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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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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平四十二年,七月末,尘世夏暑未消,山中枫叶已红。地处北方豫城的沧澜山一改往日冷清,往来人群络绎不绝。
薄暮西斜,依然有许多马车往沧澜山行去。豫城县令周老爷家的马车也在其中。周清越放下马车的帘子有些担忧的对母亲说到:“严帝师避世多年,竟然也有这么多人找过来了。不如把那五百两黄金也放入礼单吧。”
沈林一党的倒台不过月余,谁想转眼便牵扯到了乡试主考官的人选。周母双眼微阖,搓捻着手中佛珠,心里却思忖着送去沈家买名额的金子估计是拿不回来了,有些烦躁的嗔道:“没见识的东西!帝师虽然辞官归隐多年,哪里会稀罕你那点银钱。轮华经是佛子留下的孤本,多少银子都买不来……”
话音未落马车骤停,周安掀了帘子对车内母女二人说道:“母亲,山上皆是崎岖岔道。马车无法再走了。不如就在此处找家店歇脚,明日再上山吧。”周母睁开眼把手搭在儿子胳膊上走出马车,看了看天色缓缓说到:“也好,这么多人,严帝师不会见的。明日先去前山拜佛,看看能否让住持引荐。”
周安安顿好母亲,带着四五个仆从去前方问路。周清越也遣了跟着自己的四个婢女,趁着母亲不注意跟上周安。
远远看到山脚下有一株歪脖子老树。树杈上插着一副宣纸,游龙画风的书了几个大字:‘秋闱辅导哪家强?内部押题本店强!’。树下一老翁一少女两人席地而坐,面前铺了张旧袈裟,摆着十几册手抄本。看字体并非一人所书,书名却是一样:《严长恭辅导一本通》。
看到有人过来,少女起身吆喝:“专业辅导,二两一本!童叟无欺!”周安上前拱手问道:“二位可知道严帝师府邸怎么走?”周安顺着白胡子老翁食指的方向看去。石头下压着张纸,写了四个字:“问,路,十,文。”
“你这刁民沿路打劫!”周清越刚被母亲训斥,正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周安拉住妹妹,拿出十文钱扔在脚下的旧袈裟上:“说详细点。”少女也不恼捡起地上的钱,煞为熟练的重复到:“沿左侧山路,见岔路向右,行至小溪处过石桥。穿过菜地第二间带栅栏养鹅的房子就是了。”
此时一位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摊子旁,十五六岁的相貌,看上去却沉静如玉,正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掏出十文钱递给摆摊少女:“我也想问路。”周安一眼就认出了少年,惊讶道:“你是江宗玉?”周清越瞪大了眼睛,瞬间红了脸:“十三岁中了秀才的江神童,江宗玉?”江陵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向众人作了一揖:“江陵,字宗玉。幸会。”
周清越刚想搭话。周安见自家妹子春心萌动的样子,面色一紧,迅速拉住她告辞:“久闻大名,在下周安,我们还要赶路。便先告辞了。”
“什么江天才,不过也是个送礼买名额的沽名钓誉之徒。”周安和妹妹说道。二人尚未走远,一句话背后三人听的清清楚楚。
江陵面色如常继续和卖书二人问道:“请问却藏寺怎么走?”少女笑道:“严先生家可不在却藏寺,你这十文钱可要白花了。”江陵微笑着摇摇头:“我的确是问却藏寺怎么走。”少女存心捉弄:“你这少年真有趣儿,不拜师改拜佛了,佛祖看你半路改道也不会保佑你呀。”江陵也不恼,放缓了语气:“姑娘不要取笑我了。江陵想去却藏寺借宿。”
江陵一面和姑娘说话,一面分神看向老翁。老翁胡子花白,头发乌黑,披了件宽大的袍子遮住身体。
“小伙子那是俩骗子!”有人提醒道。
江陵依然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心中已有计较,这两人乔装简陋,敢在正主眼皮子底下行骗,清楚知道严帝师住处,又笃定不会撞见。必然是相熟之人。这十文钱江陵花的一点儿也不冤枉。
江陵一身白衣洗的有些泛黄,只身牵着匹矮脚骡子。骡子背上两只藤编书篓,一只干瘪的包袱。
卖书少女后知后觉的发现江陵的确是穷的叮当响。就这样的穷小子还花了十文钱问路,顿时对沽名钓誉的评价深以为然。
“严先生不见客。诸位不用再上山了。”山门内走出两位青衣少年,自称是严帝师的家仆。一面把严长恭手书贴在山下告示牌上,一面劝说众人不要再徒劳登山。
“那边有人冒充严帝师行骗!”人群中有好事者高喊。
摆摊的老翁看见两位青衣少年正朝自己这边张望,迅速起身,用地上的袈裟把书册一裹,扯着枝头宣纸招牌,转头就跑,还不忘拽上江陵。
路人指指点点传来嘲笑声:“我就说是个骗子!”
