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鳖传》昨露今霜

2、梦境

　　对年轻的僧人来说，老僧的言传身教都在笑容中，每一个笑容都有不同的意味。有的笑容似是良药，有的笑容犹如鞭策，有的笑容是鼓励，有的笑容是安慰。此时少年僧人心中又开始欢欣起来，他赶快四处寻找生火的柴火。找来足够的柴火之后，他又去最近的水井打了满满一水囊的水。老僧从随身的行李中拿出一口铁锅，支锅生火，煮起了米粥。在等待米粥煮熟之际，二人都打坐诵经起来。

　　不一会儿，米粥的味道传了出来。对早已饥肠辘辘的少年僧人而言，这味道不吝于珍馐佳肴。然而少年僧人极力克制自己，极力淡化飘入鼻中的味道，将心思全放在咏诵的经文之上。然而有些东西越是抗拒，它越是在身边挥之不去。少年僧人毕竟还在长身体，对于食物的渴求，是难以用意识消灭的。少年僧人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就在此时，他的腹中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犹如雷鸣。少年僧人羞愧不已，他赶快睁开眼睛看向师父。老僧微闭着眼，似乎对外界之事充耳不闻。就在少年僧人轻轻松了一口气之时，老僧睁开了眼，看着少年僧人，笑了。

　　“眼耳口舌身鼻意，岂为无求而无求。”

　　说罢老僧揭开锅盖，轻轻搅动起已经略微发稠的米粥，“粥熟了。”

　　少年僧人赶紧拿出钵盂，小心舀满，随即走到昏睡的阿鳖身边盘腿坐下。他将米粥一勺一勺舀出，放在嘴边吹凉后，轻轻喂到阿鳖的嘴中。

　　老僧微微点了点头之后，又满意地阖上了眼睛。

　　少年僧人小心翼翼将一大碗米粥为阿鳖喝下后，又来到锅边，将所剩不多的小米粥稠浓地舀了一钵盂，双手毕恭毕敬送到了老僧的面前。

　　老僧睁开眼，笑着轻轻推开少年僧人递到面前的钵盂，“你喝吧！”随即老僧端起只剩一个锅底的铁锅，拿出勺子，小心仔细的吃起来。

　　少年僧人呆立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只得坐下来，慢慢喝起了手中的小米粥。

　　没一会儿，二人便吃完了清谈的午饭。少年僧人忙着刷锅洗钵盂，老僧则又坐到阿鳖的跟前。他摸了摸阿鳖的额头，觉得阿鳖的烧退了一些。老僧点点头，轻轻扶起阿鳖的伤脚，解开竹片，非常轻柔的按摩起来。等到少年僧人收拾完毕，也好奇地坐在旁边，观察老僧按摩的手法。

　　“其实此时这样的伤处最忌揉按，只会加重伤情。不过你注意看，我的手法比较特别，仅仅刺激患处的骨头加速愈合，而不会伤及皮肉。”老僧轻声说道。

　　少年僧人点点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点也不觉得枯燥。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淌，不知不觉中，炙热的阳光渐渐温柔下来，变成暖红。老僧站起身，拿起钵盂，吩咐少年僧人守着阿鳖，自己拔脚走向了霞光中，去化缘去了。

　　少年僧人又用沾满清水的帕巾小心地敷在阿鳖的伤脚上，又喂仍在昏睡的阿鳖喝了些水。

　　等到天黑的时候，老僧回来了。他手中的钵盂中放着几个早已冷了的素包子。少年僧人赶紧迎上前去，接过师父手中的钵盂。

　　温暖的火光又燃起来了，少年僧人将钵盂放到加入水的铁锅中加热，等到热得差不多了，拿出两个素包子用勺子捣碎，去喂昏睡的阿鳖。喂完阿鳖后，少年僧人准备将剩下的素包收起来。

　　“你吃一些吧！虽说我们出家人过午不食，但你还小，还在长身体，所以你还是吃一些吧。”老僧和蔼地劝着少年僧人。

　　“不了，师父，我不吃了。”少年僧人坚定地将剩下的素包放到了一个干净的包裹中。

　　老僧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虽已到了晚上，江南的夜晚还是有些闷热。迷迷糊糊的阿鳖又做起了噩梦，嘴中咿咿呀呀地说着胡话。

