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岁曲》山河影

3、终章

　　六

　　第二日，是官兵在清理废墟时找到月涟的。她那时撞到高台下的木柱上，头上的血干了，紫糊糊的一片，倒破了相了。
　　着青袍儿的官儿轻叱一声“孽种”，瞪眼看几个兵把她拖走。
　　茅屋内止有一个姑娘照看怀槿，其余那些，应是卖艺街头了罢。
　　当官儿的不愿进茅屋，单向屋内吆喝：“瞧下是不是你认得的。”
　　姑娘忙出门行礼道：“官爷，是那个素衣青衫的？她与我一起长大，叫月涟的，官爷有何要事？
　　“死了”士兵甩开尸体代答，轻笑着揩揩手，倒觉得染了污秽。
　　姑娘愣了愣，忽奔去抱着月涟，骂天地短促日月无情。骂累了，捧一把土来望着，哭了，绝望了，寒心了，睡了……
　　歌女还是之前的歌女，只惜怀盛不再。
　　或者说，所谓的荣耀，欢畅，本便是海市蜃楼，楼是盛朝，人在孤疆。
　　不过还好，怀槿命大，熬过几日便醒了。
　　怀槿此后却不饮不食，不愿讲话而时常咳血，咳罢便抚着木槿花簪，时笑时泣，口中总嘀咕些混话。
　　日子浩浩荡荡不知过了多久，忽有翩翩少年伫立屋前恭问：“可有一位姑娘说我能堪大任，不应沦落于此之类的话？
　　怀槿长坐尾中，狂笑不止。闻此则曰：“寒舍怎有公子欲求之人？若奴见过那人，也算奴一生之幸。”
　　“鄙人能否见姑娘一面？方才闻得姑娘声音甚是熟悉。”
　　“怀盛已毁，又何必再见？若公子执意如此，也并非不可。”再细听时，只闻怀槿呜呜咽咽不成声，又猛咳一阵，大抵是咯了血罢。
　　——愿作姑娘知音。
　　——纨绔无才，如何配得“知音”二字？
　　——听弦三日，尚不足够？
　　——愿晓公子之志。
　　——愿闻子之志。
　　“我自幼而孤，幸得后母收养，八岁后父入朝再不返，及笄母亲再嫁弃我于荒野，今岁二十，流离至此，若志向，不求绫罗锦绣一生富贵，而求觅得知己潇洒一世，若远大些，则欲拯救黎民教化无知，虽我无才，但自认为通晓事理，若是心诚则必有所为。可怜天下知我志者甚少，同我志者近无，穷困潦倒，终究是一歌女，曲哀哀，何人知？今闻君之语，心中豁然，志向更坚，这厢谢公子抬爱，以木槿之花赠君，以表不尽谢意。”
　　“此恰为我所愿。你我心意相通，是吾辈荣幸，何求更多？只惜我妄自菲薄，自以为无力改变，无法平天下之祸，保一方平安，今已知错。日后必以汝志为吾志，拯救黎民，教化无知。”
　　……

　　姑娘们再回来时，只见怀槿一人望门外红日云彩痴痴傻笑，却有血从嘴角溢出，浓浓的滴到土地里衣裙上，却毫不在意，依旧微笑着，笑靥如花，如四月桃，七月荷，八月金桂，冬月寒梅凌霜傲。
　　“槿妹妹，歇着罢。”
　　怀槿乍回过神来，从衣襟中取几把金簪递与大家：“姐妹们都不容易。这些均是我旧时放在琴盒中，保存至今的。明日你们将它当了，换些银子来，寻个好人家也可，老老实实租三亩薄田，种些瓜果也罢。只是再莫做这些卖笑弹琴的勾当了。与世井虎狼为伍，终会受害。姑娘大不解：“这是何必？我们无才无力，除琴瑟外一无所知，委了人家，也怕要落得个不贤的名号。”
　　怀槿不再说什么了。
　　半晌，再唤怀槿时，听不到怀槿哭笑，也不闻她答应，单是呆愣愣地好像在沉思，却早就没了气息。
　　门外废墟后，夕阳入海，敛光芒而疏云彩，月出东山，灰天如烬。
　　怀槿以前说，太阳是光明的火把，永远迸发出生命的烈焰。太阳不灭，万物生生不息，天地从未增减，九洲历经盛衰犹不动摇。日落时，恰太阳枯竭之时，云霰散了，江河的波光淡了，忽而有人叩亮烛火，在暗夜中发散太阳般的光芒，仿若天地都在燃烧。
　　怀槿命大，却再也看不到漫城夜烛了。

