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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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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红泪一眼就看到了那家店。扬州城一径的黑瓦白墙之中,独它砌着天青色的细砖,带点灰蒙蒙的雾气似的,江南特有的烟雨味道一下子就显了出来。两边的门楣上镶了些细碎的水晶珠子,十分的精巧可爱。桐木质的匾额上,“清水天然居”五个大字笔笔隽秀,却又难得的神意内蕴。
难怪市里的名媛淑女都喜欢来此挑选玉石,光只这门面便见巧思,叫人享受了。
红泪微微掀唇,迈动脚步上前,正要推开右边那扇仿古的门,冷不防被里头冲出来的一个女子撞了满怀。
各自踉跄一步,对眼而视。一个眼中映出高贵冷冽,一个心里暗道冶艳妖媚。
那女子短暂的怔愣后,低头匆匆去了。红泪看着她的背影只摇头一笑。
店内的装潢让人感觉穿越了时空。完全仿古的厅堂梁柱,帷幔垂地,高高的几上放置着大件花瓶,色彩古朴大方,却引人无限神思。这里不像普通的玉器店陈列着玻璃柜,倒是进门左手处鳞次栉比地立着一排高达天花板的多宝玲珑架。架上粘着一寸来宽的红纸条,上面是同门外匾额上一般的娟秀字迹,“黄玉”、“羊脂白”、“蓝田玉”等等,不一而足。
红泪正惊叹着,脚下缓缓踱着步,前面一排架子右手边就转出一个人来。
粉色的长身袄子,手腕和下摆处围了一圈细细的绒毛,腰间坠了一个颇精美的香囊并一管短笛,左胸口襟前缝了一个狐皮口袋,分外别致。女子一头乌黑长发直直垂下,并未作什么繁复的发式,仅在额前曲了一曲,简单的弧度显得高雅大方。
这一身打扮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若走出门去必被人当做疯子,只是在这店里却十万分的合适。
她墨黑的月棱眉下一双秀目含情,琼鼻朱唇观之可亲,确实当得起“清水出芙蓉,天然来雕饰”这句诗。见到息红泪,笑了一笑,就似这冬天的当头红日,映化了冰雪。
“可等到你了。”
红泪心中疑惑,以前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她对自己这般熟稔?
不及细想,那女子已经捧了一个盒子出来。打开盒盖,大红色的绸子上静静躺着一块白玉壁,足有双掌并摊开来那么大。虽是玉璧却是罕见的镂空了,中间金丝线圈出了一个环,环里一块晶莹剔透的水龙佩,流光溢彩,叫人不能逼视。
红泪似是受了蛊惑,伸手取了出来,才发现是两块玉佩紧紧贴在了一起。虽都是翔龙,只一条昂首凛然、意兴腾飞,一条低眉敛目,别有肃杀之气。
那温柔女声轻轻一笑,取了正面的那块递到她手心里,说道:“明天的生日宴会,这就是礼物了。”
红泪大吃一惊,这人怎么知道明天有个生日宴会呢?那是少商他……
转念一想又问道:“另外一块不卖么?”
女主人轻轻抚上那低眉的杀龙,十分温柔的样子,说道:“这是留给小英的。”
这是一个梦境。才刚刚入梦,红泪就知道它必定冗长。
一开始是极静的,黄沙满眼,遮天蔽日。渐渐地有战鼓轰鸣之声从远处传来,敲碎这边陲寂寞。
数百个衣衫褴褛的溃兵往这里逃窜,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战甲,马蹄踏在黄沙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有些震怖。
越来越近。
地上散落了无数的甲胄和断刃,许多溃兵被紧紧追来的战马践踏而死。原本一地的昏黄染上暗红,她便闻见血的味道。
接着是刀刃入肉的撕扯声、哀嚎声、哭叫声,并着伤口的腐臭一同向她逼来。
她明明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看着这一切,却又仿佛身处其中般真真切切地感受着所有。
厮杀过了很久才停止。
暗黑色的军队像潮水一般慢慢分开来,有两骑并辔而行,一白一青两个身影端坐马上,皆是容颜肃穆,紧抿双唇。
“呀!”红泪惊叫一声,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是戚少商,除了他还能有谁叫自己这般失态?可他该在豪宅之中安然睡眠,静待着明天的庆生宴,同时亦是他们的订婚礼,却为什么跑到了她的梦里,当着她的面杀了这么多人?
