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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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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翊也听到了许多年轻修士的抱怨声。
他们出生时,人间已是仙魔大战之后。
未曾经过乱世,又天赋颇高,十几岁得炼气筑基机缘,自以为天大地大唯我独尊,于是天生对前辈们口中的救世英雄、有叛逆厌恶之心。
听到一些野史记载的小道传闻,便以为得到了与众不同的真理。
“听说和光仙子骄纵任性,奢靡铺张。救世也不过只靠天生神髓之力,哪里就值得沧阳宗百年惦念,人间万民香火供奉?”
“我家门口就有一个仙子祠堂,长辈总要我去祭拜,我每次都托词不去,他们还骂我不敬救世主。如今终于飞入仙界,怎得连与和光仙子长得像的人都要我们挤破头去看?”
可又有一人问他们:“那你们在这里等着做什么?不愿看,可以不看。”
那两人沉默了许久,异口同声地咬着牙说:“只是好奇罢了!”
一片人潮拥挤之中,只有一人窝在自己的小院中,没有挤在和光仙宫的山峰下,也没有御风踏云掠过仙宫峰顶,眼巴巴等着看她一眼。
以往每日都抽出时间来为她讲解三界常识的人,明明醒着,却偏偏不来找她。
隔着几座山峰的距离,唐卿翊闭上眼仔细看。少年黯淡的眉眼低垂,嘴唇紧闭,一遍遍翻着自己手中的鲛纸手稿,奋笔疾飞。
他在写些什么?
她随着他书写翻阅的动作慢慢读来,仙人两界的通用文字,其中夹杂着晦涩不明的图案,竟然是他们在妖界幻境中的所见所闻。幻境中妖族势力分布、妖王容貌着装,还有那古老嗜血的修炼方法,他都一一记下来。
宗门中无人在意他,他写给谁看呢?
身后几声焦急的话语打破了思绪。
“九儿姑娘,洗尘宴已经筹备妥当,宗主请您尽快前去……”
“待会儿就去。”
唐卿翊弯起眼睛一笑,仆役们正为她熟悉的眉眼笑容愣了神。却只觉迎面一阵狂风,一眨眼,人没了。
那一刻,他们想起了追着活泼好动的和光仙子,满宗门找人的恐怖过去。
“不好了!仙子……九儿姑娘不知跑去哪里了!!!”
……
江玄遥笔走龙蛇,心乱如麻。
他的识海浩渺庞大,平常用术法时能随意调动仙界众人没见过的冷门咒文,搜寻起细节来却需要极度专心。
据说万年前,还没有仙界,只有神、魔、妖、人。
他识海中的知识只能回忆及此,断在三千年前。至于妖族如何覆灭,仙界如何崛起,毫无迹象。
因此,他想记录下妖界中的见闻,哪怕只是幻象,也比藏经阁中寥寥几笔模棱两可的字句清晰得多。
可就在指尖毫笔停留在某一句,“上古神明”这几个字上的时候,写到一半的妖界幻境见闻,忽然停下,识海中的画面,似乎故意要与他作对。
据说万年前,上古神明将魔族驱赶到魔渊深处,以层层叠叠的结界封存魔族。
然而仍有几批死去的魔族,瞒过司掌生死的神明法眼,偷偷投入鬼道轮回,转世成为新的魔,在魔渊附近繁衍生息,用修炼来的灵力将结界撞出一个缺口,救出了一半同族。
而后,神明切断了众生轮回之路,关闭神域与人间的通道,从此不管人间事。
为何只因几个魔,就让众生不得与故人转世重逢?
毫笔被他捏紧,他不知不觉已经连一个字都写不下去,索性收起所有鲛纸手稿,压在砚台下。
天边有一道熟悉的灵力波动,小院中的九尾鹿发出几声雀跃的叫。江玄遥推开门时,恰见熟悉的红衣身影翩然落下,笑道:“今日洗尘宴,你陪我一起去吧,省得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没人提点。”
他此时最不敢面对的,就是那双眼睛。
江玄遥低声说:“宗主不会让我入座的。”
“我亲自开口叫你坐我旁边,他还能拦住我不成?”
“沧阳宗上下昨夜都为此事不得安睡,就怕出什么岔子,你带我去,连守卫都会拦。”
“你是真不能去,还是不想去?”
江玄遥被戳破心思,也索性坦诚道:“满山宾客,为见故人而来。席间免不了奉承吹捧,追忆往昔,却没几个人真心悼念仙子。”
他不愿见那样的场面,再在他本就烦乱的心上扎一刀。
然而唐卿翊一开口,忽然就把他镇住了。
“好吧,我叫沈修卓跟着我,帮我认人。”
江玄遥脱口而出:“其实我可以换上术法假面跟你去,逃过守卫的眼睛即可,宗主也不会拆穿。”
“提沈修卓为何这么好用?”唐卿翊轻声嘟囔道,“我以后多提几次,你是不是什么都会答应我?”