　　一边照料的少年僧人有些焦急地对老僧说：“师父，他又烧起来了！”

　　老僧用手摸了摸阿鳖的头，随即在他头上敷上了湿帕。老僧抬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能不能挺过今晚，全靠他自己了。”

　　朦朦胧胧中，阿鳖感觉似乎在酷暑和严寒之中来回穿梭。接着，他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在形形色色的世人面前游荡。有人打他，有人骂他，有人驱赶他，有人无视他。各种骂声和嘲笑钻入他的耳朵。他感觉自己无所适从，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掉。他只有叹了口气，将头深深埋低，几乎要扎入泥土之中。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世界似乎安静了下来。他抬起头一看，只见周围空无一物，天空中不知何时布满了乌云，闪起了无声的闪电。在耀眼的闪电之中，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雨点落在阿鳖身上，如冰一般，寒冷侵入骨髓。阿鳖蹲着蜷缩在一起，浑身发抖。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淹没了他的脚踝，淹没了他的膝盖，而且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上涨。阿鳖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大地已经变成了大海。

　　水面上涨的速度越来越快，阿鳖站起身来，水面已淹到了他的脖子。寒冷的海水已经冻麻了他的身体，阿鳖就连动一下都艰难无比。

　　很快海水已涌到了阿鳖的口鼻，味道腥臭无比。阿鳖被呛着挣扎了一下后，便放弃了抵抗。

　　“算了，就这样吧！”

　　阿鳖努力动了动手脚，打算以一个最舒服的方式迎接自己最后的时刻。

　　就在他最后的意识即将流逝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叹息。那叹息声清清楚楚传来，不像是幻觉。他睁开了眼，可是四周除了海水以外，什么都没有。

　　“怎么还会有人为我叹息？我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草芥而已，谁会为我叹息？”

　　阿鳖突然有些不甘心，他想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起来，在水底慢慢活动了起来。

　　阿鳖突然有了信心，既然自己还能动，为何要放弃希望？阿鳖的倔强的劲头上来了，哪怕是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他也要努力挣扎一下。

　　他挥舞着手臂蹬着腿，在水中艰难的向上游去。说也奇怪，当专心做一件事情时，事情就似乎简单了起来。每当阿鳖向上一点，他都鼓励自己干得不错，自己还能继续再往上一些。阿鳖僵硬的身体渐渐恢复自如，他越游越快，越游越有信心。终于，他浮上了水面。当他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之后，他听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雷鸣声。

　　阿鳖笑了起来，心中畅快极了。雷鸣声越大，他笑得越响亮。

　　当最后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的时候，天空突然放晴了，乌云蓦然消失不见。接着稠黑的海水迅速下褪，不知是蒸发了还是渗入了地下。就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之中，阿鳖发现远处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阿鳖看不清楚，只觉得似乎是个活物，正在缓缓地移动。

　　突然之间，一声低沉的鸣叫在天地中震荡。这声音似乎从远古传来一般，绵长不绝。阿鳖被这声音震慑住了，似乎全身都动弹不得。浓雾渐渐消散了一些，阿鳖发现远处空中出现了一个山一样的身影。这怪物身形巨大，却有着细长的脖子，还在不断伸展着。

　　“妈呀！”阿鳖惊叫一声，吓得目瞪口呆。他渐渐看清楚了，远空中横亘的怪物原来是一只青色的巨龟，身形大不可测。而那长长的脖子并不属于巨龟，而是一条黑色的蛟蛇，缠绕在那巨龟的身体上。二者似乎密不可分，共存共生。巨龟托着长蛟在海中遨游，长蛟带着巨龟在空中飞翔。浓雾散尽，巨龟和大蛟在海空之中飘荡着。巨龟昂着头，微闭着眼，而长蛟伸展着身体，威风凛凛四处巡视着。然而巨龟和长蛟似乎都没有理会愣住的阿鳖。