一个念头尚未形成,就见戚少商身旁的那个青衣人右手高高举起,手中黄绢裹着的东西一扬,人在马上立起说道:“收兵!”
切金断玉,犹如兵戈交击的声音。
一瞬间,军队又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干净净,仿佛方才的激烈杀伐并不曾存在过。
红泪四处张望,才发现已经身处一间古色古香的房中。
青衣人靠在床榻上看书,修长的眉毛紧紧蹙着,脸上一会儿是怅惘之色,一会儿又是一片狠厉。
有人推门进来,红泪和那青衣人一同看过去,是戚少商。
他白衣白袍,倒是衣不沾尘,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酒瓮,说道:“惜朝,看我带了什么?”
那个惜朝就放下了手里的书,抖抖衣摆迎上去,接过小酒坛拍开,闻了一口便是一个激灵,有些吃惊地说:“是炮打灯!”
戚少商笑出两个酒窝,说道:“可不就是炮打灯?来,我们慢慢喝……”说着端过凳子也不拿杯碗,就着惜朝的手就开喝。
红泪是不懂酒的,她却知道戚少商极爱喝酒,不但爱喝,简直可说是个酒鬼。有时候酒瘾犯了要拉着她一起喝,每每被自己臭骂一顿。
原来他喝酒是这样痛快的么?和这个惜朝一起喝酒,竟这般开心?
她兀自想得出神,那边两个已经把一坛子酒涓滴不剩地吞入肚腹之中。惜朝酒量不是很好的样子,脸上已经红了一片,只剩个戚少商笑吟吟地看着他,见他实在撑不住快要倒下,才扶着到床榻上去睡了。
红泪走过去,叫了一声“少商”,却见那人恍若未闻,才想起来这是在梦里,他哪里能见到自己呢?
正要别过眼,却又看到那人低下头去,在惜朝的额头上亲了一亲。
自从上一次战胜,已过了大半年。城内百业兴盛,一片和乐。
红泪却开始有了点宿命感,这个梦,真的太长。
她每日都跟在惜朝的身边,想要伴随戚少商而不能够。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一般,脱不得身。
这一日,惜朝在演武场训练军士,所有人都在赤红的太阳下汗流浃背,便是她也感受到那份火热,心里不由浮躁。只有惜朝一个人,经年不变的一袭青衣,半点不见疲累之态。
休息的时候,有个小将奔进演武场向惜朝说了些什么,只是他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不一会儿一个怒气冲冲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领着一大帮子随从踏进了这里,看装束,倒像是个内监。
惜朝率先出声,一贯的嘲讽姿态:“怎么敢劳驾王公公亲自来这等下作地方?戚将军去永定关找郝连公子叙旧去了,王公公要找他,不如下次再来。”语毕也不等回话,接过身旁一个兵士手中的弓箭朝几十步开外的靶子上随随便便一射,就说,“来试试!”
那个王公公被他这目空一切的行为气到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得罪似的,只好拔尖了嗓子喊道:“圣谕到,顾惜朝还不跪下接旨?”
原来惜朝姓顾。红泪的脑中却闪过这么一句。
那王公公见惜朝毫无反应,只好干咳几声自顾自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念戚少商与顾惜朝守城有功,特兹回京领赏,期间一切事务交由张海铎张处理,钦此。”长长的尾音拖得十分滑稽可笑。
惜朝从头到尾听罢,回头一笑,嘴角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眼底却是十足十的冰冷:“多谢王公公了,还请回去禀告你的官家,就说顾惜朝不日回京面圣,请官家在几年前那个亭子里等着惜朝便是。”
红泪心中不明,却见那内监哆嗦着唇瓣惨白了脸,手指指着惜朝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磨蹭了半天只有回头喝了一句“我们走!”还未走出演武场,便被军士们的大笑声气得跳脚。
红泪心中亦知道这城池少不了戚顾二人,此番朝廷罢免不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果然回头一看,惜朝在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中静静冷了脸色,把目光远远地投向了西边。
那里,正是定远关。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扬州城,博古轩。
红泪只觉得这是另一场梦境。
博古轩里的一切都和清水天然居一模一样,只匾额上的字、多宝玲珑架上的纸条换成了淡雅的素青纸笺,字迹更为遒劲、更为凌厉。
她已经在这个梦里过了两年,跟着戚少商和顾惜朝一同经历了战争、罢黜、陷害、暗杀……
终于惜朝远离了势力漩涡中心的争斗到了江南,而戚少商,则仍坚守边关。
红泪心里反倒没有急过,虽然是梦,可她真的经历了两年漫长的时光。看着这两人一步步走来,她也有挣扎过,爱之一字,于戚少商和顾惜朝,于戚少商和自己,到底如何是对,如何是真?
