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饭三顿

24、家门难入

　　灵州城云家张灯结彩，设长棚在城外五里迎接从安城夺得屠龙令的云浩、云瑾父子二人归来。云家连续三天大摆酒席，宴请灵州城以及周围郡县的世家友人和显宦富豪，并邀请远近闻名的“庆和班”和名旦陈菊秋唱堂会，来贺喜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云家按例在城里广散布施、开设粥棚，令贫苦百姓也能感受到喜庆气氛。

　　长棚外，云巡望着随从围绕下渐渐驶近的华丽马车逡巡着。云家年少一辈谁都愿意留在热闹的家里看戏吃酒，独独赶了他这个不受待见的人来这里。车子由四匹骏马拉着，车顶雕花，以宝石装饰。厚厚的织锦将车厢围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车中的人。云巡暗自思忖，云浩向来崇尚节俭，衣饰家居都以实用为准，从来不曾购置过这等奢华的马车，难道是在安城见识了萧家做派，跟着学来了？

　　云巡忐忑向前，车帘掀开，云巡看到了车中的场景，一时哑然。厚厚的车毯几乎将里面的两个人陷进去，家主云浩虽然一副威严表情盘膝而坐，但衣襟的狼藉和一旁堆垛的锦被显示刚才这人还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热呼呼地偎在被子中。更令人称奇的是宽大的车厢中还躺着一个人，见了云巡一挺身要起来，被云浩强行按倒。云巡探头一看，居然不是云璟，而是云浩两个月前新收养的儿子云瑾。

　　“瑾儿身子不好，就不闹这些虚礼了，赶紧回府。”云浩吩咐。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接着打马前行，留下云巡一个人在摆好的接风酒席前发呆。

　　比起云巡，在云府门口迎接的众人的惊讶更甚。在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的注目下，云浩一只手半扶半抱着云瑾，也不让旁人接下来，左手扶着管家阿宝的肩，从车上跳了下来。云瑾一脸通红地挣扎着想要下来，被云浩一巴掌拍在背上，便不敢再乱动，乖乖由着云浩将他抱着穿过院中的宴席和戏台，走近内院，安置到卧室中。

　　人群呆滞了。君子抱孙不抱子，外有溺爱之名的云浩一向宠云璟能宠到天上去，也不会在人前抱十六七岁的他。云瑾已经成年，云浩这房小厮丫头虽少，但宴会由公中承办，各方的下人云集正院，一人伸一根手指也能将云瑾平平稳稳抬回去，但云浩偏偏不要他人插手。

　　管家阿宝递上手帕，云浩接过递给云瑾，云瑾羞得脸都要滴出血来，抖着手接过，机械地蹭着手和脸。阿宝有眼色，赶忙令人再拧一张热帕子递过，云浩这才净面漱口，换上待客的衣服。却不急着出去，对阿宝吩咐：“拨几样清淡的小菜来给瑾儿，累了一路，先垫补垫补。”说着一侧身坐在了床沿上。

　　阿宝在一旁提醒：“老爷，外面知府宋老爷、四方武馆林掌门、商会赵会长都等着给您贺喜呢，您要不要先去应酬一下？”

　　云浩脸一沉：“没看你老爷忙着吗？去，叫璟儿来见我。”

　　阿宝自认倒霉，老爷被青龙山庄的庄主抓走又放回来之后，脾气一直很差，动不动就对下人发火，他这个随身伺候的自然承担了大部分的怒气。从大会前一天璟少爷就不见了，老爷也不派人寻他，每次瑾少爷一提到他，老爷的脸立刻就变黑了，自己接连几次试探，回应的只有斥骂。老爷却对新来的瑾少爷呵护有加，知疼着热。瑾少爷在擂台上受了内伤，禁不起马上颠簸，老爷便买了驾过去从来都不会看一眼的华丽马车让他一路躺着。瑾少爷不能下地，老爷便时时搀扶着他，连三餐都是搬到床上与他一起用。

　　阿宝见过云浩宠云璟，可也仅仅是放任不管，阿宝跟着云浩长了不少见识，却没见过谁家做老子的如此伺候儿子。

　　阿宝愣愣地让人传话叫云璟到云瑾院中，下人们都说云璟并未回府，不知道在哪里。阿宝如实向云浩禀告，云浩皱了皱眉，说道：“你去告诉门房，云璟回来了不许放他进来，谁敢放他进来就打断他的腿。”

　　经历了这么多的“不正常”，阿宝已经对云浩这种吩咐习惯了，绕开院中一干赶上来奉承他的小官小吏，叮嘱门房等云璟来了先不要放他进来，先找个人给自己报个信，自己仔细问问是怎么回事，好有个转圜。

　　云浩转过房廊在前院现身，阿宝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甩开这群因为见不到云浩而跟他腻歪的人了。阿宝擦了把汗，偷个空子歇着。

　　门房老年头蔫蔫地凑过来：“宝叔，少爷回来了。”

　　阿宝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在哪里？怎么跟他说的？”

　　老年头嘟嘟囔囔说不出个清楚话儿，阿宝急了：“快带我去。老爷正不待见二少爷，万一当着这么多人闹起来……麻烦就大了。”

