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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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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梅花树下,此去经年
在商歌,初一拜天师,十五上天山。
头几日夜里,全长安城的百姓都瞧见,钦天司那座高楼顶上点起了一盏琉璃灯,亮如白昼。隔日,十六匹白马拉着金顶銮驾从北轴御街出了城门,红绸银甲的亲卫军前后足足有上千骑。
于是乎,世人皆知,女皇陛下出长安城了。至于去向何处,有流言在坊间传开,说是向北,必是去了武当山。
随后,天下哗然。
天师府委实沉得住气,期间没有传出半点动静,流言乱飞了好几日,便也逐渐消停下去。毕竟是饭后闲茶,市井小民才不关心什么道教祖庭,什么黄紫贵人。反正就算真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也轮不上这些平头小百姓。
原本正月十五该是还愿的日子,但长安城里传来风声,说是女帝陛下要前往武当山,今年武当山便不再待客,北凉道后半段儿早早便设了卡,闭路封山。雍州百姓一片怨声载道,但正月十五这日却无人出城。
这日也不知刮了什么阴风,邺城东郊那座鬼宅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所幸无人出城,便也没人瞧见。
李长安在偏厅里泡茶,做着本该下人做的活计,若不是正厅里坐着个气态雍容远超常人的老太太,哪怕是穿龙袍的妇人亲临,她也不会给半分薄面。
从偏厅里出来,李长安抬眼望了一圈,厅堂内只剩一名跟在老太太身侧的中年妇人。妇人端庄淡雅,举手投足间的仪态皆不是寻常权贵女子可比拟,面容与将军府上的李相宜有七八分相像,见李长安左右张望,妇人莞尔一笑道:“大夫人在院子里。”
李长安点点头,端着茶水往后院去。
梅花树下,老太太的身形略显佝偻,她仰头望着树杈,似在出神。李长安大步而来,将手中茶水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走到老太太身后,轻声道:“这宅子里,当年的物件,也就剩这株梅树了。”
老太太拄着玉杖的手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再见故人恍如隔世,李长安怔了半晌,“当年那件事……”
老太太轻叹一声,缓步朝石桌走去,低声道:“当年之事莫在提,我有怨恨不假,但恨了六十年,我也累了,族人的仇我也报了。如今来看一眼,就只是来看一眼。”
老太太似腿脚有些不便,李长安赶忙行至她身旁,搀扶着她坐下,柔声唤道:“双梅啊……”
老太太笑着打断她的话,指着那颗树干斑驳的梅树道:“记得头一回来你家宅院,我才五六岁的光景,那时你已年少成名,身边总围着一群年轻男女,对了对了,太学宫还有位女先生给你写了一封情诗,我就只记住了里头的一句,一见青衫误终身。”
老太太目光深远,思绪不知飞向了何处,过了良久,她又接着道:“后来要回西蜀时,我生怕你忘了我,便吵着闹着非要种株梅花树,当时父亲发了好大一通怒火,我哭了一夜,第二日这株梅树就种在了院子中央,与周围的花圃格格不入,但我就是觉着好看,西蜀皇宫里的凤凰栖都不如它。”
妇人立在厅堂外的回廊下,远远看着院中的二人,老太太脸上的神情宛如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般,光彩照人。妇人捂住嘴,无声泪流。
李长安在她身侧缓缓坐下,嗓音轻柔道:“这些年,你过的可好?”
老太太神色淡然,自嘲的笑了笑,“好与不好,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虽只有一个女儿,但柔珠那孩子打小就争气,这些年也未曾让我操过心。相宜那丫头就不同了,天资聪颖又生了副好皮囊,这辈子怕是难以安生。”
李长安微微垂眸,叹息道:“是啊,天妒红颜,这世间女子的厄运总是千篇一律。”
茶水微凉时,老太太揭盖啐了一小口,而后缓缓起身,低声道:“你去北莽时我自会安排妥当,武当山你就莫要插手了,那姑娘能否走出南疆,且看命数吧。”
李长安站起身,问道:“可要去趟将军府?”
老太太步履蹒跚,头也不回的道:“不了,看与不看都一样,留步。”
妇人将老太太送上车,折回后院时,李长安仍坐在树下。她信步行至李长安跟前,沉声道:“大夫人念旧情,可西蜀李家的债,便是再过一甲子,也得有人还。”
李长安抬头盯着她看了半晌,年近四十的妇人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的摧残,端庄仪态下的身段较之年轻女子更为丰腴婀娜,李长安忽然欺身上前,贴在妇人身上,一巴掌拍在妇人挺翘的后臀上,低声在妇人耳畔道:“李柔珠,论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姨母,听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说你房中秘术了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也不计较你人老珠黄,不如今夜留下来陪我?”
