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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2 ...


  •   哈利离开办公室时碰到一个新同事,两人同行了几步之后互道再见,他忽然想起他们最近在工作之外已经见面好多次了。哈利很想对自己说他又在多心,但这些年来类似的事发生了多次,对他感兴趣的人实在不少,他没办法装作自己像刚成年时那么迟钝。
      现在他对这样的事很有经验了。在对方表现出些许热情时他会及时冷淡下来,如果对方仍不放弃甚至表明心意,他就只好拒绝。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德拉科,他只知道他不想接触其他人。
      他已经三年多没见过德拉科了——最近罗恩却见过他几次。他们倒真的成了朋友,哈利却还没有和他成为恋人。
      某天,罗恩忽然平地惊雷地抛出一个消息,告诉哈利他前几天和德拉科见面了,哈利险些惊掉下巴。
      “你见到他了?”
      “对,”罗恩答道,“我其实撒了谎,我不是独自一人去度假……我和德拉科一起,我们已经这样见面三四次了。”
      哈利又疑惑又恼火,他好久都没有德拉科的消息,德拉科一直不与他联络,反而和罗恩一起度假——
      “然后呢?”他压着火气问。
      “你真的转变特别大,哈利,如果是过去你早就发火了——我现在就说!”看到哈利的表情,罗恩赶快说道:“他其实很在意你,还问你的情况,但他现在不敢和你联系,也或许是他没做好准备,他自己也解释不好。至于我和他,他就是想和朋友一起打发时间而已……”
      “是啊,朋友比恋人重要,”哈利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说不定我只是前男友,当然没有你重要。”
      “你对我吃醋干什么?我就去和他呆了几天,钓个鱼、吃个饭什么的,我们甚至都没一起睡,我是说——我们都没有像过去那样在一张床上睡。”
      “是啊,真谢谢你。”
      “你不要这种态度,德拉科真的很——很惦念你。”
      “他在哪儿?”
      “我们需要晚一些再谈这个。”
      哈利抿了下嘴唇。
      罗恩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胳膊。
      “别别别,我的话没说完呢,德拉科让我转告你,他说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就去约会吧,不用一直等他,他很想念你,但他不知道未来他究竟会怎么样——这是他的原话。”
      哈利沉默片刻。
      “他过得好吗?”
      “挺好的,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他不是过去那个样子了。”
      两人在餐桌旁坐着,哈利拿起杯子喝酒,但杯子空了,罗恩赶快用魔杖指了过去,杯中的酒又满了。
      “他现在什么样?”
      “他很快乐,”罗恩答道,“很健康,头发剪了一点,没有过去那么长,大概到这里。”他在哈利身上比划一下。
      哈利抖了一下,就好像是德拉科的头发碰到他身上。
      他没说话,罗恩问:“你很难过吗?”
      “他让你问我的?”
      罗恩呆了呆:“你怎么知道?”
      哈利没回答这句。他喝了口酒,答道:“我没有那么难过,但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好受。”
      罗恩揉了揉头发:“我站在你朋友的角度来看,你其实不用等他,他确实离开得太久了,他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你和别人约会、恋爱完全是正常的,他也会理解。”
      “我不想要别人。”
      “我知道,你甚至不想用约会打发时间。你会等他很久吗?”
      “我没有故意在等,”哈利答道,“我对其他人也没兴趣。”
      罗恩点点头,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单身也挺好的。”
      “害了相思病的就没那么好了。”
      罗恩看看他,目光躲闪起来。他也觉得德拉科和自己见面、却没有和哈利见面很奇怪,好像是自己有愧于哈利。但他和德拉科着实成了朋友,没有因为哈利就不能见面的道理。
      “他还让我把这个给你。”
      罗恩递给他一卷羊皮纸。
      “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哈利匆忙接过那一卷厚厚的羊皮纸。
      “他怕你生气——就是我们背着你偷偷见面的事。他说如果你很生气的话就暂时不要把信交给你。”
      哈利来不及答话,匆忙打开羊皮纸看了起来。

      亲爱的哈利,

      我给你写了好多字,我是说,好多封信,一卷又一卷羊皮纸,很混乱,连时间也是混乱的,所有事都堆积到一起。我理了理,不算完全理顺了所有事,但至少不那么乱了。
      我改了好多次。庆幸巫师会魔法吧,不然这封信必然破破烂烂。我几乎没给谁写过信。
      好久之前我就想告诉你我的生活,我想象着当我们见面时我要怎么对你讲述我这几年的经历,但思绪总是乱。而且我也不敢见你。怕你在恋爱,怕你在生气,对它们两个怕得一样多。
      我猜写下来是个好主意。而且如果我后悔了,或者你已经和其他人在一起了,那么这封信我就不必交给你了。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不敢见你。我和过去不一样了,不知道你是否也是如此。人竟然会改变得这么多,我当然早就知道这事实,但我还是每一次都会为这事实觉得奇妙。
      现在我住在很远的地方,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第多少次换住处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住处,我称呼它为家,无论这里会迎来我的恋人、家人,还是永远只住着我自己。我这样说没有任何暗示,请不要误会我。我很想你。
      在你接受我的思念之前,我想告诉你我和汤姆的结束:我送走了他,然后开始了新生活。
      真正的新生活。脱胎换骨到了剥下一层皮的地步,但很快乐。好多年我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除外,那时我总觉得我在体会一种偷来的快乐,觉得它随时会结束,随时会被收走。
      我不能骗你,和汤姆在一起时我也很快乐——永远带着痛苦和负罪感。我怕我忘了痛苦和负罪感,常常提醒自己。很长时间我都恨着自己。
      我不止一次想到死,在我的身体全然健康的时候。我的心坏了,我想让它坏,我想让我周身没有一件完好的东西。汤姆阻止不了我,即使他给了我戒指它也不能阻止心继续腐坏。他死时我想和他一起死。那时候任何东西都可以把我压垮。
      我埋葬了他,以一种彻底的方式。我没有语言解释更多,我们开始,我们结束。这几年我仍旧时常想起他,但不再痛苦。
      失去痛苦的开始是一场暴雨。
      我猜你一定又一次甚至数次来过我家。那栋宅子消失了,你应该已经看到了我留下的信息。那里成了一片废墟,宅子坍塌,连花园都被我烧掉,花朵死在暴雨的火中。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
      我幻影显形到一片海滩上,我没有鞋,于是光着脚在海滩上走。沙滩上有很粗粝的沙,还有石头。划坏了脚我也高兴。
      没多久我就躺在沙滩上睡着了。在那地方睡觉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我的衣服还湿着,但我太快活,忽略了它们带来的不适。
      后来有人过来叫醒了我,见我醒了,他又骂骂咧咧地走开,他吓了一跳,以为我死了。这怨不得他,我穿着湿衣服,脚上、腿上沾着泥土和草叶,身上全是沙子,确实很像尸体。
      我醒来那时是晚上。我跳进海里游泳,魔杖照亮海底,美得不像是这世间的存在。
      那天的海水很冷,后来还下了雨,你想象不到我有多快活。我在水下游了很久,终于浮到海平面时,迎接我的是海风。风不大,我一时调整不过呼吸,被吹得喘不过气,于是连呼吸都很费力。
      那时我就想见你。我能想象出我们一起潜水的样子,我会选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片没有人探寻过的深海,我们一同在水中下坠,直至海底,然后再一起浮到海平面上,大口呼吸着,像刚刚活过来。
      黎明时我才离开海边。你真应该看看我那时的样子,还应该拍照片,那是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我已经几天没有吃过东西,饥肠辘辘,头发和衣服都湿乎乎地粘在身上,像个疯子。那天早上我终于觉得饿得难受,却身无分文。我去当地的巫师银行取了钱,又买了身让我不那么狼狈的衣服,最后去了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那家店的食物带着种潮湿的味道,很糟糕,但我实在太饿,顾不得挑三拣四,吃了好多——更像是流浪汉了。
      那天我吃了这辈子最糟糕的早饭,软塌塌的面包,炸太久的鱼,温吞的饮料,糟透了,糟糕透顶,我快乐极了。没有眼泪,没有一丁点泪水或难过,我活着,我像个饿鬼一样狼吞虎咽。尤其是水,哈利,水竟然比食物更让我满足。你想象不到我在喝到水的时候有多开心,我一连喝了几杯,喝得太快,服务生和收银员都在看我。那时时间太早,店里没其他客人,我又行为怪异,他们免不了要盯着我看。他们是麻瓜,我这一路上遇到的几乎都是麻瓜,我喜欢和他们打交道,虽说他们有他们的复杂和忧虑,但他们不知道巫师的世界,对我而言他们就都是单纯的。我又在用高高在上的方式观察他们了。
      在那家快餐店里吃过了饭,我去了一家很近的旅馆。又旧又小,房间也窄,像个杂物间。我困得要命,我想要的只有一张床,不然我还要什么呢?
