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醉酒(下) ...
-
令熙仍在桂波亭坐了会儿,不多时,望月偏移绕到亭子后面去了,她只得走出亭子寻着月亮,在桂波池周边的小路上走,圆月清辉透过桂花树叶隙洒下来,在地上刻成片片斑驳的光影,令熙慢悠悠的走了半个桂波池,还不见云旖来,便也有些不耐烦等了,这里离松涛园近,她便往松涛园去,元羲不在,令熙问松涛园的婢女秋桐讨了一小坛子陈年花雕,复又回桂波池来,就近寻了棵老桂花树坐下,这棵老桂花树龄到现在也快有一百年了,树干粗壮,需五六人才能合抱,她靠着老桂花树坐在面向桂波池的那一面,不易叫人察觉,对着望月,拍开酒坛子的封皮,以口对坛,直饮起来,想来古人举杯邀明月,定是极为斯文风雅,不是自己这样牛嚼牡丹般狂饮,但令熙觉得这样畅快,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她抱起酒坛子对着明月晃了晃,乱哼着自己读过的诗文,玉兔灯笼烛油耗尽,颤动的火苗变得微弱再至熄灭,令熙靠在老桂花树的怀里醉意上头,剪剪秋水般的眼瞳里唯有天上的那轮满月还算清明。
后面的事令熙便不记得了,她素着一张小脸拥着一床锦衾坐在床上犹不想起身,只觉得头隐隐作痛,便问录烟,“昨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录烟正拿着用热水浸过后拧干的绢布给令熙擦脸,回道,“是奴婢和秋沉春晓几个将翁主扶回来的,翁主昨晚坐在老桂花树根下,奴婢们遍寻不见,都要急死了,去各处找了也不见翁主,只好又带着人回去桂波亭在周围提着灯细细的找,后来可算是在老桂花树根下找到您。”
令熙蹙眉,倒没想到那陈年花雕劲头那么大,不似那甜糯糯的桂花酿喝不醉,她竟是醉得不省人事,又问,“可惊动我父王了?”
录烟给令熙擦完脸,又换了条帕子,给令熙擦手,一面回道,“王爷都知道了,翁主不见了,奴婢们不敢隐瞒,先去告诉了丹姑,丹姑一面使人到处找您,一面命人去禀告了王爷。”
令熙拍了拍额头,闹这么大,想来整个王宫里的人都知道自己大醉桂波池的糗事了,“老天呐!”
录烟见令熙一脸懊恼,又道,“翁主,王爷倒没说什么,只是吩咐我们几个以后务必看好您,可丹姑昨日都急哭了,守了您一晚上,方才说要去给您煮醒酒汤,去小厨房了。”
“我把丹姑惹哭了?”
录烟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嗷!”令熙扑倒在床上,将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嚷道,“完了完了,丹姑定是生我的气了。”
她话音才落,丹姑就端着醒酒汤进来了,见床上拢成一团的令熙,再听见她这话,又好笑又好气,走到床边坐下,将醒酒汤搁到一边的小几上,拍了拍那一团,道,“翁主起来罢,已经快巳时了。”
令熙一听是丹姑的声音,忙又坐直起来,讨好的往丹姑的臂膀上靠,“丹姑,我错了。”说完,故意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来,冲丹姑巴巴的眨眼睛。
丹姑给令熙顺了顺乱拂在脸上的头发,说道,“翁主若是知道错了,下次便长些心,不管去哪儿,不论是在王宫里还是去外边儿,身边都不能离了人。”
令熙为免遭丹姑数落,满口应下,丹姑也知令熙注意大,说太多反而不好,便没再啰嗦,但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要将令熙近身的几个婢子找来好好说道一下。
丹姑走后,令熙才问录烟,“云旖呢?”
“脚伤了,在屋里躺着。”
“怎么伤到了脚?”
