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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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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清清的嘉陵江泛起了粼粼浅浪。太阳高挂在空中,它那无尽的、灿烂的光芒,均匀地洒在江面上。天是清朗的。几朵高空的白云,从邻近的太阳那儿得到了足够的光线,白得耀眼。它们轻松自如地在蓝天上慢慢膨胀飘移着,象是池塘中浮游着的一群懒散且又颇显高贵的鹅。在靠近地面的低空,昏暗的层云积聚着:有黄云,有乌云,有浑浊的灰褐色的云,也有浓厚的青紫色的云。这些杂色的云在一抹淡薄的烟霭中不露声色地挤压变幻:有的是成片地浩然浮涌,有的却轮廓破碎,散软无力。终于,那些碎云块陆陆续续地被挤出了云堆,尔后便寂然渺茫地消失在尘埃渐起的天边之上……
嘉陵江平静地在云影覆盖的地面涌流着。暮春时节,洪水还没有到来,一切都还是汛前的样子。沙岸微微倾斜地浸插在水中,被江水淘洗得干干净净的。岸上那些未泡在水中的沙,在太阳的照晒下,已开始泛白了。而正处在水平线上的沙,则随着微波的起落,一会被推向岸上,一会又被卷进水中,并由此决定着这水平线本身的清浊……在伸向江心的许多大滩上,遍布着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急浪冲来的石子。人们既不知道它们从何处来,也不知道最后它们还会到何处去。只见它们安静而又庄严地躺卧在荒滩上,坦诚地展示着自己浑身被太阳晒出的裂纹和被风雨霜雪侵蚀成的痕迹。有些石头,因为年代久远,棱角早已被磨平了,显得十分圆浑;而那些大约是不久前才被冲来的石头,却还带着自己年轻的锋芒,正在等待着岁月的洗礼。
……
江水东去。浪花不断地冲刷和带走着岸边的石子、小草和泥沙。这倒是有情还是无意,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嘉陵江不管是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东西,也不管自己本身是清流还是浊浪时节,都长年累月地依附在它的河床上,按照自己惯常的轨道不断地涌流,用它那千万只浪爪有力地拉走它所能够拉走的一切,丝毫也没有眷顾或顾忌什么的意思。
一
接连几个星期六的晚上,家里都有没有为薛琳举办过那种小小的画展了。因为薛唯松最近很少从学校回家来,而且他即使回来,也总是在同妻子洪淑贤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无暇顾及儿女们的事。见自己无端地受了冷落,薛琳在委屈伤心之余,也很感觉纳闷。
又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寒雨淅沥。岗上那些纤细的长松,不时在风雨声中发出一阵低沉的沙沙轻响。屋后的小园,已被越压越低的浓密雨雾严严实实地笼罩着,直象一座阒无声息的荒丘甚至幢幢鬼影的墓园……
本来,园里几丛残菊花儿开得正好,三棵不高不矮的桔树上,也挂满了红艳艳的桔子,热闹得跟开灯会一样。
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家里还没有开饭。洪淑贤告诉两个儿子,说是爸爸早说过了今晚要回来,因此大家都要等等他。不过就算是她不这样说,那两弟兄也都能够猜到这点:桌上摆下的菜,都是平时父亲喜欢吃的:有从食堂端回来的清燉蹄膀,有自己炒的宫爆肉丁和素藕,还有一大包从学校商店买回来的五香牛肉干。母亲操办饭菜很在行,而且向来很照顾父亲的口胃,这些,弟兄俩都知道。
模样英俊、身板结实的薛琪哥哥一向很会吃。听了母亲的话,他不说什么,只是呶了呶他那很有性格的生来就是半嘟噜着的嘴唇,便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过一会儿品尝桌上的那些菜。薛琳对于吃却从来总是缺乏很高的兴致,虽然他也还是觉得五香牛肉干挺不坏。这个尽管有着一副胖圆脸蛋但长长的手脚都很细弱的孩子,在生活的自理方面不大如大人们的意,倒是老喜欢耽在一些同他年龄不大吻合的梦想里。