      老板觉得我有问题,她中途敲我的门,怕我睡死在里面。我迷糊地回应她,对她说“我没事,我在睡觉,不用管我”,我记得的就只有这几句,但我觉得我说了好多没头没尾的话,大概还提到了早上吃的那顿饭有多难吃、我因为吃到这顿饭又有多开心。
      我醒来时是半夜。我很遗憾我在这时醒来,我想要太阳,那是新开始的征兆,人们在各种作品里都这样呈现主角的新生,一轮新的太阳,从海上、平原上、雪山上升起。我要一轮那样的太阳。
      我幻影显形几次,转瞬间出现在各个地方,最后我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繁华得令人惊讶,巨大得令人恐惧。城市刚刚醒来,我也刚刚醒来,与它一同等待太阳。
      清早的感觉很好。那时略有些冷,是初秋。我喜欢这样的场景,人们穿上略厚些的衣服,加快步伐走在微微的冷风中。太阳还没升起,但已有了足够的光亮,街道、商店、汽车、招牌、霓虹灯、广告牌,一切都是冷的,带着微弱的温暖。
      太阳升起时我站在楼顶。一座很高的楼,站在上面有俯瞰世界的错觉。我站在楼顶边缘,呼吸着陌生土地的空气。清早冷,阳光没有温度,我知道它是热的,我可以想象它是热的,正在我身上燃烧。
      太阳的升起让我狂喜。最近我太快活,几乎不像个人,我为太阳的升起欢呼,像犯了病的人。但我知道我的健康,我从未这么好过。没有音乐,城市的喧嚣弥补了遗憾,人们忙碌着,他们的交通工具也忙碌着,城市本身也成了一架机器,轰鸣着运转。我不明白厌恶繁华与吵闹的人们,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意味着活着。活生生的,充满生气。我站在楼顶,想要回头指着朝阳给某个人看——难道会有人见过更美的景色?难道会有人不崇拜那颗恒星?
      在我站在顶楼沉醉在太阳中时,几个年轻人也走上顶楼。她们来这里喝酒,还分了烟和酒给我。烟草令我不适,但这也不过是一个魔咒就能解决的事。我喝着她们递过来的啤酒,听她们说她们的通宵排练。在我看来这同样疯狂。巫师通宵研究魔药、咒语,麻瓜通宵工作、钻研问题或学习,而乐队成员竟会通宵排练,我自以为这几年与麻瓜接触得很多,没想到对他们的了解仍旧有限。巫师组建的乐队难道也会通宵排练吗?我猜他们不会这样做,在我看来,麻瓜有更多活力,更多愤怒,更多不满和反叛。
      我去听了她们的排练。那支乐队很吵闹。虽说节奏总是包含魔力,但吵闹就是吵闹,我不能否认。可怕的是,我渐渐从她们吵闹的音乐中发现了美感。最初有两个星期左右我都和她们呆在一起,那段时间实在奇妙,她们莫名地接受了我,正如她们莫名地接受其他几个人:一个没成年的学生,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一个正在戒酒的公司职员。我什么都不明白,莫名地快乐。
      这个圈子的人很多。生活无法完全顺遂,每天都有些插曲,有些不那么愉快,有些过于琐碎、让人心烦,但最终一切都会解决或消失,也有时问题依旧存在,但大家不去想它。
      她们的乐队没有很多歌迷,但少数的那些都是死心塌地、真心喜爱她们的。演出总是在一些小酒吧里,演出结束时,歌迷们都因为蹦蹦跳跳了一整场而满身是汗,但她们也有几首温和的歌曲,冰冷又温柔,总能以猛烈的方式、以温柔的旋律震动人心。我和其他人一样被触动,我太理解他们的感动,乐队成员们在一整场的演出后精疲力竭,柔和的音符响起,主唱的脸上仍有汗水从发丝中淌下,一直流淌到眼睛上,像虔诚的眼泪。人们跟随音乐摇晃,轻声跟唱,筒灯的光落到观众苍白的、流泪的眼睛上。
      偶尔我要对旁人解释我是做什么的,我胡诌过几个身份,但最终还是想去找份麻瓜的工作——对巫师而言实在疯狂。那时我一心想要这样做,金钱对我来说太轻而易举,于是我去做不那么轻易的工作。
      第一份工作是当时认识的麻瓜介绍的,去一个小诊所里打杂。
      作为第一份工作而言,它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我后悔过,第一份工作不该选在这里。
      这里不需要我的魔药或咒语,那对他们而言等同于邪术,我像个麻瓜一样生活在他们之中,见到了许多眼泪。
      诊所不大,但因为收费低,是许多人的唯一选择和人生的最后一站。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见到了许多人离世。太多了,多到了我无法为他们每个人都心酸的地步。我常常忙着,被医生与护士指挥着做各种事,无暇痛苦。
      我常做的工作之一是抱起病人。将他们从车上或其他人手上接过来,抱去病床上,手术台上,推车上,接尸体的车上。
      这是我从未做过的事。我很少触碰他人,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过去我很厌恶其他人触碰我,仿佛他们没有资格,我自认高人一等,旁人连碰到我的手甚至衣角也不配。但在诊所里没有一天我不与其他人发生触碰。这里的病人各种各样,老人是抱起来最轻的,也最需要小心。他们长了年纪,却缩小了身体,骨头轻了,也脆了,一个不慎就会碰坏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皮肤老得尤其快,一层皮似的贴在骨头上,软的,皱巴巴的,让人无法相信这样的皮肤也有过光滑、富有弹力的时候,无法想象这样老的人也曾年轻过。年老又病弱让人只是看着就痛苦,那时我想起伏地魔,想到追求永生或许无可厚非,但我没有永生的必要,旁人老去,我也老去,世人皆是如此。
      小孩子也很轻,但比老年人要好一些。他们年纪虽然小,却重得很敦实,除了那些被虐待的。我开始明白大人为什么喜欢让小孩子多吃些东西了,略胖一些的孩子令人安心,仿佛他们的体重会替他们抵挡掉一部分疾病和伤害。女性总是较男性轻一些,通常来说她们更瘦,也更容易令人接近。
      一开始我笨手笨脚的,连抱起病人到另一张床上也不会。我适应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有了经验,习惯与他人接触,也习惯了众人身上不同的味道。衣服,化纤制品,洗涤液,皮肤,血与汗,腐坏病变,呕吐物,长久未曾沐浴的身体和头发,那些味道并不令人愉快,我以为我永远无法习惯,却渐渐接受了。
      最初这里的病人会让我想到自己。他们受了伤,或病得严重,或突发恶疾,也有些缺乏生存的渴望。很快我就不这样想了。苦难的模样实在太多,我不仅没有经历过,甚至从未见过、听过。我为此愤怒,愤怒到流泪。我甚至恨起了未曾谋面的人。
      我看着旁人的眼泪,为他们流下自己的。曾经我还以为在他之外我不会为任何人流泪。
      有一天我遇到了过去的一个麻瓜生意伙伴。我们只在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比较熟悉,后来她消失了,我听员工说她被人骗了,加上她自己投资失败,后来已经离开英国。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与她重逢。见到我时,那位女士先是惊讶,不敢置信,接下来竟有一丝喜悦。她认为我落魄到了需要在一个服务贫苦人的诊所里打工的地步,如此一来她就不是唯一跌落云端的人。我没有解释,她有这种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喜悦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她对我道歉,说她简直是疯了,见到我落魄竟然开心起来,她知道这不应该。说话时她哭了,为自己愧疚,但更多是为她受的苦。她说了很多事,大概是无人倾诉,于是只能对我说。我在她的病床旁坐着听了很久,那时是半夜,幸好病人不多,也没有突发情况,我能多陪她一会儿。她是个很好的人,不该有这样的命运。我安慰她未来会好起来的,然后把我一个员工的电话给她,告诉她可以先借一些钱缓解燃眉之急。我不知道这笔钱是会帮到她还是最终害了她,命运实在难以捉摸,但我不管那么多。
      我试着为病人治疗,却没想到这让医生以为他的疗法有极大的治愈效果,反而耽误了其他病人的康复。我应该想到这后果的。在那之后我不敢再干涉治疗。
      我受不了在诊所长时间工作。去世的人实在太多,病痛太多,悲伤和生离死别太多,人们的龌龊和纠纷也太多。有人在诊所大打出手,有人连孩子也伤害。而我的感情多到了无处宣泄的地步,同事和病人都说我疯了,有时他们偷着说,有时他们当着我的面开玩笑似的说。我不介意,我知道那时我确实很异样,但我不觉得我疯了。在被伤害的十岁孩子床边哭泣为什么会是疯癫?疯的是我吗?