“哈哈哈哈哈哈,可要记住他这副长相啊。”
“我刚刚还买了一本!”
“严帝师都不见客,怎么可能卖书。”
……
白胡子老翁拽着江陵一路往林子里躲藏,一开口,却是女儿家的声线:“走走走!别被他俩看见了。我这儿有住处,二十两住到春闱!却藏寺距离考场有好几里,山路又崎岖难行。不如住在我这儿,地处城里单人单间经济实惠!”老翁笑得有些奸诈。
边疆战事一触即发,赋税连年加增。物价几天便要一涨,如今客栈至少要二两银子住一天,距离春闱还有几个月。就算是借宿却藏寺也要给十几两香火钱。江陵无法拒绝这样的条件。便任由这位假老头拽着逃跑。
“小姐平日扣的狠,一天也没卖出几本书!这时候倒大方起来了。您自个儿也是十三岁考了秀才。怎么就没传出个天才的名声,可见这位天才少年的确是沽名钓誉之辈!您可不要被江公子的美貌迷惑了去。”小丫鬟撅着嘴不依不饶的说着江陵坏话,一边抢过小姐的袈裟包袱背在自己身后,一边护着快步逃跑的小姐。
假老翁叹了口气,不与小丫鬟争辩,直接踢了她一脚,对江陵说:“我叫……言婠,言多必失的言。婢女白芍,明日我便割了她的舌头。江公子不要往心里去。”白芍也不当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达不满。
江陵不在意白芍怎么看他:“还要多谢言姑娘收留。”
言婠心里对江陵这样的寒门学子总是多一份好感。因为不是人人都有好资源。这就好比同样是考上清华,北京和山东生源根本不是一个难度,这个时代信息闭塞朝廷麋沸蚁聚,教育资源分配极为不均,世家子弟有天然优势,富甲商贩也可以花钱买官,只剩下寒门考生,苦读三年又三年。其中大多数人最终不得不向生活低头另求出路。江陵这样的人,是的的确确有真本事的人。
“别跑了别跑了。要吐血了。”言婠以手抵膝喘了好一会儿,揭下布满皱纹的面皮,贴身收好,随意的挽了个女子发髻。露出一张白皙妖艳的脸。直接开始脱衣服。
江陵瞬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慌张的背过身去。言婠解了长衫扔给白芍,露出上身粉色女儿衣衫笑道:“好了好了!你害羞什么嘛!”
江陵闻言才转过身来。
林间的枝叉把日光剪的细碎,一缕一缕的金光撒在言婠侧脸,且妖且丽妩媚倾城。她正从裤子里拽出半截罗裙……
溪水叮咚,不知名的鸟咕咕乱叫。江陵怔在原地,永远沉静如玉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
半晌,江陵才想起自己的骡子忘在原地。记下地址,付了言婠一两定金,告别二人,匆匆向回寻去。
还好,骡子没丢。
……
内城南市,花安胡同。江陵按照言婠说的地址寻去。
为了二十两银钱随意收留外男,不是闺秀所为。江陵越想越是惴惴不安,向来稳重的自己怎么就轻易付了定金,当真是美色熏心。他只想安心参加秋闱,不想卷入什么麻烦。可此时捉襟见肘,实在无处落脚。
豫城不大,江陵不知不觉已行至巷口。
长石铺路,闾檐相望。不似闹市熙攘,也不似山野冷清。隐约传出丝竹古筝的音律。整条胡同八户人家,南向开门六户,头尾两户是生意人家,分别是画师木匠。北向开门两户,一户落了锁挂着朱宅的牌子,另一户便是言宅。
巷口人声鼎沸,两位衙役正在张贴布告。
“要五百文!这也太多了吧!”