　　云府门外，一个少年当街跪着，周热闹的街坊里三层外三层，都来围观昔日招摇过市的云府衙内的惨象。云家各房爱凑热闹的，也停下手中的差事出门看。

　　云家从近支到远房，谁都知道云府少爷就是个银样蜡枪头，云浩带着他参与大会，不过是给他镀镀金，对外也能说，少爷曾经参与过屠龙令的角逐，虽然惜败于对手，但是如此年轻便有胆量挑战各方高手，也算是有见识有担待的人。虽然璟少爷武功远不如云家其他子孙，但其志可嘉，也不失为云家继承人的合适人选。

　　曾经云家武功第一的云铮，没有经过审讯，便被云浩以叛乱的理由所杀，其中的猫腻也昭然若揭：云浩想让不成器的儿子当未来的族长，先借剿灭青龙山庄之机斩除障碍，再借大会给云璟套上光环，相信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场庆功宴上，云浩就会宣布云璟被立为世子的消息。

　　没想到云浩苦心积虑给儿子铺平的道路，却被云璟亲手毁掉了，据传云璟在大会开幕当天就没有露面，从此从云家队伍中消失，但是大会前一天还在，再联想到传言中云浩对旁人提到他儿子的反应，显然是云璟因为惧怕上台，在前一天晚上临阵脱逃了。

　　站在父亲的角度，人人心寒，同时为云浩收养的儿子云瑾如此争气而欣慰，大叹云浩舐犊之爱终于有所回报。

　　这等争夺安乐侯之位的好戏，虽然旁支和外族人都无法参与其中，但八卦还是很乐意传一传的，尤其在传八卦的过程中臆想是自己是云家之主，有了如此不肖之子，会如何如何处置，褒贬现在的云家族长如何如何不懂得教子，暗自表扬一下自己多会理家，回家再跟炕头的老婆炫耀一句：“族长怎么的？族长的儿子不如我儿子。”这一切都令人热血沸腾。

　　云璟跪在当街，低垂着头，却无法克制深厚的内力，将这些精彩的评点排斥在耳朵之外。但他仍旧安静地跪着，默默承受着人群中突然伸出来踢向他腰腿的脚。几天的反复思索，云璟想明白了，这一切误会和伤害的始作俑者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的疏忽，自己就不会被迫在那夜抢玉佩，不会在大会上以青龙山庄庄主的面目出现，不会伤害云瑾，不会劫持太子，不会将云浩浸在江水中险些溺死。如果有什么后果，自己必须承担。

　　阿宝分开人群，疾步走到云璟身前，一把拽过云璟的手向外拖：“少爷快走，赶紧找个地方先躲躲，老爷这几天气儿不顺，大喜的日子不要去惹老爷生气了。”

　　云璟跪在原地没动，甩开阿宝的手说：“宝叔，爹爹只怕不想要我了，连门都不肯让我进了，若是爹爹真肯理我，那就是不生我的气了。宝叔若是疼我，就告诉爹爹说璟儿回来了，说璟儿知道错了，不敢求爹爹饶恕，只求爹爹收留我，给我口饭吃。”

　　阿宝跺脚：“嗨！少爷，你就不能安生点儿吗？早不跑晚不跑，非赶着那天晚上跑，跑了就跑了吧，还赶着老爷回家的日子回来，这不是往他气头上撞嘛！少爷你还是先出去躲两天吧，宝叔这里还有些银子，先找个店住下，等老爷气消了阿宝去跟他说。”阿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青布包，往云璟袖子里塞。

　　云璟苦笑着说：“宝叔不要瞎忙了，我不缺银子，我就想见爹爹。宝叔不要管我了，若是宝叔不肯告诉爹爹，我就在这里跪着等爹爹。”

　　一阵窃窃私语。

　　“真不要脸，用到他的时候拉稀了，吃饭的时候想起自己姓云了。”

　　“还说不缺银子，花的还不都是云家的银子，偏忘了他整日钻翠红楼用的银子都是谁给的。”

　　连阿宝都听着不堪，尤其又涉及自家老爷的脸面，气得就要和几位小爷翻脸。云璟扯住阿宝衣襟下摆，哀求道：“宝叔，别计较这个了，替我在爹爹面前说个情吧。”

　　阿宝一向拿这个任性的少爷没办法，叹了口气：“少爷，这可是你自己找的，宝叔这就去跟老爷说，若是惹火了老爷你可别怪宝叔。”

　　阿宝进入府门，绕过影壁，一大群看热闹的云家人跟着向里走，闹哄哄惊动了正在和宋知府推杯换盏的云浩。云浩一皱眉，问被围绕在中间的阿宝：“什么事？”

　　阿宝左右看了看，围着的人四外散开了一些，装作若无其事地做什么，眼睛却一直向着阿宝和云浩瞟。

　　阿宝迟疑着，云浩有些不悦：“到底有事没事？”

　　阿宝凑在云浩的身边低声说：“老爷，璟少爷回来了，跪在府门外说求老爷见他，少爷说知道错了，求老爷别不要他。少爷从来爱脸面，这次当街跪着求老爷，只怕是真的悔过了，从来老爷都没对少爷说过重话，这次就放少爷进来吧……”

　　上百双眼睛瞪得圆溜溜地，虽然听不清阿宝说的是什么，但经刚才进来的一群人一传，都知道临阵脱逃的云家少爷回来了，一个个等着看云浩的反应。

　　云浩满不在乎地指了一个接待客人的云家人：“云琦，你领了护院，去把门外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赶出这条街，他爱跪哪里跪哪里，不要脏了我这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