      有时我恨麻瓜。像恨食死徒,像恨伏地魔——我恨过他,恨到哭,恨到呕吐。有时我觉得他们是和我们不同的另一种存在。我不理解残忍。我是说,无法完全理解。我能明白一点,毕竟我上学那时对你和罗恩还有隆巴顿都很苛刻。我猜残忍是那些人所认为的力量的延伸,没有人要这样的力量,邪恶又怎么会是力量?
      我数次想过是否要消除一些病人的记忆,有些人被伤害得太严重。可我不敢,我怕如果这样做了反而会招致糟糕的结果,我怕如果更改对方的记忆却仍旧无法让对方过上正常的生活、反而让受害者被引入深渊。总是有太多东西要顾及,有时世界复杂得令人作呕。
      离开诊所时我留下了一些钱。好像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好像这就是解决世界上所有问题的一切。我觉得我和世界一样好笑。世界应该是另一种样子,哈利,你不这样想吗?眼前这个世界足够好吗?不应该改变吗?
      继续这思路想下去,加上我偶尔对麻瓜的憎恶,这很有可能走向伏地魔曾走过的极端。幸好我记得我是如何被那种观念伤害的,也记得我曾亲眼见到那种观念伤害了许多人。我不会忘。
      之后我在一间很大的商店找到了工作。这里完全是另一番场景了,像个乐园。大家来这里只为消费,他们带着足够的钱来挑选快乐,无论买了什么,总是心满意足。和诊所相比,这地方简直是天堂,所有人都很快乐,营业员也很轻松,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聊各种琐事,其他人的事。我仍旧在这里负责做些杂务——我竟然不擅长劝说别人买东西,这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总觉得自己和麻瓜打交道很多,但回头想想,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太小的一部分。你真该看看我那些同事们是怎么应对客人的,或许你早就见过而且见怪不怪了,但我无论见到多少次都觉得很神奇,他们与旁人的亲近总是很快,又恰到好处。
      我在店里做了一段时间打杂工作,做得得心应手,后来我还去帮忙收银。这工作对我来说很好玩,我虽然了解麻瓜的货币,但偶尔还是会搞错,不得不用一个魔咒来纠正我。
      我做过几次在店里守夜的工作。这份工作很好,我可以整夜不睡,望着窗外。我是自由的,却像个囚犯,我只呆在店里,在窗后向外看,即使没有任何东西阻止我走出去。窗外很热闹,这条街上有许多酒吧和俱乐部,它们通宵营业,每晚都有欢笑和争执。争执尤其多,人们喝醉了,更容易失去理智。麻瓜的争执和巫师的一样无聊,和我们上学那时没多少区别,人们总是会因为各种事争吵。我再理解他们不过了,曾经我也是这样,因为各种事找你的麻烦,我尤其厌恶看到你顺心如意,如果你出风头,我就更恼火了。上学时你是我最大的敌人,哈利,就算说我眼中只有你也毫不为过——现在这话听起来像情话了,如果我能回到过去告诉当时的我未来我们会恋爱,他一定不会相信,甚至会动手打我。
      在那条街上,我不止一次见到人们发生冲突,甚至升级为流血事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完全没有时间阻止。只是一瞬间就有人拿出了弹簧刀或枪。有时甚至看不清凶器,也有时什么都能变成凶器,酒瓶,石头,椅子,球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四散开,只留下一两个人呆怔在原地,被捅伤的那个最初甚至不知道他受伤了,迟了几秒才感觉到疼痛,才开始求救、咒骂、哭叫。
      有时救护车会来,也有时受伤的人被朋友带走,不知去了哪里。我怕救护车的声音,一切警报声都让我害怕,消防车,警车,防空警报。
      有一天地震了。是在白天,我们都在店里工作,忽然觉得大地摇晃了一下。说起来,我似乎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地震,每一次我感觉到的大地震动都是魔法的缘故。因此那天发生地震时我竟没有什么感觉,似乎这是很正常的事。过了几秒,我反应过来刚刚似乎是地震,同事们也说感觉到了,大家还一起去商店外呆了一会儿。街上各家商店的人都出来了,附近的居民也是。我们没头没脑地在街上呆着,闲聊,乱逛,打发时间。后来大家觉得没事了,又各自回到店里。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发生地震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那里距离地震中心很近,有很多人去世了。我的同事中有好几个都有家人朋友在那里,他们匆忙离开了,有一个人再也没回来。
      我也去了那座城镇。居民们大多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生活,那场地震的踪迹只剩下一些没有清理的废墟和新添的坟墓。还有一些人搬走了。
      我在那座小镇上休息了一段时间,不做任何事,只是租了一间有院子的房子。房东夫妇负责三餐,每天都会端到我的餐厅来。我和他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就开始想念父母。
      我回到马尔福庄园,见到母亲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对她说,妈妈,您真的很幸福,您的生活太好了,说完之后我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充说:我是说,物质上。母亲没有不悦的表示,她说‘我知道’。
      我告诉她我最近的见闻,她就细节问了些问题,让我惊讶的是她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人们过着她赞同或不赞同的生活,她并不评判。我猜她也变了,过去她不是这样的。是我的缘故吗?因为有这样一个孩子,因为有这样的境遇,她不再将许多事当做理所当然,或许也发觉了命运的离奇和匪夷所思。
      在家居住的那几天,我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我甚至觉得这世界陌生起来,我平静地、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拥有着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并且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它们不会是永远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某一天所有事都会迎来终结,那一天也不远,几十年后我死去了,马尔福家烟消云散——我竟然不觉得可惜,我见过太多毁灭。
      我在家住了七八天,过着少年时的日子。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人打理,我被照顾着,不必做任何事。在六年级之前,我确实被保护得太好,父母又溺爱,我缺乏太多必要的品质。六年级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痛苦,时光不能倒流,我不能声称我渴望那一切都没发生,我经历了必须经历的,成为了从未想过的、更好的人——现在我有资格这样说了,我觉得我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在麻瓜世界生活时,我遇到几个想和我约会的人。一个真诚到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个已婚的人,一个巫师。那个已婚人士尤其值得一谈,那人并没有认真,严格来说也不算是追求者,他想要的也不是约会,而是艳遇。他并不急切,也没有多少行动,指望着某天我会忽然答应和他发生关系似的。自然,他对我抱怨他的妻子多么令他感觉悲哀,我到这时才觉得我过去认识的人实在太少,竟没有见过这样污浊的东西。后来他忽然声称他要和伴侣离婚,发现我依旧没有和他来往的打算后,他做了些很偏激的举动,如果我是麻瓜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困扰。
