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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间一壶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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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祝枕寒躺在皇城的客栈中,腕上的珠玉沁得微凉。
他又做了个久远的梦。
七月半,月上梢头。
排行十三的宋尽在比武台上连胜七人。
池融笑盈盈地敲了每一位师兄师姐的门,连师叔师父也不放过,大张旗鼓地张罗,要替宋尽庆祝此事,她束起的辫子一翘一翘的飞扬,宋尽跟在她身后,倒也陪她闹腾。
后半夜,宴上的人都醉得七荤八素,更有甚者已经胆大包天地开始划拳劝酒。
许是被这氛围所感染,祝枕寒也小酌了两杯。
在感觉到头脑发沉,困意渐生时,他就停下了动作,不再喝了。
池融发觉祝枕寒起身,抬起头,眼神醉得迷糊,问:“小师叔,你去哪里?”
祝枕寒倒掉池融的酒,换了醒酒的茶。
他说:“我出去醒醒酒。”
身为大功臣的宋尽倒是一派清醒的模样,接过祝枕寒递过来的茶,哄着池融喝,祝枕寒正要离开,就瞧见宋尽手抖把茶洒了池融一身,他这才知道这位师侄也醉得不轻。
好不容易把池融和宋尽送回卧房后,祝枕寒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揉了揉眉心,踏过回廊,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时,忽然听到高墙的另一端爆发出嬉笑喧哗声,于是祝枕寒止住脚步,隔着隐隐绰绰的月光,抬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如果他没记错,在这举办武林大会的栖鹤山庄中,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恶趣味,偏要将刀剑宗与落雁门的住处设在一起,两宗自然谁也不让谁,面上挂着假笑应了下来。
故而,两宗之间,仅有一墙之隔。
在刀剑宗宋尽连胜七人的同时,落雁门沈樾也大败上一届武林大会的第二名。
祝枕寒身份在此,所以不会参加武林大会,只是偶尔会参加门派之间的切磋罢了。
沈樾在台上意气风发,端的是鲜衣怒马少年郎,脸上的笑容也肆意的紧。
他在台下默默望着,身旁簇过来几位刀剑宗弟子,小声地交谈,说这沈樾也就是运气好些罢了,语气是不虞的,可又带着点忌惮,生怕自己下一个签就抽中了这位沈樾。
紧接着沈樾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那几个弟子又吓一跳,“他耳朵这么尖?这也能听到!”
顺势就往祝枕寒的身后一躲,苦兮兮地唤道:“小师叔快帮我们挡一挡!”
祝枕寒任由他们闹腾着躲到自己身后去,再抬眼之际,正好撞进那桀骜不驯、浑身反骨的少年眼中,笑意盎然,盈着水光,压根没有传闻中那般的矜傲。见他终于看了过来,便借那微风吹动额前碎发之便,随手拨弄着碎发,用口型,一字一顿的问他——
“如何?”
“较于刀剑宗,如何?”
身后的弟子们尚不知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缩在祝枕寒的身后,叫苦不迭,其中一个小声问道:“小师叔,沈樾还在看吗?他不会真的是发现我们在说他坏话了吧?”
另一个就伸手打他:“是实话!”
殊不知沈樾从来就没有把他们几个放在眼里。
祝枕寒望着沈樾跃下台,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又拐了个弯,道:“还在。”
等到这几个弟子蹲得两股战战,腿脚酸软之际,祝枕寒才告诉他们沈樾已经走了,顺带又敲打了两句,让他们回去勤学剑法刀法,不要将闲心花在说别人坏话的地方。
弟子们彻底蔫了,无精打采地称“是”。
想到这里,祝枕寒眺望那面高墙的眼神,又微微的有所变化。
——然后他就瞧见一抹人影忽然攀上了高墙。
动作敏捷,熟练得就像已经做过百八十次似的,行云流水。
他忍不住想,是美酒作祟吗,还是说在此夜,想到谁,谁就会出现吗?
借着月光,祝枕寒看得分明,那跃上高墙,好似雀鸟的少年,一身的饰物随着他的动作轻飘飘晃动了一下,竟没泄出半点声音,他目光四处搜寻,很快就望见了祝枕寒。
沈樾怀里鼓鼓的,也不知道揣了什么。
祝枕寒没能花太多时间去仔细观察,在望见他的同时,沈樾就站了起来,很是狡黠地眯着眼睛冲他挥手,像是在说“他们都不知道我溜出来了”,结果还没站稳身子,脚下的瓦片应声而落,他脚下一滑,又露出愕然的神情,手臂挥动几下,好似扑棱翅膀。
祝枕寒的心也跟着坠了一下。
他赶紧伸手想要接住沈樾,几乎有些惊慌了,却忘记了沈樾的轻功在落雁门,乃至整个江湖中都是赫赫有名的,祝枕寒的指尖只来得及碰到一截衣角,少年就已经轻盈地落在了他的面前,有点儿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幸好我反应快......咦?”
祝枕寒的手还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樾笑道:“小师叔,你是想接住我啊?”
