和尚到底有什么能耐？！”南宫说心情一落千丈，恼恨地拍案而起。
“反正不是□□。”师夜光冷冷的回了一句。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娘的！要是能□□老子就豁出去了！”南宫说不耐的发作。
瞿昙瞪他一眼：“少胡言乱语。”
……
今日的西市还是和往常一样的热闹繁华，水精阁却反常地关门歇了业。原本应该坐在店里欢乐地数钱的安碧城，却雇了一辆单乘的马车，正往西市北面的颁政坊去。这对平日里出门能步行就绝不坐车，能蹭车就绝不自己雇的安碧城来说算是大手笔的花销了。不为别的，今日要上门拜访“旧故”，总是要体面些的。
马车驶至一处大宅子前，车夫吆喝着停了车，掀起帘子让安碧城下来。
安碧城今日没有像平时一样穿着时下正流行胡服，倒是着了一件中原样式的圆领袍衫，白底暗纹的华贵料子，大袖曳曳生风，儒雅得体，要不是他砂金的发色，旁人定会错认他是哪户中原大家族的贵公子。
安碧城既是个商人，自然有广交天下名士的本事，而今日他要拜访的目的地，正是长安城的术士第一家族——瞿昙氏的宅邸，他所要拜访之人，正是瞿昙悉达。
说是“旧故”，倒是有些牵强了。瞿昙悉达的高傲在长安城的术士圈中算是出名的，因为家族中长期有人在司天台任职，瞿昙悉达自认为是术士中的达官贵人，自然不愿与民间的术士有过多的交往。而安碧城不过是西市的一个小商贩，自然不入瞿昙悉达之眼。不过瞿昙悉达并未当面给过安碧城脸色，虽打心眼里瞧不起，但表面上的礼数还是做足的，这倒是因了安碧城的好手段，结交得不少贵族和官宦子弟，瞿昙悉达并不愿得罪。
门童把安碧城领进了前厅中，请安碧城入座，又为安碧城沏了茶。不多久瞿昙悉达就来了，互相寒暄过后，安碧城直接进入了正题。
“在下这次前来，是特意来请大人出山的。”
瞿昙悉达忽而笑了起来，捋着他的白胡须道：“你知道，老夫在先帝时曾担任过司天监，现在若是复出，现如今的局面会变成什么样，你可想过？”
“就是仔细想过了，才斗胆厚着脸皮来请大人的。”安碧城答道。
“哦？安老板可介意说说你的想法？”
“大人的六位公子中，现只有四郎任职于司天台。我有幸曾与令郎会面，恕在下冒昧，令郎虽天资聪颖，但毕竟年纪尚轻，要想在司天台立足，恐怕尚需些时日。我知道，瞿昙家向来是把司天台看作是囊中之物的，可看现在这情形，司天台恐怕要旁落到他人手中了。”
瞿昙悉达品着茶，玩味着安碧城的话语，又想起先前南宫说推脱婚姻一事。确实，目前瞿昙家中，走得最远的应该算是南宫说。可毕竟南宫说到底不是亲生儿子，一个半路入门的徒弟，非亲非故的，又不肯联姻，实在不大可靠。
安碧城观察者瞿昙悉达的神色，又补充言道：“在下听说，圣上正打算修订新历法，还听说，主持修订新历法的不是司天台，而是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老和尚，你说可笑不可笑，这大唐的新历法，可是谁都能编得的？”
……
开元九年，时逢谷雨时节，长安城沁润在一片绵绵雨水中，空气里随时都能闻到泥土的清芳，带着谷物破土抽芽的欣喜，似乎是一个酝酿希望的季节。
当城中的公子们正萌生着雨中泛舟的风流时，大明宫内也游弋着不甘寂寞的气息。自雨亭的瓦檐流淌下一串串晶莹的水珠，落在白玉石阶上又是一曲凌霄仙乐。皇帝换上了碧玉色的绢丝春衣，气质闲雅而不失威仪。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只秘色瓷瓶，淡青色瓶身光洁透亮，却并未显冷艳清绝，而是如玉般温润淳和，惹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抚玩。
“什么？瞿昙悉达？他老糊涂了？”把玩着瓷瓶的皇帝突然停下来一问，吓得前来举荐瞿昙悉达的官员一时梗塞，停下了一直美言不断的话语。
皇帝把手中的瓷瓶放下，看着俯首跪在地上的官员，道：“一朝君主一朝臣，他瞿昙悉达既然是前朝老臣，你说朕还会不会用他？”
“这……这……”那官员吓得直哆嗦，“瞿昙大人他对皇上是忠心耿耿……”
“得了，朕知道他瞿昙悉达的，老盯着朕的司天台，可脑子却不大会绕，这次定然又是听了谁的话语，你回去告诉他，好好养老。”皇帝说完又捧起了那只瓷瓶。