      后来我在一个城郊的学校里做了一段时间教师,替他们怀孕的老师代课,因为有魔法的帮助,我教得不算差,学生们也很喜欢我。班上有个女孩很活泼,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和她父母、哥哥一起喝茶聊天。我就是在那天见到她哥哥,他很少回家,这次回来还是因为妹妹说她最喜欢的老师会来,让他一定回家来参加这次下午茶。
      那天的下午茶我们聊得很愉快,她父母还拿了一些自家做的果酱给我。她哥哥送我出门,一面和我聊天,送着送着就送出了好几个街区,几乎快走到我家楼下。我问了他很多麻瓜世界的事,或许是问得太多,让他误会了什么,例如以为我对他感兴趣。
      他很真诚,也很可爱。但和你相比就无法同日而语。我知道我不该把他与你比较,但这是个下意识的行为,我并非有意如此。
      我还遇到了一个巫师。一个年轻男巫,从德姆斯特朗毕业,比我们小几岁。在麻瓜世界他认出了我,似乎不敢相信,以为我是逃亡到这里的,他拿不准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我。他其实不大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他大概去查了些报纸或档案,对我的态度更矛盾了。他对我感兴趣,却但心我十恶不赦或污浊不堪。但那两个形容都不是我。
      他试着接近我,我直接离开了。现在想想,我也疑惑我的做法是否欠妥当。或许我应该和他解释些什么?但这话也不好说出口,毕竟对方没有明确表示出什么,倒有可能是我会错了意,反而让我们尴尬。
      你不觉得奇怪吗,哈利,现在我们竟然会为尴尬这样的小事困扰。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这个世界。
      离开马尔福庄园后,我仍回到麻瓜中间去。期间我还被卷入一起案件,不得已成了被告、参加开庭。我可以轻松获胜,但我想要去他们的监狱中看一看——你也会认为我疯了吗?可据我所知早就有巫师这样做过,反正监狱对我们并非牢笼,所有我们觉得新奇的、离经叛道的事早就有人尝试过了。世上没什么新鲜事,但我们是新的。在麻瓜世界的日子,每过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成了另一个人,好像连躯体都变得更结实了,不再行尸走肉地、轻飘飘地活在世上。
      监狱里的生活很可怕。失去自由以及生活乏味是一方面,暴力和绝望是另一方面。虽然管束严格,但暴力事件仍旧时有发生。我恐惧暴力。这说起来很没道理,我又不是没杀过人,也见多了杀人、折磨人的场景,与巫师相比,麻瓜的暴力多数时候都算是轻量级的,但只是肢体上的暴力也让我难以忍受。每次有这样的事发生我都觉得心惊肉跳,即使它从未发生在我身上,甚至每一次的距离都很远,但我仍能感觉到那其中短暂的、强烈的恨意、愤怒和暴戾。有时我庆幸我们不是虔诚的教徒,哈利,否则我无法解释神为什么会创造这样的世界。
      在监狱中人们是要劳作的。辛苦得超乎我的想象。而且,你猜怎么样?我拒绝使用魔法来辅助,既然我认为麻瓜和巫师是一样的,我就不可能认为麻瓜在体力上会胜过巫师。虽说前几年我总是病怏怏的,但这两三年来我已经有了运动的习惯,不见得会比其他人差。我忽然争强好胜起来,觉得自己一定会胜过那些麻瓜,他们有的瘦弱,有的沾染过毒品,而我最近都很用心地照料自己的身体。
      第一个下午我就累得抬不起胳膊。如果没有魔咒帮忙,明天我甚至很难起床。机器可以做大部分的搬运,但其中仍有需要人力的地方,我搬起东西来笨拙得难以想象,就好像这具身体不属于我。有时巫师当真笨拙得令人惊讶。他们用魔杖去做所有事,却无法灵活地操纵自己的身体。
      衣服就被汗水打湿时,最初我觉得惬意。后来衣服黏在身上,被太阳照得火辣辣的,汗水向着眼睛里淌,刺痛得让人流泪。宗教里将地狱描述成烈火焚烧之地是有道理的,艳阳下正是炼狱。我几次想要用咒语让自己好受些,但又不肯承认自己的耐力比不上麻瓜。真正的人类是什么样,哈利?你想过吗?是麻瓜那样,还是巫师这样?
      半天过去,我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在疼。那天回去我很早就睡着了,甚至没力气用魔杖给自己个魔咒去除酸痛。
      那段时间我听到了更多悲剧。我对自己说这是因为环境的关系,在这里你见到的都是犯了罪的人,自然会听到很多悲惨的故事,等到离开这里、换个环境,就会好起来了。我这样劝着自己,但还是反复陷入到悲痛中。我无法自控,脑中想到的都是狱友们的经历或见闻。悲惨像是种原始的东西,和太阳一起诞生,和空气一起存在,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却被悲惨灌满了身体和灵魂。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不会崩溃。或许有过崩溃,但太阳再度升起,命运继续轮转,他们仍要生活。也有人选过死,可仍有更多人活下来。他们应该活在苦痛中吗?他们应该被命运践踏吗?
      我为他人的痛苦难过,心情低落。我的狱友安慰我,说这些不是我的错,我不为他人的痛苦负有责任。他开解了我很多,我确实不再那么难受了。但很快,他靠过来,试图接近我,抱住我。刚刚他的开解很有道理,他或许抱有一分善意,也或许没有,都没关系。他的欲念没有惊吓我。我已经见过太多东西了。一个无杖魔法就让他忘了自己的恶意。如果麻瓜都掌握魔咒、全世界都是巫师,这世界一定混乱得可怕。
      离开监狱后我去了很远的地方,结果却误入战区。那里一直在发生小规模的冲突,我并不知情。交火规模不大,但足够居民苦不堪言。巫师世界的战争结束了,麻瓜的却没有,战争无止无休,就好像苦难还不够多。
      最初我并未在意身处战区的事实。一来,我认为自己是巫师可以保护自己;二来,在我们的那场战争里我始终置身事外,这一次我不想如此。这不能弥补什么,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点。
      当地有一个小团队(勉强算是医疗团队),我成为他们的一员,和他们一同做事,很快就发现我是唯一的胆小鬼——其他人都是麻瓜,他们没有咒语的保护,他们随时会死去。这与过去一样——我仍在战争外,在真正的危险之外。
      唯一我与同伴一同面对的东西即是痛苦——我不想这样可悲,就好像这是人类的可悲之处,我们共享的东西竟然只有痛苦。没有人不在痛苦中。有些人渐渐麻木了,这反倒是好事。
      至于我,时间越久,我就越发现我渺小到了可悲的地步,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哈利,过去我学了些魔咒就以为我拥有了真正的力量,现在想来着实可笑。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是有限的。那段时间我想起汤姆,想到如果按照他的方式去做,真正地掌握力量与权力,去决定一整个世界的和平与动乱——
      没有人有那么大的力量。
      没有人能控制一整个世界。它的混乱与安宁都远超出我们的掌控。