“你要是真接住我了,恐怕我们会一起摔倒的。”他说着,伸手去点了点祝枕寒的手心,忽然发现了什么,撩起他袖口望了一眼,“你的腕节好空,该有一串手链的。”
他距离太近,就像是借着月光也看不清楚似的,温热的吐息都落在皮肉上。
祝枕寒生怕沈樾发现自己掌中有薄汗,想要收回手来,可沈樾却又不依不挠地拉住他的手,拉住了,还要抬起头凑近他,声音微哑,问:“小师叔,你身上怎么好香。”
祝枕寒的思绪极其混乱,甚至很认真地想了想到底是什么香味。
沈樾说的,大概是他衣服沾染的熏香。
沉香,甘松,薄荷,左右不过这三种。
等等......不对。祝枕寒按住沈樾的额头,免得他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近,堪堪克制在几寸距离,也足够他嗅到沈樾身上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带着梅子的清香。
方才情势紧急,他都没来得及思考,以沈樾的身段怎么会从墙上摔下来。
同是大功臣,连素来沉稳的宋尽都能被灌醉成那般模样,沈樾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祝枕寒忽然觉得头疼,原来眼前的是个醉醺醺的酒鬼。
他斟酌着,说:“沈禾,你喝醉了。”
沈小禾直愣愣地盯着他,半晌,又望一眼他抵住自己的手,好像听不懂。
祝枕寒还想说点什么好让沈樾认清这个事实,忽然又瞥见他胸口处的布料一阵诡异的蠕动,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艰难地从衣襟缝隙间挤了出来,欢快地冲他“喵”了一声。
“哦!对了。”沈樾的脑子这时候又转了起来,他欢欢喜喜地把怀里的猫儿拎了出来,“我是特地把它带来见你的,你都一年没见过它了,瞧它是不是又长大了许多?”
别人来武林大会,是踌躇满志,恨不得全身心扑在武学的钻研上。
而沈樾,却还想着把猫带上,千里迢迢带它往这栖鹤山庄走上一遭。
祝枕寒一时有点哭笑不得。
又听沈樾抱怨道:“前几天我都没找到机会溜出来,今天终于等他们都喝醉了。”
于是祝枕寒接过小猫,小猫入怀,他感觉确实比起上次见到沉了不少。
“你也喝醉了,该找些醒酒茶来解酒才是。”
沈樾听罢,转头望了望高墙,似乎在思考要如何回去。
祝枕寒看着沈樾,望见他因为醉酒而微红的耳尖,忽然改了主意。
他想留住沈樾。
怀着这样莫名的心思,他故作矜持,轻声道:“我去给你端一碗醒酒茶吧。”
祝枕寒是试探的,没想到沈樾答应得爽快,完全没考虑过被其他人发现会怎么样。
他不敢放沈樾一个喝醉了的人呆在这里,就刻意避开了其他人,做贼似的,将沈樾引到他房间里,让他且等一等,转身就去后厨拿了一碗醒酒茶。而等到祝枕寒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却发现沈樾已经在他的床上睡得酣熟,醉成那样子,睡得倒是很安稳。
小猫被他禁锢在臂弯间,估计是挣扎无果,也睡了过去。
祝枕寒犹豫片刻,将沈樾喊醒,托着他的背脊起身,迷迷糊糊喂了醒酒茶给他,刚收回手来,沈樾就立刻倒了下去,像是鱼掉进海里,扑通一声,此后就彻底音讯全无了。
他没办法,又不能再去找间房住,担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好也留下来。
房间是为一个人准备的,无榻,只有一张床。
祝枕寒小心翼翼地将沈樾连同小猫往里挪了挪,然后给一人一猫盖了被子,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外袍,睡在靠外侧的床边,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床沿上,如此和衣而眠了。
许是那句挽留过于奇怪,不像是他能够说得出口的话。
所以祝枕寒此夜过得尤为谨慎,面对睡着的沈樾,心中也再生不出坦然。
不过,当祝枕寒醒时,沈樾已经不见了,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沾了几根猫毛,枕边放着一张潦草写就的字条,上书“小师叔,我巳时还有一场比试,就先行离开啦”。
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祝枕寒再度睁开眼睛。
这回并没有头疼,思绪清明如初。
他直起身子,望着手腕上的那串手链,又想到梦境中、他险些忽视的蛛丝马迹——沈樾醉着酒,拉着他的手腕,仔仔细细地看,说,你的腕节好空,该有一串手链的。
那之后,沈樾确实经常去瞧过手链,想选一条适合他的,却屡屡失望而归。
如果,沈樾将这条手链赠与他,只是为了感谢他,为了让自己的心安,又或是正巧寻到了适合他的手链,所以借此机会赠与他,而并非为了要让他们之间彻底两清呢?
原先祝枕寒是不敢想,所以不想。
可手腕上的玉石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是真实的。
于是他又禁不住得寸进尺地想,这些年,沈樾可曾像他一样回忆过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