拉开电灯后,大家都聚在左厢房里了。薛家这套房子旧是旧了些,但还很宽敞,连厨房在内,大小共有五间屋。不过屋子虽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只有薛唯松夫妇和幺女薛丽住的这间左厢房,才是一家子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的中心。
薛琪已是元培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懂得利用眼下的时间,因此很自觉地便做起了家庭作业。洪淑贤在摇篮旁哄睡了小女儿,也打开了一本书。薛琳知道今晚多半都还是不会有谁要提起参观他的画,所以便独自翻出近段时间自己画的那些画儿,不慌不忙地一一看了起来。
薛唯松有个早死的弟弟善画。也许就因有着这么一线家学渊源,薛琳自小就对画道相当颖悟。不过说实在的,他迷上画画,主要的和直接的还是受了哥哥薛琪的影响。薛琪就喜欢画画儿。在他的书和本子上,到处都用铅笔或钢笔勾满了操戈拿矛的古代武将。薛琳也喜欢画这班英雄好汉,但是从两三个月前的一天开始,他却更爱画“山水”了,因为那天他在哥哥的那本《自然》课本后壳里面看见的一幅用墨笔勾成的山水画,给他留下了极端强烈的印象。那幅画,据薛琪说,是他同班一个名叫武其方的同学画下的。从看见那幅画起,不单是武其方这个新奇神秘的名字在薛琳的头脑里扎下了根,而且薛琳整个的绘画兴趣,都有了这种根本的改变。
父母亲自不必说都是很喜欢这种改变的了。他们一致以为:画兵啊将的,不过就只是乱画画而已了,而画山水,要是好生画下去的话,可是能做一个真正的画家啊!
“你好好画吧,”那回薛唯松看了二儿第一次用单线勾出来的一座草亭连同两三株树和几座远山之后,就用一种比平常越发显得慈爱温柔的口气对他说。“你要买啥东西,我都给你买。”
洪淑贤也对儿子说过类似的话。从那时起,每逢星期六晚上薛唯松从学校回来,参观和评论薛琳的新画,便成了这个家庭生活中的一个内容。
薛琳歪着脑袋看了一阵自己的画。独自一人看,终归有些乏味。他忍不住推了薛琪的手臂一下。
“哥,你看,这张画……”
薛琪闷着头不理弟弟。待了一会,他倒是悄悄地抬起头来偷瞟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母亲。
薛琳又捅了哥哥的膀子一下。薛琪突然不耐烦起来:
“看见人家算术题这么难做,还来惹、惹!——哼,以后你上学了,才晓得做这文字题的厉害!”
虽说焦躁,但是薛琪并没有真正生弟弟的气。他很爱弟弟。他至今还认为,都是他问妈妈要过了多少次,妈妈才生下这个弟弟来陪他一起玩的。老实说对妹妹薛丽,他的兴趣都要差上一截了。这倒不是说他不够爱她,只是他这人生来就不喜欢同女孩子玩;再说,眼下薛丽还小得没有一点特色,懵懵懂懂的,活象是一只光知道吃和翻眠的蚕子。
恰在这时薛丽哭了起来。洪淑贤起身朝她走去。
借着咿咿呀呀的摇篮声,薛琪凑近弟弟的耳朵轻声地说:
“喂,弟弟:今晚我们都该小心一点!你没看出来吗,今天晚上,妈妈好象在想啥不高兴的事情!”
薛琳这才注意到母亲的脸色的确不如平常好看。他也回想起刚才她一直都没有张理他们兄弟俩。而平常即使是在看书的时候,她也都会时常关照上他俩一下的。
于是薛琳乖乖地不吱声了。只是朝着哥哥轻轻地吐了一下舌头。
今晚洪淑贤的确是心神不定的。刚才她盯着书本,好象是很专心,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读进点什么;连大儿子那声不耐烦的叫嚷,她也几乎没有听见。现在她摇着摇篮,口里还轻声地哼着摇篮曲,可实际上心思依旧也没有在这上面。这一切都只是一种不自觉的习惯罢了。她始终都在挂念着丈夫薛唯松。因为她知道,今天下午,他正在学校参加一个至关紧要的会议。
“怎么这么晚了,他还不回来?莫非当真是出了啥差错了吗?”她心头老是翻搅着这么两句问话,同时只觉得一阵阵不安。不过她一面也老是安慰着自己:
“不,不会吧。哪有那么容易?他不过就是个有些固执的读书人,间或要同人家争上几句。别的,又能说上他个啥呢?”