      几个月前,我去了一家糟糕的疗养院工作。那里唯一的优点就是占地面积大,但因为没有足够的管理能力,院内一半以上的区域都荒废着。设施、医疗水平、药品、生活用品、食物,一切都很糟糕。这地方完全是一副荒废的模样,只能依靠极低的价格吸引最走投无路的人,这其中有老人也有儿童,有身体生病的人,也有精神病人。所有被丢弃的人。
      我想改善那里的环境,却发现问题太多,也有很多有问题的人挡在中间。巫师不好总是用魔咒去改变麻瓜的想法,这会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最初我很有自信我能以非魔法的方式解决此事,结果发现其中有太多利益牵扯,盘根错节,我试图打通一层层关系,最终得到的只有怒火中烧和精疲力竭。
      甚至连贿赂都不能解决问题,他们总是要得更多,有了足够的钱,他们就会想要满足更多欲望,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高人一等,他们就理所应当享受其他人想也不敢想的特权。
      我为此恶心。与其中一些人交谈时,我觉得多一秒我都会马上吐出来。我不是要指责麻瓜,巫师中同样有卑劣之徒,只是过去我接触的人与事太少,即使我在麻瓜世界有公司、与麻瓜来往,我所接触的人也非常有限。这大概是另一种特权和局限,我无法触碰到小圈子之外的东西。
      现在我在圈子外。或许是脱离原本的圈子太远,我不断地接触到令我大跌眼镜的东西。曾经我还以为我知道一切、经历了一切。
      后来我想起你提起你的姨妈一家。你说起他们时用词很克制,但事实就摆在那里。你还与他们同住了那么多年,真是难以想象。
      回到我们刚刚的话题。我想要改善疗养院的情况却一直未能如愿,后来,大约有一个星期左右,我一直处于怒火中烧的状态,我太愤怒,简直无法纾解这种愤怒,我情绪很坏,憎恨一切,憎恨他人的卑劣,也憎恨我自己缺乏手段和能力。我的所知所闻还是太有限。最后,我用了咒语——不该这样做的,我知道,多年后咒语或许会失效,会出现很多连锁反应,但我太愤怒,只想尽快解决问题。
      不管怎么说,我如愿了。疗养院的情况改善了许多,但有所改变的只是外部环境,对于个人的悲剧我无能为力。过去我认为极度的痛苦来源于悲惨的遭遇——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因而忘了疾病本身也会带来空前的苦难。病人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但这里的工作人员早就习惯了,他们迅速地做好所有应做的事,偶尔会在闲谈时说起病人遭受的苦难。常年的疼痛,常年失去理智,被疼痛与失去的理智一同压垮的身体、大脑和心。尤其是失去理智的患者——不只是胡言乱语、行为异常,而是完全忘了自己作为人的样子。人变成了动物,哈利,失去理智的动物。有时他们的亲人会来,或是恋人,他们会看到亲近的人像发狂的动物一样,野蛮,狂暴,毫无体面可言,像某种退化的生物。
      人应当怀疑神。
      我看着他们,观察他们,仿佛我有资格高高在上。可这不过是一个偶然、一次意外的距离,灾难降临时,我们都是一样的。
      疗养院的工作让我精疲力竭。魔药可以让我迅速恢复精力,但无法修补精神上的磨损。
      唯一可以算得上慰藉的是几个很和善的同事,另外就是这里的小动物。
      我试着养过一只猫。它不怎么理会我,偶尔我陪它玩,它却只敷衍我,令人迷惑不解。它对我不亲近,倒是对来送货的快递员很亲,明明她送来的也不是猫粮。我为这事困惑了好一阵子,后来快递员问我能不能买走那只猫,我立刻就送给她了,但她还是出于礼节回赠了我礼物。后来她还发照片给我看,猫被她养得很好,胖了许多,看着比和我在一起时快乐多了。
      疗养院里还有两只狗,不属于谁,只是流浪到这里后住下了,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给它们喂吃的,做了个小窝。那两只狗都是大狗,很可爱,有时我会去看看它们,它们就把头趴在我的脑袋上陪我发呆。
      我曾想过要不要再养一只小动物,后来还是放弃了。几年下来,我仍和过去一样无法接受分别或死亡,甚至更甚。我不想要分别时的痛苦,就干脆不养小动物了。它们的生命太短了,对人类而言,这简直是诅咒。它只能陪伴你几年或十几年,然后早早离开。
      疗养院里还来过两三只猫狗,偶尔出现几次,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
      冬天时,有一只常来的流浪猫死了。它被什么东西咬了,同事说可能是蛇。我们一起挖了个很深的坑把它埋起来。同事看出我心情不好,建议我离开这里。我又一次听到那句话“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没有义务留在这里”。没有义务受苦。我说但你们还在这里,她回答那是因为她们能坚持,她们没有不善良,她们只是不那么痛苦。这是另一种强大的能力,我还没有学会。

      离开疗养院后,我买下一个地方,以为那里不过是一个住处,但我已经是一个新的人了。
      你会很惊讶的,我从没住过这样高的地方。我有了新的家。
      办好手续后,我立刻住了进去,睡个没完。然后在醒来的间隙给你写信,写了好多天。
      你知道我写这些信的时候什么样吗?多数时候是黎明,我总在这时醒来,太阳像泼洒的一滩血,半边的天空都是红的,晕染着金色的边缘。我在高得异常的顶楼,在世界之巅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就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在我迷糊着、觉得每一句都是梦话都是呓语的时候。
      屋子里有原主人留下的书房,我只去过那间房一两次。那里的装修极为讲究,有种隐密的豪华感,权力简直要从书房的装修里露出来——像我父亲的书房。
      我用来写信的桌子不伦不类地摆在床尾,是一张很简易的玻璃桌子,不够大,挨着落地窗。因为是玻璃材质,桌子很凉,我没有铺任何东西在上面,体温会捂热它,这种清凉很舒适。
      有时黎明开始就在下雨。我不会醒很久,用不上一两个小时就爬回床上继续睡。待我醒来时是傍晚,雨还在下。因为安全的缘故,窗子只能打开一个很小的缝隙,但风和潮湿会立刻涌进来。被这样潮湿的风拂在脸上,人无法不置身天堂。
      黎明时我困倦着爬起来写信给你,哈欠连天,不知道我在写什么,有时我会把墨水弄到手上,手上蹭得黑了一片,我完全不想用咒语清理。我太困,太想继续写完给你的信,如果暂停我会困,会趴在桌子上睡着。
      我在桌子上睡过不止一次。袖子上被压出了褶子,我的脸上也留下印子。醒来时,无论外面天气如何,我都很快乐。大概是这里太高了,无法不明亮,无法不通透,无法不宽敞。哪怕是阴雨天,我也觉得视线里很明亮。
      我开始梦见别人,我这几年认识的人……我应该已经说过这件事了。
      我梦见你。
      我甚至怀念我们斗嘴的时候……说了你不要生气,每次你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我总是很得意,甚至快乐,又有点不好意思。
      我梦见你也在这里,在我现在的家里。你在另一个房间,在这间大公寓的另一边,梦见你的时候多数情况下都是黑天,家里灯火通明,你做着自己的事。
      为什么你做饭很难吃呢?真的,哈利,你的厨艺简直令人耻笑,我现在就要笑话你。
      我曾回过伦敦一次,去看一场魁地奇比赛,和母亲一起去的。她对比赛没有多少兴趣,但那天她还是心情很好,我也心情很好。
      我们上学那时我特别想在比赛里击败你,但多数时候都只能失望。这可不是我的错,你从你父亲那里继承了天赋,我可没有。我有用魔咒的天赋,我真觉得我能打败你,哈利,不是我自夸,我在扫帚上不行,在魔杖上难道还能也不行?……我在床上倒是挺行。
      人们可以在信里写露骨的调情话吗?有人这样写吗?我可以在信里撩拨你吗?你会有反应吗?