“……”江玄遥咬牙切齿地笑道,“还是不要了。”
……
唐卿翊本以为,沧阳宗连夜筹备的洗尘宴,必定潦草粗陋,混乱不堪。可是她跟着术法遮面的江玄遥,越过重重守卫,踏入堂内,才见弟子们一个个有条不紊,各司其职,未曾疏远怠慢一名宾客,未曾错漏一件摆设法器。
先来的宾客已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流水似的玉盘珍馐端在精致小巧的浮空法器上,在漆红雕画的轨道上缓缓转动,随意取用。
原来,前些日子由内门弟子主持的曲水流觞宴,不过是年轻修士之间的小打小闹。
沧阳宗主奢侈靡费起来,整个沧阳宗都要为他大动干戈。
她穿的紫色流光长裙曳至脚踝,裙摆下缀着的珍珠光洁润泽,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叮啷响动。只这几下清脆的响声,仿佛狠狠敲动了满场宾客的五感,几百人齐齐向她望来。
一片安静之中,谢成川笑着迎上来,见她身旁半步的江玄遥,微微皱了皱眉头:“九儿姑娘带了什么客人回来?”
只觉得少年身形气息有些熟悉,可总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光明正大的场合却用术法掩面,实在不合礼数。他已是元婴后期,只要修为低于自己的人,无论如何伪装,都能看出真面目。
仔细看那少年,依然觉得样貌普通,怎么也记不住他的样子。只当是某个顽劣的仙界名门望族公子,不愿被人认出来。
江玄遥四下环视,本该亮堂的视野,再次蒙上一层浅淡的黑雾。
指尖轻抬,耳边涟漪般晕开时大时小,或尖细或低沉的心声。
——“什么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野丫头,也敢冒充和光仙子?”
——“宗主思念和光仙子成疾,怕不是想找个替身傀儡,养着玩儿的吧?”
更有资历名望颇高的大宗门前辈,在自己的玉座上摇晃金樽,脊背挺直如松竹,心里却盘算许多。
——“宋行蕴破例升仙收徒时,谁知是不是看上那张脸,名义上养着徒弟,暗地里想留着以后做炉鼎。”
——“神髓之身,倾城之貌。若不是斗不过宋行蕴,我也想收为徒弟。可惜现在这个冒牌货也被他抢了先。”
——“此女修出身不明,灵力高强,出尽风头,又有和光仙子之貌,我五大宗门的弟子岂不都要被她比成鱼眼睛了?”
密密麻麻的怨,如蚊蚁钻入耳中。
江玄遥牙关咬紧,却没有发作。
和光仙子曾说过,看人要证行不证心。即使一个人心思卑鄙,只要从未做过恶事,她也愿相信他是好人。
眼下,自己握紧的拳头,心中的冲动,与她曾劝解他的话相悖,江玄遥平心静气,压下怒火。
若是在这种场合因几句捕风捉影的心声大动干戈,就是听从了残暴的本性,辜负了她的期待。
这些日子他越来越明白,仙门修士灵力高强,贪念戾气易于汇聚。
自沉冤沼中出来,他开了一双辨别戾气的眼。
连自诩正道的仙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笼罩着一片黑蒙蒙的雾。世间一切污浊晦暗,化成散不开的黑色,刻在他眼底。
也许此生都摆脱不掉了。
忽然,唐卿翊抬头对他笑了一下,悄声说:“连元婴后期的谢仙君都没认出你,你术法有精进啊。”
江玄遥望着那熟悉的脸,久违的紫金长裙,心底的不快忽然就消散了。
今后周遭的戾气贪念,他来倾听,他来辨别,他来提醒。她无需直面恶意,也能知道该避开什么样的人。
这样很好。
钟鼓声启,堂中四面窗牖大开,亭台水榭上空盘旋的数十只飞禽灵宠轻盈穿梭在白荷之间,同时吐出一缕透红的焰火。
唐卿翊坐了宗主身旁的侧座,江玄遥作为宾客跟在她身边。她明显感到宋行蕴如刀的视线扫过身旁的少年,整个人好似一座冷冰冰的雕塑。
她看着宋行蕴那张脸,莫名地想,都说修士只有临近大限才会衰老。沧阳宗主修为高深,是仙界最接近飞升的人,为何岁月还是在他眸底留下了沉凝的痕迹?
一个念头闪过。
宋行蕴好像比从前少了几分睥睨众生的锐气。
但她却并不同情,甚至有些爽快。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收心,回过神来。
素不相识,才第二次见面的人,为何自己心中五味杂陈,对他抱有极大的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