女儿重新入睡之后,她离开摇篮,回到桌子跟前。好一阵她都不停地看着手表。后来她干脆不看了,从她平常上班提的那只黑提包中拿出一个帐本,又从大柜子侧面的墙上取下了一把算盘,准备干脆做做原本是打算带回来明天做的事情。她是巴渝大学会计室的财会员;她的工作,每逢年底的时候,总是最忙碌的。
她心不在焉地登了一会儿帐,又放下了笔。“不行,这种时候哪能做帐上的事。”她自语说,于是她瞟了全都安静下来的孩子们一眼,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来到薛唯松的书桌前。早先薛唯松没有住到学校去的时候,每天总是要趴在这儿读读写写的直到深夜。自从他说是为图写作清静搬到学校去住之后,这桌子也冷落下来了,一些不常用的书籍和旧稿,寂然而整齐地堆码在那里。她喜欢薛唯松爱好整洁的习惯,虽然有时她看他痛爱书籍痛爱得过分了——薛唯松可以将一摞书稿翻来覆去地理上半把个钟头——也要小小地调侃上几句。
她随手从稿件堆里抽出了一本稿子。这是薛唯松前次被退回来的一个话剧剧本。近年来薛唯松常在几家杂志上发表一点旧体诗和探讨中学语文教学法的文章,并偶尔也编写一点剧本。他的教学论文和诗作都得到了读者们的好评,只是他在戏剧创作领域内始终都不得意。编辑们老是在给他的退稿信中对他说,他的剧作才情是有,但似乎还欠缺一点新意。不过他们既然没有说明这所谓“新意”究竟是什么,薛唯松也就依然故我地用自己的方法写下去了。有一次他颇为不平地对妻子说,其实,他看眼下拿出来的许多东西,也未见得就有个啥新意。
“《牛郎织女》。”洪淑贤默默地读着稿子的封面,然后漫无目的地翻起这稿子来。稿中的文字她差不多是连一句也没有看明白;她总是从这已被翻弄得软沓沓的纸叠中,看见无数的薛唯松那张长而方正、一如他所写的文字那么端然楚齐的脸庞,这脸庞上的神情象是在凝神而思,更象的是自得其乐……
早年她就正是爱恋上薛唯松的翩翩风度和英伟相貌,连同当时他作为一名“救亡诗人”的洋洋诗才,才不在乎他这异乡人聘礼的多寡,自作主张,嫁给的他。那时她本人刚从本省一所新兴的财会专业学校毕业,正在四处寻找职业。正象那个时代的许多乡下姑娘一样,她由旧学堂转入新学堂读书时,年岁都已经不小了;而她之所以想从乡下进城来独立谋生的初衷,实则是相当单纯的,那就是能够不花家里的钱但又能时常看上一场电影,因为当时电影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守寡的母亲哩,饭倒是供得起她吃,却把手中的几个现钱卡得很紧。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她忽然听见在窗外的滴雨声和哆哆嗦嗦的寒虫声之外,由远而近地传来了一串皮鞋踏在水洼里的声音。那声音在她家门口便停住了。于是她不由顿时紧张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丈夫回来了,可她又不知道他将带给他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她正想去开门,薛琳却早已窜起身来,一阵风地跑了过去。
薛琳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好象觉得父亲脸上的神色不大对劲。不过他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只是略微有点狐疑地看上了父亲一眼,就还是象往常一样,一面亲热地叫着,一面扑向了他。
这时薛唯松那张虽然已经有了几道皱纹但却仍然显得很年轻的脸上,其实已经很难看出有什么异常的神情了。他拍了拍儿子的头,甩了甩业已收拢的雨伞,便走进屋来。
洪淑贤早已迎上前去。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有什么事吗?”她急切地问。
薛唯松怠倦地笑了一下,避开了妻子的眼光。
“不,哪里有什么事,只是会散得晚了点。……吃,吃饭吧。”他说,象是很饿了似的。
洪淑贤审视着他,不大放心地又追问了他一句:
“当真没有什么事吗?”
