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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爱情之死(一) ...

  •   一.讣告
      讣告被送到莱姆斯·卢平手中时,正是四月份一个下雨的清晨。整个伦敦尚未从黎明的寂静中完全醒来,阴翳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色彩。当莱姆斯从他那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公寓中走出时,几乎像是走入了一个陌生的迷雾之城,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紫丁香和潮湿的青草味让他想起这是一个春天。
      街道尽头传来威斯敏斯特教堂遥远的钟声。老人独自一人撑着黑伞,在湿冷的雨天艰难行走,手中捏着那个镶着黑边的信封。他回忆着讣告上那几行简短的文字,格式化的措辞明明白白写着西里斯·布莱克的死讯,那个火焰般明亮的人就这样被框入黑白信笺,如同燃烧的火把终于熬到尽头。
      莱姆斯站住了。
      他不得不在长时间的行走后停下来歇息一阵。战争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以伦敦的气候,大家都认为他活不了多久,然而当昔日的老友与敌人都相继逝世,莱姆斯·卢平却仍然活着。时间似乎遗忘了这个沉默的男人,任他如荒草般孤独苟活,只有今天,他捏着讣告步履蹒跚地走出公寓,清清楚楚地感到了衰老的降临。
      他必须走了。这个念头从他接到信封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盘桓在他的脑海,他必须离开伦敦,离开他生活了五十年的地方,回到她身边去。
      莱姆斯走到目的地,喘着粗气抬头望了望牌子上的字样,将黑伞夹在腋下,慢慢地推开了售票处的大门。时间还很早,没有多少人,他得以毫无阻碍的来到窗口前,艰涩地开了口:“我要一张车票,去埃克塞特。”
      售票员抬头看了看他:“什么时间,先生?”
      “越快越好——”
      莱姆斯停顿片刻,改口道:“今天下午。”
      他得到了一张六点半的票,因此不再迟疑,立即动身返回公寓收拾他的行李——有什么可收拾的呢?莱姆斯用伞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回去,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任由伦敦的细雨打湿他灰白的头发。
      也许是那朵被夹在书页里得以在数次搬迁中保存下来的紫丁香,也许是那些从未寄出的信件,也许是唯一的合影……总该是些能让他想起她的东西吧。
      五十年分别后的今天,他忽然发现在那段被战火摧残得所剩无几的爱情里,真正被保留下来的东西少得可怜。
      莱姆斯推开公寓的门。对于一个退休的教授来说,这空荡荡的寓所实在过于朴素。家具寥寥,偌大的空间都留给了寂静,半个世纪以来冗长而孤独的记忆隐没在每个角落的尘埃里,经年累月侵入他的肺部,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时光的沉重。
      他在箱子最底下找出一件带着樟脑味的黑色呢子大衣,把它铺在湿毛巾上,仔细地拍打下了并不存在的灰尘。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绅士才会偶尔欣赏这种款式的年代感,但这算是莱姆斯最好的衣服,因此,他还是将它熨得平整笔挺,态度郑重得仿佛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随后,他拉开床头的抽屉,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床上。
      信。全都是信。
      有新放进去的雪白信纸,背面隐隐透出一行行字母的痕迹;有贴着绝版邮票的信封,落款带着岁月的痕迹;还有各地的名胜风景明信片……最早的信件是五十年前的,保存良好,只是泛黄。
      他翻拣着那些信件,回顾写下它们的日子和心情,几乎不怎么需要打开。起初写信的频率高,后来渐渐不再急切,每次打开信纸的缘由都记得深刻。莱姆斯还记得最上次整理抽屉时看见的一封,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我盼望着从战场上归来的时刻,到那时,再也没有一段命运会让我们彼此分离。”