“我家有三个女儿啊。叫人怎么活啊!”
“老张,你家儿子是不是尚未议亲?”
“小伙子可议亲了?家住哪里?可是来赶考的?”精瘦的男子抓住江陵的衣袖。
“已定亲了。”江陵向告示看去:自九月起,每户凡女子满十五尚未婚配者,需缴纳女子税五百五十纹银。
五百文,说多不多,但耐不住赋税种类繁多,几乎要赶上生活成本。边疆蛮夷蠢蠢欲动。物价更是一天一个样,北周百姓苦不堪言。
“兄台可知道……言家?”江陵向男子询问。
“左手那儿就是。”男子顿了顿道:“怎么不见言尘?”
“言家又没有女儿。凑什么热闹。”张家大哥话刚出口,想起言尘也是尚未娶妻,匆匆走了。
江陵步履踟蹰,还是牵着骡子上前,扣响言宅门钹。木门破旧,朱漆剥落几不可辨,随着扣响的门钹吱嘎作响。
门未落闩,一推就开。“有人在吗?”江陵反身将门虚掩,牵着骡子缓步入内。
言宅比江陵预期的更大,足有三进三跨。也不见小厮仆人。院内树木花草错落有致,从翠绿到深红宛如画卷,落叶堆积,踩在脚下咯吱作响。隐约有交谈声从西院传来。
一路向内院寻去,谈话逐渐清晰。几人皆是年轻男女,看起来最大的不过二十七八,围着一张木质长桌坐在院子里正说话。年轻男女这样毫不避嫌的聚在一起江陵还是头一回见到。甚至没有长辈在场,心下感叹当真是不成体统。
江陵一眼便认出言婠,她又换回男子发髻,背对江陵而坐,与同桌男子有说有笑,闻声转过身来:“怎么这么晚才到?”
言尘与言婠长相相似,尤其一双眼睛。江陵下意识的认为是言婠女扮男装,仔细打量起言尘。有喉结,面有胡茬。脸上表情自然,声音低哑,身材清瘦,个头不高,身形与旁边的女子相仿。周身并无破绽。
不是言婠。江陵愣了愣才拱手道:“在下江陵,是介绍来的租客。”
“幸会,我叫言尘。有什么事儿可以和我说,也可以找四九,重双。”言晨指了指身旁两位男子,二者身材魁梧,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言尘又掏出一两银子递给四九:“这是定金,一共二十两,住到二月。”举手投足皆没有女儿家的扭捏。
“二十两!?”四九腾的站起来:“去年你捡回来个傻小子还给四十两呢!”
“怎么跟家主说话呢!没有尊卑了吗!”言尘身旁女子厉声训斥道。四九忙的跪下行了个大礼:“四九僭越!家主息怒!”
言尘不辨喜怒。他手里握着一截碳,双手黑漆麻乌的,凝神看了一会儿自己桌子上的宣纸,点点头道:“裱起来吧。”说完扔了黑碳,迈步牵过江陵手中的缰绳:“走吧,带你去住处……
言宅没有仆从,事事都需要亲力亲为,也需要分担家务。马厩在后院,不过你的骡子有可能会被踢,家里马脾气不大好。书房在西跨院,就刚刚那儿,白天可以去看书。纸笔要收费的。
哦,对了。言婠是我妹妹,她不住在此处,你也不要向邻里提及她。安心备考就好。明日我会去听先生讲学,你若是有兴趣可以一起来。话说,你会做饭吗?”
江陵跟在言尘身后,恰好能看见她右侧耳下颈间一枚红痣。言尘迟迟不见回应,转身正好与江陵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