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佳肴》思菀

1、疯长的头发

　　尹萌被敲门声惊醒后，坐在床上回忆，好像做的依旧是那个梦，梦里纱帘飘摇，卧榻之上，她和隋枫盘桓无度。似醒非醒时，她仿佛还听到她的呻吟，他的呢喃。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如打雷一般，震得她头皮发麻。尹萌脚底发虚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将门一把拉开，看都不看来人就吼道：“你又怎么了，大清早的你让不让人安生了？”
　　罗裕被她吼得怔了一下，旋即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今天中午做的东坡肉，做多了一些，下来送点给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尹萌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不会打算啊，怎么每天都把菜做多了？”虽还是不耐烦的口气，但是火气已经消了不少。罗裕笑了笑，他原本就白白净净一脸斯文，这样一笑更如春风拂面：“我送你的菜是不是都没吃，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该你什么事？”尹萌不耐烦，当着他的面将门摔上。
　　回到卧室，窗帘还没拉开，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几乎所有的光线。梳妆镜里昏暗惨淡，里面的女人面容苍白、憔悴，发长及腰，却杂乱地散过肩头，越发映着她形同鬼魅。她骇得发慌，摸出一把剪刀，朝着脑后就胡乱地剪去。头发一缕一缕地散落下来，在地板上铺陈出某种符咒，看得人胆战心惊。
　　尹萌无来由地就想起《金瓶梅》里的春梅，死前“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顿时感觉一股凉气自发梢而起直凉到心里。她仓皇地扑到梳妆台上，手忙脚乱地打开罗裕送的饭盒，抓了一把肉胡乱地塞进嘴里，嚼了没几下，就瘫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吃不进东西去，也不想出门，连她的闺蜜夏歌约她出来吃饭，她也是犹豫了很久才答应。
　　吃饭的地点选在仙踪林。她和夏歌选了一处隐蔽安静的座位坐下，夏歌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去‘桥’几次都没看见你，后来跟调酒师打听，才知道你辞职了。”
　　“桥”是城西的一间酒吧，以调酒师能调出各式美酒而出名，她原来一直在那做服务员，直到最近才辞职。
　　“我遇到一件怪事，”尹萌幽幽地开口说道：“我最近头发一直疯长，没几天就会长到腰，我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也检查不出是什么毛病。我现在都不敢出门。”
　　夏歌注视了她半晌问道：“是不是还做一些那样的梦，梦见与一个男人……？”
　　尹萌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夏歌斟酌了一下说道：“我们局这几年已经接受了十几起这样的案子。每个被害人都疑似中了一种奇怪的毒，初期的症状都与你的很相似，也是头发疯长，后来我们就暗地里给起了一个名字叫‘情发毒’。”
　　尹萌惊得脸色煞白，“被害人是什么意思？”
　　夏歌叹了一口气说道：“每个中这种毒的人都会吃不下东西，死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形同枯槁。”
　　尹萌颤抖地问道：“没有解救的方法吗？”
　　夏歌摇了摇头。
　　所有的生路都断了，死一样的沉寂……
　　良久，夏歌才说道：“既然正常的办法行不通，不如试试别的方法。”
　　尹萌原本已经心灰意冷，夏歌这番话无疑给了她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拼死也要抓住！夏歌刚说完，她便急切地问道：“什么方法？”
　　夏歌稍显犹豫地说：“就像道士作法，或是信佛。就信佛吧，佛教不是宣扬境由心生吗，如果真能做到四大皆空，说不定……”
　　夏歌顿住了。四大皆空本来就是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东西，如今要用在这么性命攸关的事情上，任她自己都觉得不靠谱。但是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尹萌立马回家收拾东西赶往城外的寺院。
　　城外寺院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同舟寺”，建在半山腰，淹没在成荫的古树里，有一种别样的清幽。寺院的住持听完她的来意说：“佛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又云‘一切皆为虚幻’。既然女施主执意向佛，便要日日诵经，不可受外物干扰，日日来寺进香拜佛，来足九九八十一天便可，切忌半途而废。寺中不留女客，施主如若诚心向佛，还请下山，明日再来。”
　　所幸山下便有旅馆，取名“共舟旅馆”。里面还算干净舒适，更合她意的是这里每日都能听到寺院里敲钟的声音，清脆悠远，常让她有心神为之一洁的感觉。日日诵经拜佛，听晨钟暮鼓，那样的梦当真少了，头发长得也慢了。