　　七

　　“此后，倒总有一位玄衣少年在山头守孝，我头一回见他时，矮坟冢边火红的木槿正在绽放。少年守了三年，日夜不离，却不悲不泣，面无哀色。三年后我上山砍柴，顺便问他缘故，他却道「孤独半生而逢一知己，怎能不敬？今日期满，当继知己之志。」而后揣着那槿花簪子像鹤一样飞下山岭。”
　　九爷满足地看着各位，收拾摊子。
　　客人随意恭维两句便散了，像受了惊的群鸟一般匆匆离开，口中嘀嘀咕咕：“总觉得少了些趣味，怀盛歌女，还是未能嫁给将军。”
　　九爷凝望着天边似血染的落日红霞，层云似火，夕阳如盘，枯枝间，寒鸦倏地飞起，向日落的方向远去，匆匆忙忙，却抖落两根翎毛半片枯叶。
　　“天寒了，万物……也睡了，”九爷忽抹抹脸，干涸的喉咙淡淡吐出几个字来，“不知来年……收成如何？怀盛啊……怀昔日之盛景哟！”
　　话音未落，便有一铁甲士兵举剑威吓九爷道：“再敢妄议怀盛楼，莫怪我不顾仁义，灭你九族。”说罢，又阔步向前，对街边小贩指指画画。
　　九爷收拾了家伙，望着尘埃落处的队伍，叹息复叹息：“这些芝麻官儿都不肯正眼瞧人了，这世道……但恐这京都大道，已容不下我这等闲人。”

　　八

　　仙雾缭绕，四季繁花，洞天福地，处处玉阁处处佳苑。
　　佳人长坐，施风布雨，掌人间事，日日仙歌日日风雅。
　　仙境是也。
　　“师兄，你不必再劝我了。我决心已定，断不会改悔。”
　　“妹妹这是为何呢？这仙境有数不尽的佳肴珍馐，你却非要向往那人间之污浊、混乱、愚昧，师父将你困在此处，也是为你好啊。”
　　“凡间没有樊笼。而在这里，我感受到的只有一复一日的苦寒。仙人只会把心思独特的关起来，师父只能把试图离开的囚禁在荒原里。就连师兄你，也只会教我祖辈规定的教条。”
　　“若无规矩，这仙境也与地狱无异。血染长空，是你我所欲？”
　　“师兄切莫再说了。女孩背过身去，拂着妆奁泣不成声。“但求师兄一件事：将我这槿花簪带去，给凡间最孤苦的姑娘，就好像我在她身边，庇佑着她一样，簪子也会让我感受到凡间的气息罢。二十年，二十年便够！就算因此被囚禁千年，我也丝毫不悔！师兄司凡间事务，法力无边，定能帮我……师兄定能帮我！”
　　“恰有一凡间女子如你所述，寿命倒也仅有二十阳岁。我为你带去，愿你平安，也愿你能看清人间百态。”
　　“谢谢。”

　　九

　　作者说：
　　献给把光带给我们的使者，
　　和被我们的光照耀过的幸运儿。

　　以诗作结：
　　一九二九弦音来，
　　三九四九何徘徊，
　　五九六九清梦成灰，
　　七九乐隳，□□魂埋，
　　九九加一九，空思折扬柳。
　　九阳九岁九重天，千弦万丝新曲结。

　　（上一章“梓华”两字出错，改为“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