      你肯定会有。我太了解你了。
      说不定你只是读了这几句话就有反应。
      你太容易动摇了,哈利,这样可不行,你会很容易被人勾引的。
      我不是故意的,但引诱你太好玩了,这不过是一顺手的事,你乐于上钩,我乐在其中。
      我喜欢和你上床。我没有在奉承你,你真的让我很高兴。我想念你,也想念我们的性。就算没有性,只是抱着你也很好。
      小时候我从不觉得你好看,只觉得你头发太乱,戴眼镜又很呆,我怎么能错过任何一个嘲笑你的机会呢?大难不死的男孩,拒绝了我的救世主,大家对你另眼相待,我就更要找你的麻烦了。
      你被麻烦缠上了,哈利。
      我现在戴很多奇怪的首饰,都集中在一只手上。最近我喜欢上了同时戴好几枚戒指,甚至一只手上戴两枚,还要戴上一圈圈的手链,花里胡哨,这是受那支我在天台上遇到的乐队的影响。我还稍微装饰了下房间。我的住处有很多颜色艳丽的装饰。浅绿色的毯子,蓝色的玻璃摆件,浅粉色的地毯,红色的花瓶,还有柠檬黄的窗帘,我甚至不再把房间装饰得有斯莱特林的风格,像是从一个圈子里跳了出来,这才发现外面还有一整个世界。
      你会喜欢这里,我觉得你会喜欢……它好漂亮,好轻松,好惬意。我在这里想着你,想着你来之后我会多么惊讶,多么欢喜,想着我会怎样拥抱你,亲吻你,想着我们会一起去的地方,一起做的事。
      我希望能见到你,常常见到你。就像在梦里那样,你就住在距离我只有几个房间远的地方。你和我同样住在这座云端的房间里,我们透过同一片窗向外看,被风吹拂,被太阳燎烧。
      太阳出来了。
      像我们在海上见过的那个太阳。
      我该睡了。我太累了,我疲惫得不能开口,我快乐得无法言语。
      我需要休息,哈利,我需要你。

      ·

      罗恩是在一天夜里再度见到德拉科的。那时他刚要睡觉,忽然听见门口的敲门声。
      罗恩迷糊着起床,拿着魔杖照亮门口的区域。
      “罗恩,是我——德拉科。”门外那声音说。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德拉科?”
      他感觉自己总是会提起这个名字,和名字的主人却好久没有见过面了。
      “是我,你能打开门吗?”
      “你自己进来不就得了?”罗恩想,如果他真的是德拉科的话,家中的魔咒不会限制他的进出。
      “我刚刚也这样想,只是怕你睡着了、我忽然出现在你家里会吓到你。”
      说着话,罗恩的门开了。门口露出的缝隙越来越大,罗恩看到黑色袍子的衣角,然后是长长的金发,最后,德拉科的脸露了出来。
      两人都有一瞬的呆滞。
      罗恩忽然抱住他。德拉科为这突然的、不加掩饰的热情欢喜极了,他们像青春期的孩子似的拥抱在一起。
      “你去哪了?”罗恩放开他,又高兴又恼火,“这都几年过去了?你还知道回来?”
      “我很想你,”德拉科关好门,不管罗恩的质问再度拥抱了他,“我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再来找你们。”
      德拉科跟随他走进起居室,罗恩匆忙去取了些饮料来,德拉科很高兴地在大半夜喝起了碳酸汽水。
      “你变了好多,”罗恩打量着他,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这无疑是德拉科,但他变化得太多,完全脱去了旧日的乖戾和病态,不再瘦骨嶙峋,也不再总是忧伤的模样。
      “你过得不错?”罗恩问。
      “是这样,”德拉科笑道,“现在我有新的生活了。”
      罗恩的笑容完全不受控制,只是听到他说起他的幸福,罗恩就体会到了巨大的喜悦。
      “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哈利说他找不到你——你和哈利见面了吗?”
      “还没有,我还不确定要不要见他,这事说起来可能有些复杂……感情上的事很难说,是吧?我现在拿不定主意,说不定哪天就想通了。”
      两人就理不清的感情问题说了几句,德拉科问起哈利最近是否在和其他人约会。
      “他没有约会,”罗恩说,“他的原话是他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等着你,但事实是他确实没有和任何人眉来眼去。最开始他和一两个人见过面,但都不了了之了。”
      “就算他恋爱了也正常,”德拉科答道,“毕竟我消失得太久了。”他这样说着,嘴角却压不住笑。哈利竟然真的在等他。
      “你去了什么地方?”罗恩问。
      德拉科开始讲自己的遭遇。从离开家的那场暴雨开始。
      后来德拉科几次来找罗恩,他想见哈利却不敢,上一次他与罗恩见面时,他把一卷厚厚的羊皮纸交给他,让他在哈利不生气的时候交给哈利。

      ·

      哈利读完了信,拿下眼镜来揉了揉鼻梁,又戴回眼镜,看了看最后的那两句话。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他没说,但我觉得有一段时间了,他甚至没有立刻把信交给我,”罗恩答道,“你要去找他吗?”
      “我简直不敢,”哈利说,“我和他一样胆怯。”真是莫名其妙。
      “你在担心什么呢?”
      “不知道,我也在害怕。”哈利抬了下头,在橱窗的玻璃里看自己的影子。
      “别说傻话了。”
      罗恩开始劝慰他。
      哈利觉得他和德拉科的想法一样。他们太久没有见面,不知道对方什么样子,不知道对方眼中的自己什么样子,见面的情形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它始终会导向其中一个结果。
      不见面就不一样了,他们拖延着触发那快乐或难过的结局,在见面之前他们会一直抱着朦胧的、喜悦的感情生活。
      哈利这几年过得太平静,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波无浪的生活,也习惯了独自一人。他当然喜欢德拉科,爱着德拉科,但就算是他也会害怕一次次分别。与德拉科在一起时他的生活也鲜活起来了,他们的快乐与幸福几乎是满溢的。
      他并不擅长应对感情的折磨。尤其,他太喜欢德拉科,就会被折磨得更很。
      可德拉科说想见他。
      “你总不能一直拖着吧?”罗恩问。
      “我没打算拖着……我明天就去请假。”
      “你应该提前提出休假的事吧?”
      “我有救世主特权,”哈利没好气地说,“大不了我连婚假一起请。”
      罗恩笑了一声,“真的吗?你要和他结婚?”
      “不然我干嘛?同居八年再结婚?”
      罗恩觉得这样的哈利很好玩。他很急切,脾气也暴躁起来了。
      “我是说,你和他重逢之后至少要相处一段时间吧?先相处几个月,决定好了再订婚。”
      “我连戒指都买好了,我到了就和他求婚。他不同意我就……他一定会同意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戒指!”罗恩惊诧地看着他。
      “好久之前,”哈利说,“我也忘了为什么就买了。”
      “什么烂借口,没有人‘忘了为什么’就买了个戒指,”罗恩说,“给我看看。”
      哈利拿出一个小袋子,他把手伸进去找了找,摸出来一个很大的黑色盒子。
      “这能是‘忘了为什么就买的’?”罗恩接过古朴典雅的戒指盒子打开,里面的戒指明显是魔法物品,是一枚由许多极细的金线组成的戒指,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妖精做的?”
      “不知道,忘了。”
      两人看了一会儿戒指。
      罗恩打量着哈利,小心地问道:“你记不记得以前他手上有个戒指?”
      “他有两只手,足够戴戒指了。”哈利说。
      罗恩忽然大笑起来,在哈利的膝盖上用力拍了一下。他这一下拍得实在用力,哈利被他打得龇牙咧嘴。
      “你不是说你没有在等着他吗?”罗恩笑嘻嘻地问。
      “我撒谎。”
      罗恩再度爆笑,哈利被他吓了一跳,他以为罗恩刚刚笑了半天、这时候不会再笑了。
      但也不算是完全撒谎。哈利觉得他没有在等德拉科,他只是正常地过着他的生活,偶尔想起德拉科。
      哈利早就升了职,原本不必再常常出任务,但他不喜欢呆在办公室里,仍和下属或同事们一起外出。外出的多数时刻都是无聊的,寻找黑巫师的过程要比抓捕漫长得多,只有抓捕的那一时半刻才是惊险的。
      多数时候他们都在追寻,或等待布置好的魔咒传来预警,在哈利的印象里,每一次等待时他所处的地点总是大同小异,一个掩人耳目的、不会被任何人注意的地方,偶尔还要风餐露宿。除了抓捕黑巫师的一刻,其他时间都很无聊。
      想到德拉科的时候除外。
      哈利想着他,猜测他在做什么,想他们过去相处时的种种,设想他们的未来。德拉科像安慰剂。
      想德拉科成了日常的一部分,连在临睡时也不例外,哈利想着德拉科大概睡了,金发铺撒在枕头上,或许还戴了眼罩。他的睡眠总是不大好的样子,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罗恩催他去找德拉科,哈利决定等明天再去。现在太晚了。
      赫敏正是这时赶来的。她刚刚从一场宴会脱身,礼服还没有换下,头发已经有些乱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刚一进门见到哈利就质问道。
      “不然我该在哪?”哈利呆呆地看着她。
      “你不应该在求婚吗?”
