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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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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天宝十九年。
京都,长安。
七月,小暑。
空气冗杂着白日的热度,敛着沉沉的静谧笼在何府上空。
这一夜,月亮少见的隐在云中,漆黑一片,以至于一个黑影闪过,都不易令人发觉。
笛青提着裙摆匆匆的穿过游廊,直奔拐角处的厨房。推门而入,淡淡油腻的味道扑来,何府的厨房很大,可笛青却仿佛不置身于黑暗一般,熟门熟路的走进去,直接走到一个灶台前,掀开了一个精致的锅盖。
这是专门何岳做膳食的灶台。
她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拧开盖子,笛青的动作熟练稳健,好像做了不下千百次一样。
只要将瓶中的液体涂抹到锅中,就可以了。这件事,她做了十年。
十年的等待。
就是为了可以手刃仇人之子。
可是——
笛青的手停在半空,脑中不停闪过那人眉开眼笑的脸,心猛的一抽,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终归还是心软了么?笛青咬唇,忍下每日都会产生的负罪感,将药膏涂抹在锅底。
她不该!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可是祭云的儿子!
笛青攥紧了瓷瓶。
她迟疑了呢。
蜷在屋顶上的黑影眉开眼笑,即使在看到她还是抹上去的时候,仍然笑的眉眼弯弯。
不管怎么说,她迟疑了。
他缓缓合上瓦片,夜风吹进衣衫,黑影一阵瑟缩之后,便沿着后方的梯子爬了下来。那人的身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虚软的脚一沾地,那人便顺势屈膝坐在了地上。
方才那爬上爬上的动作,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此刻只能瘫在地上,虚弱的喘气。
他自怀中摸出一方帕子,用力的堵住口,压制住那不断溢出的咳声。直到笛青的脚步逐渐消失,才放下手,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月圆星稀。
笛青摸着黑回到自己的房间,轻手轻脚的关上门,而后身体抵着门滑下。
负罪感一点点的压迫心脏,使她透不过起来。
月光洒进屋内,衬着她脸上的泪痕,星星点点。
他的父亲杀了她的家人。
她杀了他。
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为什么她会有负罪感?
那个男人。
油嘴滑舌——嘻嘻,笛美人,以后嫁给我吧?
坑蒙拐骗——怎么能叫蒙?只是我抚慰人心必要的语言罢了。
放荡不羁——笛青笛青,借着如此皎洁明亮动人的月光,我们不如就把事儿办了吧?
他、他,一无是处。
即便身体已经被药物摧残的虚弱至极,还是不忘拿她揶揄。
即便咳的撕心裂肺,也不忘与下人嬉笑打闹。
即便小病小灾也能要了他的命,也不忘拉她出去逛集市。
真真是……是个该死的人。
皇甫岳、皇甫岳。
我是恨你的。
笛青伸臂圈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同一片夜空。
月色依旧澄明,可照进何岳的房间时,却被摇曳不定的烛光遮掩了光洁。
残灯如豆,照的半室明亮。
何岳斜倚在太师椅内,凤眸半眯,锦帕掩口,咳声不断。
“殿下,您为何不听阴阳师的劝说,硬要将这病一拖再拖?您可知,您的身子……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一袭黑衣的男人恭敬的站在何岳身侧。
“咳……本殿下身体好得很,用不着那个阴阳师。”何岳轻咳,眉眼含笑,原本低婉的声线已被要命的咳声添了几分沙哑。他移开口边的锦帕,眸子落到身侧的案几上。
案几上摆着一方金樽。
樽内插着几根青竹,散发出清淡的竹香。
“殿下……您是老将军唯一的子嗣,万不能出事。”
“我知……咳,我知道,我知道。”何岳无奈的笑:“可是,我就是好奇,笛青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我不相信,她会忍心杀我。”
“她是来报仇的,又受了三殿下的唆使,怎会不忍心?”