　　第二次见到隋枫是在进寺的途中。虽然无数次梦到他，但是在白天看到他还是第一次。他站在树阴里，脸色晦暗不明，看到她后喃喃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那一夜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装作没听到，客气地笑笑问道：“隋先生也在啊，要不要一起进寺？”
　　他怔在当场，半晌才喏喏道：“不了，你请吧。”
　　尹萌这才松了一口气，立即转身离开。但终究有些不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身后人影全无，只余落叶萧萧。
　　初见隋枫时，她还在“桥”上班。她的老板喜欢英伦风情，特意将酒吧的吧台设计成伦敦桥的模样。传说中的伦敦桥深夜有鬼魂出没，她不以为意，在她眼里深夜还在酒吧买醉的人无一不是放荡在人世间的鬼魂。
　　隋枫跟他们是不同的，虽然他也是鬼，但他是吸血鬼。那一夜他坐在吧台前，笑得众生魅惑，将刚调好的一杯“红粉佳人”递给她，声音低沉而有磁性：“美酒赠佳人，这里只有你配得上喝这杯酒。”后来他还告诉她，他叫隋枫。
　　她并不排斥在暧昧的氛围里，跟想要暧昧的人玩一场赤裸裸的成人游戏。那一夜他等她下班，他等到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欢爱，而她，却等到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
　　那天晚上他入梦来，垂帘依旧，她在帘外，他在帘里。他焦灼不安地问她：“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当真不要我了吗？”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决心奋力喊道：“不要了。”醒来，冷汗涔涔。
　　（二）会做饭的男人
　　在旅馆住的时间长了，跟老板一家也熟识了。老板的儿子已经出去单过，只剩老板和老板娘。一日老板娘拉住准备上山的她说：“我老头子早上去挖了点野菜回来包包子，晚上一起吃啊。”
　　老板的手艺确实不错，席间尹萌一直夸老板娘有福。“那是，”老板娘也不谦虚，拉着她的手说：“老人不是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我年轻的时候就想，男人可以不会做衣服，但一定要会做饭。当时追我的男人很多，我能看上你大叔无非就是因为他做得一手好菜。闺女，我跟你说啊，会做饭的男人都体贴、细心还有专一。选老公不是选美，皮相好的不如手艺好的实用，这个你听我的肯定没错。”
　　她认识的男人里会做饭的就只有罗裕一个，也只有他对她那么关心。想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做那种梦了，头发剪了半个月，依旧是短短的刺刺头。
　　她舒了一口气，终于躲过一劫。尹萌兴奋不已，当下决定第二天回家。
　　尹萌在楼下碰到了罗裕。他看到她很惊讶笑道：“旅游回来了？”她也朝他笑笑说：“好久不见了。”大约是因为她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她对他一笑，竟让他满脸羞红。她又笑了笑，转身上楼。
　　屋里因为长久没人住，打开门便是一股呛鼻的积尘气味，尹萌只好在屋外耐心地等着把气味放干净才好进去。罗裕从外面急匆匆地跑回来，看见她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最后索性把藏在身后的大束玫瑰往她手里一塞，颇有英勇就义的架势跟她说：“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其实他当时是想说“做我女朋友吧”，结果一紧张就变成了求婚。她倒是真的嫁给他做起了全职太太。他为她煮饭作羹，她给他洗衣铺床。他对她应算极好，但是她心里总有一个空洞，是再多的食物也填不满的。岁月不长，却催宽了腰肢、粗糙了手指、荒废了妆容。
　　生活毕竟不只是暮睡朝起、柴米油盐，还有前尘旧事、磕磕绊绊。一日他摸着她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说：“把头发留起来吧。”她仿佛烫着似地躲到一边，大喊道：“不要。”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语气也变得犀利无比：“你以为你还是原来的你啊？”
　　那句话从此便如影随形，仿佛一句魔咒缠得她不得安宁。卧室里的梳妆镜亮堂无比，映出一个女人平庸痴肥的脸。她翻出当年的衣服一件件比量，发现都太小了，挤都挤不下去。
　　阴暗里两个男人的对话：
　　“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现在糟蹋成这样。”
　　“总比死在你手里强。”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换一个呗。”
　　“哈哈，我们还真是兄弟。”
　　……
　　尹萌这才想起来，她当年并没有坚持到九九八十一天，她那时居住的客栈老板好像也姓罗……

　　只有鬼魂出没的深夜，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嚎：
　　“不要！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