妇人面色一惊,但双手已被李长安抱住,动弹不得。只见她嘴唇蠕动,赫然吐出一截利器,电光火石间便刺向李长安暴露在面前的脖颈,下一刻她便再度大惊失色,利器停在毫厘之间再近不得半点。
李长安一把捂住她的嘴,嘴角勾着笑,冷声道:“我平生最恨两种人,一种是没什么本事却嚷嚷着要替他人报仇的,不过就是想踩着我头扬名立万,但杀这种人有个好处,无需谈良心道义。还有一种,就如你一般,不顾旁的就想讨债,总想着能从我身上夺回些东西,李柔珠我知道你想给后世子孙一个安宁,但我敢给,你敢要吗?”
妇人忽然放弃了挣扎,死死的盯着李长安。
良久,妇人缓缓弯曲双膝,跪在地上,仰头望着李长安,狠狠道:“我要!”
宅院门前,马车内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声。
隔日,在城中独偏一隅的茶楼雅间内,燕赦看着面前这个在长安城天子脚下亦可半只手遮天的上小楼大夫人李双梅,良久无言。
待人走后,燕白鹿从门外进来,看了一眼桌上未动分毫的茶水,低声问道:“祖父,此人便是李双梅?在长安城时从未露过面,怎忽然来了北雍?”
燕赦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而后啐了口茶,缓缓道:“长安城眼线众多,不仅有他闻溪道的上小楼,还有陛下的死间,贸然与我见面岂不是自讨苦吃。只不过上小楼与我原本也没什么交情,这次我也未料到李双梅竟会亲自前来,看来这老太婆当真把孙女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说着,他笑了笑,“倒是件好事。”
燕白鹿皱了皱眉头,“可若是让陛下知晓……”
燕赦摆摆手,打断她道:“知晓也不打紧,毕竟是为了亲孙女不惜跋山涉水,都是身下半捧土的人了,陛下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
燕白鹿眉头拧的更紧,没有吭声。
燕赦思量了半晌,语重心长道:“鹿儿,祖父知道你将那女子留在府中的意图,但有些事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容易,李长安与西蜀李家的恩怨一两句话也讲不明白,你只需明白一点,燕字军从来无愧于心。家国天下四个字谁人都可言,可天底下真正能做到的人又有几许?”
燕白鹿缓缓垂下眼帘,轻声道:“鹿儿明白。”
马车缓缓朝城门使去,李柔珠似有些坐立不安,踌躇良久终于开口道:“娘亲,真的不去看看那孩子?”
闭目养神的大夫人轻声反问:“看了她便能醒过来?”
李柔珠默然不语。
马车使出城门时,只听大夫人轻叹一声,“希望这次,那人不会再迟了。”
过了正月,江南早已一片绿意葱葱,而在北雍仍时有风雪,燕白鹿知晓东郊那处大宅院后,时常在军营里瞧不见身影,三天两头就出城。丁开郎撞见几次燕小将军来去匆忙的身影,逐渐心如死灰。在燕大将军的授意下,媒婆寻了一家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那女子温柔贤淑,样貌也好,用燕小将军的话来说,就是那种浑身软的似没骨头的女子,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厅堂里皆不顶用,只能当花瓶看看。配丁标长,倒也合适。
丁家婆姨盼孙子都盼出病来了,就近挑了个吉日成婚。喜宴上,燕小将军仅露了个脸,敬了二位新婚燕尔一杯喜酒,便告辞离去。
事后,李长安打趣燕白鹿,说丁标长仪表堂堂,家世也不俗,等开春杀他娘的几个北契蛮子,若能活着从沙场回来,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最重要的是拿捏的住,世间男子没几个不花花肠子的,如丁开郎这样从不喝花酒,只喜欢蹲宅子里舞刀弄枪的委实不多,不如再掂量掂量,大不了商量一下那富家小姐做小,你做大。
燕白鹿当场暴跳如雷,抄起坐下板凳就要给李长安开瓢。
最后,李长安摸着下巴,斜眼看着气的手发抖的燕白鹿,问了一句,该不会你也喜欢女子?
打那之后,燕白鹿整整半月没再去过东郊的宅院。
这一日,李长安照旧来将军府探望李相宜,刚走到厢房门口,她便忽然停下了脚步。门打开,屋内站着燕白鹿。
李长安笑了笑,道:“在我来回之前,那丫头就托付给将军了。”
言罢,李长安转身离去。
此后,燕白鹿许久都不曾再见到过她,东郊的宅院又变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