“这可说不定。”何岳眸中闪烁着一份自信:“我信笛青。”
“您何不与她说清,她的家人并非老将军所杀。”
“不行。”何岳断然道:“依她的性子……咳,若是知道了实情,必然会与老三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何岳轻咳了几声,点头道:“她对我下了十年的药,你觉得,她会原谅自己?”
“殿下何必处处为她着想?”
“因为……”何岳复而看向那樽青竹,一抹暖意淌过眼底:“因为,她是笛青。”
男人疑惑,深知劝不动主子,便告退了。
吱呀。
门被合上,钻入的夜风引的烛火一阵摇曳。
何岳伸手抽了一根青竹握在手里,又拿起摆在案几上的小刀,一下一下的刻了起来。
他这一刻,便是一夜。
破晓。
浅淡的光线透进油纸窗,薄衣乌发的公子氤氲在光线里,正浅浅的睡着。
扣扣、扣扣、扣扣。
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叫醒何岳。他睁眼,反手将削成竹箭形状的青竹插回到金樽里,又将小刀裹在锦帕里搁置到一边。
“进来。”
笛青推门而入,将手中端着的青花瓷碗放到圆桌上,而后走过来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看了看金樽内的青竹,皱眉道:“昨晚又没睡?”
何岳笑:“躺下了也是折腾,倒不如醒着刻刻竹子。”
笛青转身走向衣柜,寻了几件衣裳后折回来:“就算不睡,也要换了衣服。”
“恩……”何岳起身,任由她揭开自己的扣子,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
笛青依旧眉目清淡。
何岳倏地伸手扣住那双灵巧的手,笛青一怔,抬头,四目相对间,何岳嘻嘻的笑:“你倒底是不是女子?怎么看着男人的裸体都不脸红?”何岳低头看了看自己,再抬头,满脸委屈:“难不成我这副身子不足以令你羞赧?”
笛青莞尔,轻轻抽出自己的手,继续为他宽衣。
“难道真是?!”何岳又抓住她的手,佯怒的瞪眼。
“大清早的,发什么疯?”笛青睨他一眼,轻拍他的手背:“老实呆好。”
“嘁——”何岳耷拉下肩膀。
迅速换好衣服,笛青将何岳引到圆桌前,将那碗药推到他面前,淡声道:“趁热喝了。”
青花瓷碗内,黑褐色的浓稠物轻漾着。
何岳毫不犹豫的端起碗,一饮而尽。
看他如此干脆,笛青倒是有些犹豫,不禁道:“慢些喝。”
“快些,慢些,又有何不同?”何岳用袖摆掸掸唇迹,目光深湛莫测:“药力还不是一样。”
笛青背脊一僵,嚯的抬眸看过去。
只见何岳正伸手去拿她提前预备好的梅子,他拿了一颗填到嘴里,腮帮里鼓起。
方才那话,差点让笛青认为何岳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可他如果真知道,为何喝药时,毫不迟疑?
笛青满腹疑窦。
“咳……”
何岳的咳声拉回了笛青的思绪,她端回碗,错后几步:“你再睡会,午饭时,我再来叫你。”
“这就走了?”何岳不满的扁嘴:“再陪我会儿吧。”
“我还有事做。”笛青立马道:“你先补补眠。”
言罢,转身就要离开。
“喂……咳咳……”何岳心急的起身,可因腿脚发软又立马跌坐在地上。他以手撑地,断断续续的咳着,可是笛青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门被敞开。
竹林的清香灌入屋内,何岳抬眸,青色的竹片浸在暗色里,带着些阴郁。
笛青的身影逐渐消失。
何岳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裳,丝丝缕缕的疼痛如同一张大网,紧紧的将他束住,一收紧,便是勒出血肉的痛。
“笛青……我信你。”何岳呢喃,突地感到喉咙一腥,重重的咳了一声。
含在嘴里的梅子被他吐出好远,翻滚间,带着一路的血迹。
他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丝,苦笑。
笛青。
我要用性命,赌你的一场爱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