      哈利觉得惊讶又荒谬,有点好笑,又觉得很慰藉。赫敏总是知道所有事。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和罗恩对视一眼。
      “他给你写了信,只要不是分手信,你就会去求婚。”
      “我不能先和他相处一阵子再说结婚的事吗?”哈利问。
      “不可能,你等他等得太久了。”赫敏松开头发,拿着衣服去另一个房间里换,一面提高声音问哈利有没有买戒指。哈利回答买了。
      赫敏换回日常的衣服走回客厅。
      “你设想好各种可能了?”
      “没有其他可能。”他答道,那封信在哈利的口袋里,似乎隐隐发热。
      赫敏对罗恩问德拉科的近况,后者回答说他偶尔十分忙碌,有时也很清闲。德拉科现在多数时候都在麻瓜世界,他似乎对回到魔法界没有什么执念——并不是说他在逃避着什么,只是他有了新的兴趣。
      “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有兴趣就又回来了。”罗恩说。
      “你希望他住在哪里?”赫敏问。
      哈利没料到这问题。答道:“哪里都行……都是巫师,住在哪里区别都不大。”
      “我以为你会想住在你父母的老房子里。”赫敏说。
      “换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想回来也能随时回来住——周末之类的。”哈利说。
      “如果他没答应求婚呢?”赫敏盯着他,又补充道:“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因为他怕拖累你等顾虑。”
      “反正我能再见到他了。”哈利说。
      “他也一定很高兴能再见到你。”罗恩拆开赫敏带来的甜点开始吃。
      赫敏和他一起吃,给哈利也拿了一块,三人默默吃了会儿东西。
      “我很期待能再见到他。”赫敏说。
      “你会很惊讶的。”罗恩开始描述他见到的德拉科什么样子以及最近他们相处时的细节。哈利有种奇怪的满足感,听着别人谈论、夸赞自己喜欢的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现在总是穿麻瓜的衣服,有些还很奇怪……”罗恩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哈利听着他的话在脑海中勾勒德拉科的样子。明天他就能见到德拉科……他们还没见面,他已经提前感觉到幸福。
      赫敏问他求婚的打算,哈利决定保密。这些只有他和德拉科知道就好。
      “你早就准备好了?”
      哈利点点头。
      他有三年的时间,他想清楚了一切,准备好了一切。
      哈利知道即使他们再度成为恋人、即使他们结婚,也不意味着事事顺心如意。他们会有分歧,会吵架,会冷战,但他会先低头,他会忍耐,会退让,会探寻,会理解,会包容。他还年轻,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更好的恋人。
      他们会有很幸福的生活。一想到德拉科他就会心软,许多事都觉得“算了吧”。他们的快乐太多,没有必要计较琐事,就更没有必要为观念的分歧争执,而且他足够幸运,他们在观念上的分歧几乎已经消失殆尽。
      睁开眼就能见到德拉科,每一天。他们会一起生活,每一天。去想象这种幸福变成日常近乎奢侈。
      有一天他也会腻烦吗?他会厌倦了和德拉科一起生活吗?他会想要另一个人或者独自生活吗?
      只是设想这种可能哈利也觉得恐怖。他不想和德拉科分开,不想失去对德拉科的感情,他无法忍受另一个人也无法忍受独自离开。让他们在一起吧,不要再有波折和等待,不要再有另一个他在德拉科窗前徘徊的夜晚。
      他理解了爱情的苦。他爱他,为此快乐又饱受折磨。世人皆是如此,他们幸运或不幸地体会到爱情,幸运或不幸地从爱情中剥离。
      他不相信爱情,但他想要德拉科。
      他不再寻死,他也是。他们可以有新的生活了,他们可以像许多普通却幸运的人那样一同老去,甚至像童话里幸运的人那样一同死去。
      在死去之前,他们还有几十年的爱恋,几十年的快乐与烦恼,几十年的成长和改变。他们不再属于不同的派系、不同的学院,甚至他们不再属于不同的家。他们会有他们的家。他们会在仓促的重逢后立刻结婚,在婚后才开始再度适应对方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所有东西都在磕磕碰碰,像一块块拼图摸索到可嵌合的地方,棱角是可以磨去的,棱角是可以保留的,他们面对的不过是日常的事,琐碎的一切填满他们的生活,月下的夜晚,浴室的水汽,掉到地上的枕头,太甜的茶,困倦的清早,地板上的舞蹈,手上的薄茧,落日的余晖,落霜的清早,静悄悄的午夜,相扣的十指,在窗前看夜色的晚上,在窗前吵架的晚上,擦去眼泪的手,壁炉里的火,流星坠落时的火,骑扫帚飞行时的风,池塘,土地,枯萎的花与树,哭泣的花与树,碧蓝的天与海,落下又升起的太阳,反反复复、照亮一个又一个世纪的太阳,照亮悲戚与动荡的太阳。

      等到明天他去见德拉科时,他会在下午抵达他的住所附近,以免惊扰了他的梦。
      他会拿着罗恩给他的地址幻影显形到德拉科家附近,然后一步步走过去。
      他会先走过繁华的、车水马龙的街道,在众多高层中找到最高的那一座。他穿过漫长的前厅和大厅,走进电梯。
      德拉科住在高层,如果他在下午抵达,那时阳光一定很好。
      在哈利的想象中,德拉科家中的阳光会是满溢的,他只拉下窗帘挡住直射的阳光,断不会将所有光源都隔绝在外。他家里还有很多色彩明亮的装饰,哈利已经能想象到那地方的可爱之处了,虽说他还从未见过德拉科住在这样的地方,但哈利确信那里一定很适合他。
      他会在下午时睡觉吗?那就等他一会儿。也或许他醒着,罗恩说他们一起看了电影,最近德拉科迷上了电影,每天都在家里从早看到晚,等到明天哈利到他家时候他大概也在看电影。哈利很抱歉打断他的观影体验,但他们太久没见了,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亲吻和拥抱等了三年。
      见到德拉科时,他会是什么样子?