却原来人生真的奇妙,这只是一个梦,或是真实?少商的前生是否真与惜朝相爱,自己所见是否就是历史的回溯?
“叫下面的人快些动手,一旦数目够了,就择日运往边关。”惜朝清寒的嗓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他虽然远离汴京,却在这江南富庶之地扩充势力,又拢集资金,以备军用。
朝廷从来是指望不得的。
红泪还记得惜朝给少商去信的时候写了这么一句。彼时边关的大军正被敌军围困,粮草断了足有两月,若不是惜朝暗地里抽调江南的粮米过去,怕是要有成批的军士死于饥馁而非战祸。
乱世出英雄,末世出枭雄。
无疑戚少商是前者,顾惜朝则必然是后者了。
他们正如那玉佩上的两条龙,一个昂首向天,一个低眉敛目;一个正气凛然,一个杀意弥散。
却是缺一不可。
每隔几个月,就有炮打灯从边关送来,惜朝一个人在灯下喝酒,看不出是喜悦或是别的什么。
红泪有时也想要尝一尝那味道。她知道炮打灯对于戚顾二人来说,并非只是普通的酒。它可以使他们欢笑,亦可以使他们伤悲。
这就是爱情吧?哪怕他们谁也不曾说出口,哪怕这么经年的分离,只是几封书信、几坛子劣酒。
她反倒有些害怕梦醒。醒了之后她能不能再去爱戚少商?能不能够,像惜朝这样去爱他?
实则从小到大,少商心里有没有自己,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不愿拂逆长辈的意思,又没有什么心上人,所以不拒绝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罢了。
惜朝喝了酒睡着了。烛火映着他白皙的脸,很好看。许是因为酒意,倒是睡得难得的安稳。
红泪也尝试着闭眼,她来这里这么久,不曾睡过一觉。
天光大亮。
床头的闹钟兀自“嘀铃铃”个不停,红泪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拍倒它,过了会儿才惊跳起来。
今天,今天是她和少商的订婚宴!
匆匆忙忙起身盥洗、穿衣、梳妆打扮,刚刚走到门口,却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可有怎么也想不起来。
礼物是带了的,可到底忘了什么呢?
她没有再想,赶到酒店时已经过了10点。心里忐忑着走进电梯,正不知道一会儿怎么像少商和伯父伯母交代……
电梯提前停了,“叮咚一声”随着门开,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男子抢了进来,嘴里说着抱歉抱歉手中慌乱地按着往下的按钮。
红泪一眼认出这是郝连春水,戚少商初中时的同学。看他一脸紧张,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哪知道郝连听到她的声音反吓了一跳,整个人更是有如惊弓之鸟缩到了电梯的另一边,哆嗦着嘴说:“红红红……红泪!你怎么在这里!”
红泪有点生气,问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今天我和少商订婚,不是还请你来喝酒吗?”
“可是可是……可是戚少商不是逃婚了嘛!”
红泪僵住,手里的礼物盒打翻在地,那块玉佩掉出来,那个长长的、宿命般的梦境也像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
清水天然居。
红泪犹疑地推开门,女主人已经在里面等着她。
她走过去,把手里的玉佩放回最初的那个盒子里,轻声问了一句:“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女主人拉着她坐下,将两块玉佩又并到一起,笑着摇头:“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如今他们终于走在了一起,多好。”
“是啊,多好……”红泪想笑,可却终究哭出来。
那双手为她擦了眼泪,一个声音安慰道:“别哭,小英比你坚强,早早拿了玉佩给惜朝看过了,你看,你们都还很好。”顿了半晌又补充道,“我也很好。”
红泪就想起之前撞到的那个女子,冶艳妖媚,偏偏有着一股子深情,为了惜朝她是什么都不顾的。
是了,她们都很好。他们,但愿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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