      他抬起手背,轻轻擦了擦眼角,用干净的丝带小心地将那些信按年头捆好。
      下面还有一本诗集,里面夹着张合影,是五十年前的莱姆斯与西里斯并肩站在学校的长廊外,脚下光影斑驳,背后的紫丁香满树繁花。
      那时他们还年轻,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眼中笑意盎然,未染风霜。照片的背面,干枯的紫丁香平整地贴在中央。
      “西里斯……”
      他不敢抚摸干枯的花朵,只能徒劳地摩挲着诗集的封面,连同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一块儿收起。
      床上还有一双色羊皮手套。那是一九三五年的冬天,夜晚星光漫天,西里斯拉着他从霍格莫德林立的店铺中穿行而出,来到街道尽头的斜坡。积雪早已被人踩实,她玩心大发,摇摇摆摆地登上去,大笑着从长长的雪坡上滑下,结果右手手套不慎被道旁灌木挂住,到停在坡底时早已不见踪影。
      西里斯那时懒得再顺着上坡爬回去,干脆把另一只也脱下来扔进灌木丛,空着双手拉他去了山坡下的小酒吧。他们在壁炉旁坐下,一边啜饮着黄油啤酒,一边把手伸到壁炉附近烤火,不交谈时,莱姆斯常常在杯子后悄悄凝望着她,好像整个冬日积累的寒冷都是为了在那一天消融在她桀骜的眼眸中。
      她并不知道莱姆斯后来又回到那个地方,一个人打着手电筒找了半夜,将那双手套珍而重之地收藏。
      他一言不发地将手套也装进了手提箱。在所有的旧物上,他特地铺了一层硬壳纸,然后才潦草地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装。
      箱子最终变得有些沉重。莱姆斯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是五点了,于是他对着穿衣镜神色庄严地扣上了从衣摆到领口的十二颗扣子,用梳子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上了出行时的帽子,拎起手提箱走向门口。临行前他转身环顾,就像不是出远门而是要回家去一样,向这个他居住了五十年的异乡轻轻地道别,随即将黑伞夹在腋下,彻底地锁上了伦敦公寓的门。

      二.诗集
      莱姆斯在车厢中落座时,苍茫的暮色正逐渐占领这座城市,他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合目而睡,头微微耷拉到一边,老式黑呢大衣使他显得有种庄重的气度。火车开动,继而加速,直至驶出伦敦,他都未曾睁眼,只是紧紧抱着手提箱,仿佛拥抱着唯一的伴侣。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偶尔有几声谈笑飘来,莱姆斯苍白的唇角弯出微微的弧度,似乎陷入某个甜蜜的迷梦。火车轰隆隆驶过黄昏,仿佛将过往数十年的岁月也抛到了身后,这一切多像他刚刚从满目疮痍的法国来到埃克塞特的时候,孤身一人,只是那时还有西里斯在等待着他,或者说,等待他的西里斯还活在这个世上。
      一九三四年的埃克塞特已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中逐渐复苏,战后出生的孩子们因此能够享受十几年的和平。对于莱姆斯·卢平来说,无忧无虑的笑脸是在十九世纪的黄金年代里才能见到的事物,他的国与家同样疲惫,少年人的朝气被旧衣和亲戚的救济掩埋。相比于同样十四岁的西里斯·布莱克,战争带给他的影响更加显而易见。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莱姆斯正抱着一本厚厚的诗集匆匆穿过长廊。那时他已成为一个忧郁的少年,额头被小石子打中,也仅仅平和地抬眼,发现了坐在树上的西里斯。她无聊又厌倦地看着他,自然垂落的双腿在微风中轻晃,唇角隐匿着高傲的微微笑意,海浪般的黑发散落在四月黄昏
      学校里没人不认识这个从德国军官家庭中出逃的叛逆少女,但当莱姆斯那样仰头望着她时,全然想不起关于她的种种传言。无人知晓他们的友谊从何处生发,也许是西里斯明亮双眸中自由的火光驱散这个了异乡人心中的阴霾,也许是莱姆斯苍白脸庞上闪现的温柔抚慰了寄人篱下的少女。毋庸置疑的是,这紧密的联系从他们第一次在那个灰蒙蒙的春天见到彼此开始,一直延续了整个学生时代。