      罗恩说他不再那么瘦了,头发也短了些,气色很好。他会见到德拉科健康又轻松的模样。他是个快活的人了,一个有快乐能力的人……哈利猜他会束起头发,穿着灰色的薄毛衫和黑色长裤。但也不一定,或许他会穿一件颜色很鲜艳的衣服,并让任何颜色都衬托着他的容貌。
      德拉科会被他的到来吓一跳。他会惊得身上一抖,然后迟疑地转过头来见到几步之外的哈利。
      他出现得好轻易。就好像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到对方身旁。
      德拉科出现在他眼前,而他竟然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那时应该是正午吗?应该是白天吗?应该是个阳光灿烂到有灼烧感的时刻吗?为什么不是午夜?为什么不是寂静的、清冷的晚上,只有寥落的星与他们作伴?过去他总觉得德拉科是黑夜的一部分。但哈利等不到天黑了。
      午后的阳光耀眼得恐怖,灼烧得恐怖,不给他们任何余地去怀疑这是梦或幻境。一切都在太阳的燎烧之下,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德拉科站在光下,他身后是彩色的半面墙和落地窗之外的半座城市,脚下是斑斓的地毯,他站在浓重的、明艳的色彩里成了一幅画,在光芒中燃烧。
      他们各自惊讶,各自欢喜。然后是匆忙的拥抱和哭泣。他们一起哭,像所有人那样,为分别哭,为重逢哭,为悲伤哭也为喜悦哭。

      ·

      德拉科睡了好几天。
      他的公寓高到了连他也觉得眩晕的地步。最初来到这里他总是在睡。
      睡去之前,德拉科将原本典雅的卧室做了夸张的改变,卧室的两侧都是落地窗,他将床挪动到窗边,极度地、无法更多地沐浴在太阳与月亮的光芒之下。
      睡在天边,在云层里。
      从未有过的生活,从未有过的体验……这几年他越来越明白了,他永远会有从未体验过的东西。
      他困倦地向窗外看。城市在他眼底。喧嚣,繁华,灯火明明灭灭。明亮到了荒唐的地步,繁华到了荒唐的地步。
      半醒半睡时,他不受控制地想着离开疗养院之前一些小事的片段。它们没什么意义,只是存在着,只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一些琐碎的话,模糊的画面,轻飘飘地讲述着他人的经历,他们的荣耀,他们的悔恨、挫折、快乐与磨难,他们被一句话就概括的一生。
      他依旧时常做梦,梦境混乱,但不再围绕伏地魔。他梦到过去两年生活中的许多人和事,在小诊所和疗养院里遇到的病人、医护,他工作时的同事、顾客,在天台上给他酒的乐队成员,甚至是他在监狱里认识的人。
      偶尔,他梦见伏地魔。什么样的场景他都梦见过。有一次他梦见伏地魔帮他练习魔咒,醒来时德拉科忍不住笑,他也觉得自己幼稚,竟然会在醒来后为一个梦笑起来。他睁开眼,自然而然地想到汤姆早已死去,但这甚至不需要“想”,这事实存在了太久,他早就接受了一切,没有遗憾也没有痛苦。想起他时,德拉科坦然又快乐。
      他也梦见哈利。
      梦见他时,德拉科就不再傻笑了。他刚一睁眼就开始想哈利是否还有和他见面的打算。他没有留地址给他,于是就算哈利没有给他信件,他也可以认为原因是哈利找不到他,而不是哈利不愿与他联络……
      要不要和他见面?什么时候?什么理由?需要理由吗?如果他恋爱了呢?去看看不就好了?你可以隐藏自己,让哈利没有注意到你的存在。可万一他注意到了呢?万一他已经有恋人了?或哪怕仅仅是在约会……他会破坏哈利的感情吗?还是破坏他的平静?哈利是不是很生气?是不是已经讨厌他了?
      或者……哈利在等他?仍旧想着他、爱着他?
      哈利应该去和让他感觉轻松的人在一起,至少是个与食死徒或黑魔王都没有瓜葛的人。和他在一起,哈利一定有不少心理上的障碍要克服。想想他们早期发生关系的那段时间,他几乎引出了哈利最坏的一面。这还不够糟吗?他怎么能再去打扰哈利?
      几天后德拉科又犹豫了。
      至少给他写信是没关系的吧?这封信也不一定要交给哈利。说不定他写完了信就会把信烧掉呢,或放在某个地方置之不理。
      最初他在信的第一句就写他很想念哈利,但怎么也无法继续写下去。他想他,想念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但他不敢写出来。他想写他喜欢他,喜欢他的眼睛,他乱糟糟的头发,喜欢他摘下眼镜的动作,喜欢他坦然的眼神,喜欢他存在于这世上,喜欢他和他说话,喜欢他和他散步时握住的手。
      回想起过去,德拉科觉得一切都像是梦。真的有哈利那样的一个人在他身边吗?真的有哈利那样的一个人陪伴过他、与他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吗?他们之间那些甜蜜或酸涩的往事都是真的吗?
      他无法写下想念,也无法写爱。
      他开始写他的生活,他希望哈利知道这几年他是如何度过的,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他希望和他分享这一切。
      信写得断断续续。到最后,他连写信也写得累了。在那个疲惫的、困倦的早上,他的长信写到了结尾。他不假思索地写他的疲倦,他的想念,他的渴望。
      他要他,他现在就想见他。

      在终于写完那封信之后,德拉科的嗜睡状态悄悄结束了。之前他闭门不出、一直在睡觉,醒了也不过随意吃些东西,没多久就再度睡着。
      一个傍晚,他被一首歌唤醒。
      一首老歌,脍炙人口,撕心裂肺。音乐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听见雨。
      天阴着,但并未黑漆漆的,云层仍透着一层亮,他在水底,世界也在水底。细雨落下,路上的行人走在雨中,雨是他们的眼泪。
      德拉科睁开眼。那首歌仍在播放,肝肠寸断,悔不当初。
      他看着天花板,从未有过地幸福。因为一场雨,一首歌,潮湿的空气,微凉的风。
      他孤身一人住在云端,落地窗外是一整个城市。
      这太高了,他理所当然地眩晕,有种轻飘飘的幸福。
      他还从没有过一个这样的家。太高,到处都是落地窗,阳光从每个地方落进室内。他印象中的家总是一栋大宅子,远离城市和喧嚣,甚至是避世的。
      但世界没有那样糟。
      人群之中没有那样糟。
      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似乎无尽的城市,像在看着一张地图。一栋栋房屋、高楼铺在上面,一条条公路横穿其中,无以数计的人与车行走在其中。
      他打开用于通风的窗缝,冰凉的风吹进来。是秋天了,人类像是只有这一个季节,人类是为了这个季节才生存的,秋日凉爽又惬意,只是被风吹着他就醉了。
      无数盏灯亮着,无数人在灯下生活。一座金色的、明亮的、永不熄灭的城市。
      德拉科将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在向窗外张望。或许他们正在发呆,正在吃饭,正在聊天,或看电视,在他们视野的余光中,一座高层的公寓亮起灯来。人们仍做着自己的事,少数人会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一眼,心中不留下任何涟漪。不过是一盏灯亮起,不过是又一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
      德拉科打开电视看了看。他仍旧没有习惯看电视,连广告都觉得新奇。电视的画面让他入迷,它们放大一切细节,色彩浓重到失真的地步,而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的表演都很有趣,连拙劣的表演都让他兴致盎然,他置身事外地观察着麻瓜,仿佛他不属于这个星球。
      在黎明之前,德拉科换好衣服离开大厦。
      天仍黑着,但城市仿佛没有夜晚,它不过是换了种光源,星星落在地上,落在家家户户的窗里,落在车上,到处都有光亮,与白昼没有区别。
      德拉科在街上信步走着,身边经过三三两两的行人,一辆又一辆车。城市永远不会睡去,它甚至不需要打盹,没有什么会停下,一切都在加速前行,永不停歇。
      风里有城市的味道。烟,尘土,汽车,钢筋水泥,香水,酒精,火,杯子里的冰块,吵闹的人群。
      他走在路上也觉得醉了,惬意又亢奋。他的身体好轻,没有任何重量,不再有任何东西压在他身上。他不忧心任何事,甚至不忧心无所事事。他不必做任何事就体会到无上的幸福。这是任何人都拥有的权利。
      他料想他今天会有客人,到那时他免不了激动喜悦,也免不了伤心难过。他一定会哭出来,他仍有无穷无尽的眼泪,无数喜悦,无数欢愉,无数的忧愁、烦恼与爱,无尽的未来。
      他会有新开始,又一次,在他的新世界里出现的崭新的未来。
      德拉科拿出魔杖。
      没有人会看到他的身影,没有人看到他挥动魔杖、离开地面,没有人看到他在黎明前的城市中飞行。世界是他的,在城市的灯光与月光成为他的星星时;世界是他的,在他被冰凉的微风送上云端时。
      他忽然觉得他年轻得过分。他年轻到了还从未犯过错的地步,他年轻到了可以无数次犯错的地步。外面有一整个世界等着他,他的舞台,他的游乐场,他的人间。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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