“……是没有啊。好,别罗索啦,待会再把今天开会的情况慢慢告诉你。吃饭吧!”薛唯松说,一面很快地瞥了瞥两个儿子。
于是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起饭来。也许是大家都饿了,一时四个人都埋着头,只管吃饭。
饭菜都刚从灶是一只大钢精锅内端出来,热腾腾、香喷喷的,连向来吃饭都不爽快的薛琳也都吃得很上劲。不过薛琳回想到刚才开门时所看到的父亲的那副古怪神情,一边吃,一边也就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父亲。他看见爸爸吃饭的架式好象有点儿特别:有时光在扒饭,一点菜也不挑;有时又光吃菜不吃饭,连那又干又咸的牛肉干,也都要接二连三一直挑上好多筷……
“爸爸今晚是怎么了?”他不解地想。他再看了看母亲和哥哥,发现他们竟都象是很担心地在注意着父亲,于是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觉得,看这样子,肯定是真的出了点什么事了。
吃完饭,薛唯松夫妇都叫两个儿子赶快去睡觉。但是薛琪说他的功课还没做完,要再过一阵才睡。薛琳见哥哥不走,也就要赖在这间屋里。那夫妇俩也不再说什么,连碗筷都不收拾,立刻就在屋的另一侧坐下,开始低声地谈起话来。
薛琳很想偷听父母的谈话。可是,一则是那谈话声太低了,低得差不多就跟咬耳根说悄悄话一样;再则就算是他偶尔听清了一两句,但他也完全不懂那话的意思。于是后来他也懒得再去听它了,又开始翻起他的画来。不知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象这样,感觉得翻看画儿是这样的没有意思。连他自己都不觉得,没过多一阵,他的下巴便搁在了桌面上。
薛琪却一直都留意着父母的话,不论是在收拾饭桌的时候,还是重新在这桌上做功课的时候。
……薛琳觉得自己正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就象从前许多次他们一家人在星期天出外去郊游一样。野花开遍了山坡,小草拥围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象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花毛毡。雨后的远山从灰朦朦的湿云中现了出来,一片青幽幽的黛色,显得又沉着又明朗。天蓝蓝的,清亮的小河高兴地在蓝天下哗哗地流着,沿河两岸长满了桃树、水竹和杨柳。桃花也开得正好。桃花丛中,绿草滩上,一群群蜜蜂、蝴蝶和红蜻蜓,正在那儿忙忙碌碌,追逐嬉戏……
“爸,去捉蜻蜓!”他欢叫道。
“不对。——是‘丁猫捉’!”爸爸回答说。他听了爸爸的话很不好意思。把“捉‘丁丁猫1’”说成是“丁猫捉”,那还是他刚会说话的时候的事,而现在,他说话可早就是有条有理的啦!
妈妈和哥哥听了爸爸的话都快活地笑了起来。爸爸一面逗着他,一面朝着坡下的绿草滩跑去了。
坡下传来“扑通”一声。呀,是爸爸摔倒了!坡上的母子三人一齐朝着坡下伸长了脖子。
爸爸满头是血,从地上站了起来。哎呀,爸爸还在嘻嘻地笑!……
“爸爸,爸爸!”薛琳惊叫着,心头扑扑一阵紧跳。
然而他却看见爸爸正坐在那儿,头上并没有血。妈妈和哥哥也都坐得好好的。“可是妈妈为啥在哭呢?”薛琳心跳未定,又感觉不解地自语。他这才想到刚才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于是他不吱声,暗暗地观察着父母亲和哥哥。
“我经常都在劝你,”洪淑贤的声音比先前高了些,带着一点哭腔在说话。“劝你不该说的话就莫要说,更不能去得罪领导。你总不听。这下好了,你看吧!”