录烟便一五一十的的讲。
原来昨晚云旖去找鹿公公要桂花酿,到了鹿公公的住处却不见人,问了小童才知道王爷在椿阁宴客,鹿公公还在值上。那桂花酿却已经酿好了的,锁在柜子里,要拿得先找鹿公公取钥匙。这桂花酿是鹿公公的拿手绝活,他酿出来的桂花酿酒香清冽,味道甜美,云旖知令熙好这个,既已酿好,便让小童去找鹿公公取钥匙,自己则先回揽月阁去取水晶琉璃杯,再折回鹿公公的住处来。
云旖取到桂花酿后,自觉耽误得有些久了,便抄近路往桂波池去。近路偏窄,晚上少有人走,中间要路过一截通在假山里的小路,云旖心急,没注意脚下,栽了一跤扭伤了脚,桂花酿也摔破了,还好那水晶琉璃杯是装在木匣子里一起拿出来的,倒不曾碰碎,她忍着痛起来走到前面,正好碰见两个结伴路过的小丫头,她便请其中一个回去揽月阁给录烟等递话,让她们速往桂波亭寻翁主,又请另一个去桂波亭代自己向翁主回话。
没曾想,那小丫头去了桂波亭,令熙正好去了松涛园,两相错着,竟是没碰着,等录烟几个人到桂波亭时,令熙已经在老桂花树下坐着了,录烟几个人没见到令熙,又去各处找,问了松涛园才知道令熙来要过酒,又返回桂波亭周围找,仍是没找到,便有些慌了,回了丹姑,丹姑又召了人各处找,后来才算在桂花树下找到烂醉如泥的令熙。
令熙听完,道,“我只是想喝个酒,倒害了她,我瞧瞧她去。”
说罢,令熙便往揽月阁的耳房来,见云旖怏怏的躺在床上,脚踝高高肿起,到底因为自己酒意兴起所致,她不由得心疼。而云旖还要自责道因为自己才惹出昨晚那样的风波。这又岂能怪她?令熙连忙开解安慰,“该是怪我好端端的要喝桂花酿,论起来也是我连累你,你且不要多想,好好养着便是。”
哄住了云旖,又往灵碧轩去,元羲的婚期将近,令熙到的时候,长公主正在几个内总管议事,丹姑也在。尽管忙着,见令熙来,长公主免不了问她昨晚的事,是个什么缘故要跑到桂波池喝得酩酊大醉,令熙只说是一时兴起,见长公主似乎还要追问,忙拖了谢芙的手,要邀她出去走走。
谢芙自然应下,两个人从灵碧轩出来,慢悠悠的走到花园里临水筑起的亭子上,但看微风荡起满池秋波,锦鲤悠然的在水中游来游去。
令熙这日穿的手是一身天水碧齐腰襦裙并丁香薄纱外罩,双臂上挽着一条绾色披帛,此刻倒影在水面上,影影绰绰,袅袅婷婷,仿似个踏水而来的凌波仙子,谢芙怔怔的看着水面倒影中一身藕色长裙搭秋香色半臂的自己,站在凌波仙子旁边,突觉自己十分的老气横秋,一时心中暗羡,但她羡慕的又岂止是年纪,还有令熙没被流光岁月打磨过的纯真,十六岁的女孩儿,正是豆蔻梢头含苞待放,而自己不过双十,却已是身心俱疲,唯感垂垂老矣。
令熙见谢芙神色怏怏,疑心她是不是生闷,又想到她善丹青喜绘画,便道,“早听闻姐姐闺中时曾师从沐原张夫人学画,最擅画花鸟鱼虫,若我想求姐姐一副画作,不知可不可?”
“也不过是略通皮毛,若是妹妹不嫌弃,改日画了送你。”谢芙道。
“改日不知要到何时了,不若现下就将这眼前锦鲤嬉游的景象画下来,左右无事嘛,姐姐看如何?”
谢芙见令熙眼含期待的看着自己,且自己也是许久没有提笔作画了,不免技痒,便同意了。于是吩咐几个婢女铺设一番后,谢芙便坐在亭子里聚心凝神的作起画来。令熙就倚在亭子里的美人靠上托着腮静静的看着谢芙走笔勾勒,起初还看得津津有味,只是看着看着,两双眼睛便忍不住的合拢。
“呀!”
一声惊呼乍起,正在刻画鱼尾鳍的谢芙被这声惊呼一扰笔触便偏了,而正要陷入梦中的令熙被这声音吓得手肘一歪,惊醒过来。
“何事惊慌?”谢芙提着笔轻呵道。
正是谢家的一个婢女无状,那婢女犯了错,一时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是秋沉往亭子西边指了指,回了话,“表姑娘,那边来人了,这位妹妹是吓到了。”
谢芙顺着秋沉指的方向看去,便望见了站在亭外不远处的三个男人,前面那个身姿颀长,头戴一顶紫金束发冠,穿一身玄色宽袖大袍,眉似剑锋,眸似寒星,薄唇悬鼻,下巴上蓄着一圈胡须,看起来约摸是而立之年,他身后两人都是劲装打扮,应是他的随从,其中一个人只有一条手臂,空荡荡的衣袖被微风拂着摇摆,面上戴了张银色面具,露在衣衫外的脖颈上有似是被烧伤过后的大片的可怖的伤疤,方才谢家婢女正是被他的样貌吓到。
谢芙也被吓了一跳,但并未失态,又见前面的那人似乎有些眼熟,怔了几息,才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是俞州牧陆峥。
五年前胡太后薨逝,谢芙随父母进京哭丧,路遇从充州逃溃来的流兵打劫,随行所带的护卫不敌,危难之时,正是这位俞州牧率人相救,因他也是进京,长公主便请他同行,他见谢家护卫折损大半,也没推辞,一路同行到沧云京。也是因着这桩事,长公主便起了些心思,想要把谢芙许配给他,也托了媒人说合,只是他当时丧妻不久,不愿过早续弦,没有应下。
若说谢芙当年对陆峥没有动心,那是假的,那年她正是及笄之年,被流兵吓得惊慌失措,眼见护卫不敌,被母亲揽在怀里的她已想好了后路,与其被贼寇掳去,她宁愿一死保全名节,正在她抱着必死之心时,俞州牧陆峥率人飞马而来,犹如天神下降,挽救她们一家人于危难之中,她的一颗心便失落了,只是那时年轻的她颇有些骄傲,自恃出身高贵,不愿与人做续弦,听母亲惋惜婚事不成,她心里竟还有几分暗喜,只是世事变幻无常,五年后再相见,陆峥比从前愈发意气风发气势凌人,而她虽正值花信之年,却似开败了。
“原来是陆侯。”
谢芙福礼,心中慢慢涌出来的自卑感令她垂下眼去,再不敢看陆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