那官员哆哆嗦嗦的领了旨，正要退下去，却又被皇帝叫住了。
皇帝抚着那瓷瓶，思绪却不知停在了哪里，“你可知，是谁支使老瞿昙出山的？”
“微臣不知。”
“你给朕去问问老瞿昙，这事办好了，就免你今天触怒朕得的罪。”
皇帝拿起一壶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浇在手中的秘色瓷瓶上，紫红的酒水在淡青的瓷瓶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皇帝深呼吸了一口异域风味的清冽酒香，大笑着赞赏道：“好酒！”
……
“阿嚏！”
安碧城突然打了个喷嚏。
“身体不舒服？”
“师大人什么时候学会体贴人了？”
“你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就回去了。”
“不，大人心情不好，碧城应该服侍大人才是。”
师夜光看着安碧城，看得不是很真切，也许是水精阁里光线太过迷离，也许不是。
“我何时能看清你？”师夜光道。
安碧城倒在师夜光怀里，一只手抚上他的衣襟，“大人若是看清了碧城，还会对碧城感兴趣么？”
“或许会，或许不会。”
“这就是碧城所害怕的，在大人看清碧城之前，可否让碧城尽情地沉溺于大人的宠爱？”
“如你所愿。”
……
夜阑来临时，繁华喧闹的城池归于宁静。西市的街道像是滚过铜钱似的，即使是夜晚仍能嗅到那独特的金属气味，文人儒士说那是铜臭，商人却最是喜爱这味道。
街道纵深的远处，店家门前的夜灯也照不到的地方，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先是一阵一阵的，接着似是来了一个马队，间或传来骑马人的吆喝声，渐近了，还能听到挂在马脖上的铃铛晃响。忽而那声响又渐行渐远，就像一个马队从你面前过去，你甚至能感觉到马队驰过时带起的风，而你却未曾见过哪怕一人一骑。
店家的院子里传出一阵又一阵犬吠，在这无人的夜町，似乎只有敏锐的动物在感知着这世间的异动，除此之外呢？
“你听到了。”并非问句，师夜光翻身，盯着安碧城已然睁开的碧眸。
“听到了，可是金吾卫弛禁？”安碧城半撑起身。
“不是。”师夜光取过衣服披在安碧城身上，“起来，随我出去。”
“哎~~还是先睡吧，管他是什么呢。”安碧城说着又倒回了床上，慵懒地扯过锦被打算继续睡。
师夜光叹了口气，只身一人行出了水精阁。
半轮缺月挂在对面店家的檐角，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地上灯影迷乱。师夜光更加确定有东西曾来过。他一跃翻上房顶，登高的视野让他得以看清楚这一片白日繁华夜晚却死寂的街市。
远处的风送来一丝别样的气息，循风而去，行得二三里，果然又听见那马蹄声，确实离自己远去的方位，正忖度着是否追过去，却发觉那马蹄声又变了个方向。师夜光站定下来，凝神静听，那马蹄声的去向似乎在不停的变换，而且毫无规律可循。
正沉思间，忽而一阵清脆的铃响，师夜光一怔，这铃声曾在哪里听到过，他努力扑捉着铃声追寻而去，却始终连马匹的影子都未曾寻见。
又是一阵响动，师夜光转身，却见街角的角落里窜出一只猫，向着街道的另一头跑去了。师夜光正举步打算离开，却又听得那伴着铃声的马蹄响起，正是刚才那只猫跑去的方向。
那只猫，莫非能找到？但师夜光能确定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师夜光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某个重要的细节——那只猫的脖子上，挂了一枚铜钱。
铜钱，马队，深夜……那段被岁月尘封的记忆，渐渐浮现出清晰的影像——是那群由阴兵组成的，幽冥商队。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瞿昙世家（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