薛唯松的嗓门也比起初高多了。
“我哪里又说了啥了不得的话呢,不过就是给祝书记提了几条意见,说他没把学校的教学工作抓好,再有就是总是把会开得很长。他们就说这是在散布‘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谬论,是在对党进行恶毒攻击。又说我对政治运动有抵触情绪,写的东西,不但不突出政治,反而在进行封建主义的宣传。——不过就是这样,今天在会上,他们就把我给划进了那里边去!”他的口气又是焦急,又是忿忿不平的。说着他的眼光游移不定地转向薛琪,但刚一转向他,他就很快地把脸背转开去。
薛琪难过地把脑袋埋在作业本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洪淑贤接着丈夫的话说:
“本单位的领导,哪能想说就说呢,老天!他们就代表党啊。虽说你只是给一个人提意见,但权就在人家手里,人家要说你这就是在攻击党,你说,又咋个办?唉,我再三说过,看不惯的事,也将就点,不要去说。因为我们只是干活吃饭的人,又没有多高的政策水平。何况说了不但没用,反倒转过来整到自己头上,划不划算嘛?——解放前你也爱发牢骚,也不愿去顺那些头儿的意,结果在哪儿都没呆上个长久。现在哩,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个正式职业,你又……”
“我就是以为,祝书记是共产党员,和从前那些官儿不一样,是听得进群众的批评的。殊不知……倒来这么一下子。咳,尤其叫人不理解的是:又在叫大家提意见,不提还过不了关;提了呢,却象这样整人害人!这,这不是拿着个圈套硬叫人往里钻么?天下居然有这等样的道理!”
大概是感觉自己有理,薛唯松的声音显得雄纠纠气昂昂的。不过末后他却双手捧着下巴,愣神地叹上了一口气:
“唉,你们四川人普遍狡猾,哪赶得上我们山东人那么鲠直呦。这下我算是又领教了!”
他是抗日战争爆发后从山东辗转来内地的,多少年来,只要一提起家乡,他总是那样地一往情深,以致于说话论事,都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
他这话叫洪淑贤露出了一丝哭泣笑不得的表情。她的嘴动了好几下,才象这样说:
“哎呀,现在哪儿的人又不是一样呦。我们那处长就是你们山东人,这是你知道的。可她整治起人来,比哪个都要凶。这,又怎么说呢?”
薛唯松不说话了,光是连连地叹着气。这样沉默了一会,洪淑贤也沉重地长叹了一声,然后她揩去眼角的泪水,说:
“算了吧。现在大错反正是已经铸成了。你已经当上了这个啥‘□□’,我们又还能有啥办法?还不是就只好夹起尾巴做人了。——幸好你还没被划成啥‘极右’,要那样,恐怕连饭碗都要砸了呢!”
薛唯松默不作声,只是牙龈一咬一咬的在动。过了一阵,他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很呆板地摇了摇头。
“夹起尾巴做人吧!忍了吧!……唉,只是这份气可怎么忍得了呵。”他既象是在对妻子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
“忍不了,也得忍啊。”洪淑贤重新抽泣说。
“好了,你别哭了吧。我忍,我忍!”薛唯松夸张地用手使劲地按了按胸膛,苦笑着说。说着不禁又回头看了看两个儿子。“刚才我原本想背着他们告诉你。可你一哭,——你看!”他接着说,说着脑袋一阵狠摇,连眼圈也都红了。
“我懂。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啊!”洪淑贤哽咽说。
……
“原来爸爸真的没有摔倒。可他和妈妈到底在说些啥呢,怎么我总是听不明白。”薛琳在一旁暗想。不过有一点他至少是已经听见了:看来呀,他们难受,妈妈和哥哥还哭,这都是因为爸爸当上了啥“□□”。
□□就□□吧!当上了□□,爸爸总还是爸爸。只要他的头没有摔破,没有流血,就够好了。他肯定照样还是会疼爱他的小儿子的。这种种感觉一一浮上薛琳心头。薛琳放下心来;他不但不想哭,还感到有点儿松快呢——因为爸爸总算没有摔得头破血流啊!真的,这已经算是够好的了。
于是薛琳又感觉朦胧起来。瞌睡又向他袭来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趴在了桌子上。
“□□……□□……‘划成极右’又是啥意思?……哎,我不管它;那是大人的事。可哥哥为啥又要去管它?……唔,反正我不管。我想睡觉了。”薛琳脑袋里飘过了这些话,后来他不能再想什么了,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这次他睡得很熟,什么梦也没有做,连最后妈妈抱他上床去睡觉,他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