      他们常在一起上课或是散步,周末去学校附近的村子找一个小酒馆,假扮成年人消磨时光。走在路上的时候,莱姆斯总是喜欢跟在西里斯后面,安静地注视着她挺拔的背影,以及不时回转的笑脸。他还记得有一年五朔节,西里斯拉着他偷偷去戈德里克山谷游玩,那件过于老气的大衣当时已算体面,他站在她身边,几乎像一对真正的爱人。
      戈德里克山谷仿佛被遗忘在时光之外,不曾被战火或是惶惶人心烦扰,所以保留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安详。莱姆斯至今仍觉得教堂窗户上的那些彩色玻璃有一种梦幻的色彩,就像冬青树上挂着的那些小铃铛一样引人遐想,仿佛他们在小广场漫步时随时会有一辆十七世纪的马车缓缓驶过。
      他们混迹于欢乐的人群中,偶尔因精彩的舞蹈欢呼大笑,大多数时候还是安静地待在一起,手牵着手。莱姆斯用三色堇编了一只花环,小心地戴在西里斯乌黑的发间,她摸着花朵望向他,热烈的灰眼睛倒映着万千星火,专注得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爱德华八世加冕那一年,莱姆斯开始抄写博尔赫斯诗选,他的字迹干净笔挺,写下每一句千挑万拣过具有特殊意义的诗行时,孤独的心都被隐秘的柔情填满。每写满一个本子,他就将其封存,随一些杂志和毫无必要的信件投进西里斯的邮筒。
      学期结束的那个春天,他摘下一朵紫丁香送给了她。
      “你还欠我一朵玫瑰。”西里斯将紫丁香仔细地夹进书页,拉着他来到长廊前,请专门来学校为毕业生照相的摄影师为他们照了一张合影。
      毕业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不知是不是记忆的错觉,西里斯的嘴唇有一种淡淡的紫丁香芬芳。莱姆斯感到自己宛如一只苍白的蝴蝶,在诞生以来的无数个日夜中等待着花开的时刻,以及花瓣上清冷的露水所带来的颤栗。
      火车剧烈颠簸了一下,莱姆斯蓦然惊醒,蝴蝶消散在浓重的夜色中。
      他没有动,失神地凝望着漆黑的远方。一阵冷冷的悲哀忽然从背后抓住了他的心脏。他莫名地想起他们分别的时刻,战争的飓风卷走了人们珍视的一切,村落破败不堪,人们日夜为死难者哀悼恸哭,到处都是无家可归,或者正焦急等待重建家园的人们。
      西里斯双手插在衣兜中,坐在河畔的草地上,瘦削而憔悴。刚下过一场大雨,地平线在日落时分染上微红,莱姆斯站在晦暗如梦的天色里,与她隔着数步的距离。黑呢子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显得分外苍白,他专注地注视着西里斯,感到一阵空空的疲惫。
      那是一无所有的疲惫,全部的精力都被战争掏空,压抑的情感,隐秘的温柔,永无休止的猜测与忧虑,都随着战争的终结而随风远逝。太久的分离让他们彼此陌生,在对方面前都已不愿放弃持守这一象征着安全与保护的外壳,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望着西里斯在风中飘扬的乱发,平静地说道:“那么,再见吧。”
      如同一次最简单不过的告别,像从前的每一次分别一样。莱姆斯在她注视的目光下转身,顺着原野向天尽头的金色光芒走去,一直走过五十年。他不知道西里斯是否做好了迎接孤独的准备,也不知道她的后半生是否也孤独如他。他们全都期盼着某一个契机,能够让他们在战争的创伤平复后重新相遇,可惜没有。
      西里斯的傲气与莱姆斯的压抑共同缔造了这份孤独,半个世纪的守望终究没有回音,直至他们分别的五十年后,某个牧师将一封镶着黑边的信寄往伦敦,他才蓦然从对往事的追忆中清醒过来,来面对这一场无果的爱情。
      西里斯·布莱克离去了,永远不会再来。
      莱姆斯将头偏到另一边,重新合上双眼。火车驶进更深的夜里,唯有遥远城市的灯光在原野尽头迷蒙闪烁,所有人都在熟睡,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宛如一朵玫瑰的咏叹,紧接着便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静默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爱情之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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