　　最后巨龟微微点了点头，长蛟长啸了一声。在夺人心魄的低鸣声中，这两个合在一起的巨物突然消失不见。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阿鳖的脸上，阿鳖的嘴还在大张着。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置身于广袤的青青草原中。刚才的一切犹如幻境一般消失不见了。微风拂过绿草，让人心旷神怡。阿鳖长出一口气，笑着放心地向后倒在柔软的草地上。阿鳖闭上了眼，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茅草上的阿鳖呼吸恢复了平稳，也不再说胡话了，嘴角还挂起了微笑。

　　一直在旁边守护的老僧摸了摸阿鳖的额头，啧啧称奇：“这小子不一般啊，居然挺过来了。”

　　早晨的阳光刺痛了阿鳖的双眼，他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他看到自己仍然在自己的茅草窝中。他不由得发了一会儿愣。真是漫长的梦啊！

　　接着，阿鳖察觉身边还有两个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不由自主想要爬起来躲在一边，却被眼疾手快的年轻僧人拦住了。

　　“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好好躺着。”少年僧人轻声细语地说道，不容阿鳖抗拒。此时阿鳖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酸痛，尤其是脚上，熟悉的疼痛又向他袭来。

　　“你不要怕，我们是过路的僧人，看你伤势很重，因此为你治疗了一下。你这个家伙运气不错，居然能挺过来，还真是不容易啊！”老僧微笑着对阿鳖说。

　　阿鳖心中还是有点慌乱，眼睛滴溜溜乱转，却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老僧问道。

　　沉默了一会儿，阿鳖小声地回答：“阿鳖。”

　　“阿鳖？”老僧皱了皱眉头。阿鳖的确算不上一个好名字，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轻蔑鄙视之意。从阿鳖的名字中，老僧似乎看出了阿鳖的过往。

　　“你能说说你怎么受的伤吗？”老僧看着阿鳖，轻轻问道。

　　要回忆起悲惨的遭遇，终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阿鳖心有余悸又带有恨意，断断续续说出了那日他受伤的经过。阿鳖所说虽然有些杂乱无章，但老僧还是听明白了。他看着一脸悲愤的阿鳖，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很恨伤你腿脚的那个人？”

　　阿鳖脸上闪现了与他年纪不相符的仄戾之气，“我若再遇到那个胖子，一定要打死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依老僧所见，那个人虽然伤了你的腿，却是救了你一命；真正害你的人，却是那个教唆你的年轻人啊！”老僧耐心地对阿鳖说道。

　　阿鳖不明所以，“那胖子弄断了我的脚，怎么还是救我？”

　　老僧笑了，“若是换作其他人，可能就取你性命了。”老僧说的道理，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些高深了。阿鳖仍旧耿耿于怀，始终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老僧叹了口气，又说道：“你的脚骨虽已接好，但是由于耽误了时日，恐怕不能恢复如初了。”

　　阿鳖又发起了愣。他虽然年纪还小，但也知道这对自己的将来意味着什么。

　　“将来的一段时间，你只能在此静卧休息。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在你身边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老僧说道。

　　“哦，谢谢。”直到此时，阿鳖才想起来这二位僧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老僧摆了摆手，俯低了身子，“我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是阿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他不再担心受怕，不再担心忍饥挨饿。两个僧人犹如在此处安了家，终日照顾着阿鳖。阿鳖的身体也一天好过一天，连脸蛋都比以前圆润了许多。原本蓬头垢面的他变得干净清爽了不少。在他烦闷的时候，老僧还会用浅显通俗的话语给阿鳖讲故事，说自己有趣的经历。然而，老僧似乎有意避开了阿鳖的身世，从不过问阿鳖的过往。

　　在悉心照顾阿鳖时，两位僧人也不放下功课，抽空便打坐念经诵佛。刚开始，阿鳖觉得新奇，跟着少年僧人诵读着不知意义的梵文。少年僧人很高兴，想要教阿鳖经文的时候，阿鳖却不愿意学了。

　　“没意思，这样念经，一点意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