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级生》追鹿

5、第五封信

　　周子游篮球赛那天本来是我的钢琴课时间，我毫无愧疚感地给翘了。

　　钢琴老师这么多年一直是同一个，姓窦，叫窦存。我看着他从二十来岁的男大学生变成快三十岁的青年艺术家，他看着我初二他钢琴课逃到高二。

　　窦老师总是戴着那副金丝框眼镜，显得文绉绉的样子，一头堪堪及肩的半长发衬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倒是把柔美与锋利融为了一体。

　　他总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叹气：“谢知礼啊谢知礼，你早晚得把自己这一身才华搭在男人身上。”

　　窦存是为数不多知道我秘密的人，起源于偶遇我和周子游的一个下午。

　　那会儿周子游刚和名叫狄芳的小姑娘在一起，我因为自己心里的一腔妒火，变着法儿找茬和他吵架。说是吵架，其实也只有我单方面阴阳怪气，他则权当听不见走在我前面，毫无征兆地开始一次又一次冷战。

　　那次冷战恰好被窦存看见了。他很有耐心地等在我家楼下，随时预备着抓我上去上课，看见我一脸别扭的样子，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呦，这是谁把咱谢知礼气成这样了？”

　　走在前面的周子游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让我介绍他是谁。可说要冷战就一定得冷战到底，于是我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过去：“老窦，上课去。”

　　窦存挑眉，不轻不重地赏了我一个脑瓜崩：“怎么喊我呢？没大没小的。”

　　“谢知礼。”

　　我刚要进大门，忽然听见周子游在身后喊我。

　　“你朋友喊你呢，”窦存说，“不理人家？”

　　我咬牙切齿：“不理。”

　　“别扭小孩。”他这么评价我。

　　周子游沉默了一会儿，又喊了我一嗓子。

　　窦存面上多了几分揶揄的笑：“谢知礼，你这不厚道啊，怎么不理人家？”

　　“他就是个大傻逼。”

　　我气极了，自己委屈着，连国骂都被逼了出来。

　　“你俩这可不像普通同学吵架啊。”

　　窦存难得见我吃瘪，不禁有一搭没一搭地嘲笑起我来：“谢知礼，都多大了你还玩小孩子那套不理人的把戏，幼不幼稚。”

　　“不是，”我有点烦躁，“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

　　于是那天下午，我拉着窦存躲在楼梯间，第一次把我的秘密倾诉给他听。

　　从那之后，窦存成了我的军师，不然我也不能次次在钢琴课和球赛冲突时不惊动家长地溜走。

　　“......L大附中的周子游选手！周子游选手在上半场结束前投入了一个三分球！L大的比分反超了八中！”

　　我倏地从回忆中惊醒，望向场中央那个对着观众席挥舞双手的人。

　　怎么傻乎乎的。

　　又怎么会有女孩子看上这种傻乎乎的人。

　　我心里这么想着，目光却很诚实，一眨不眨地追寻着他的脚步，看他在赛场上如脱缰的野马般奔跑一圈后被教练喊住，然后和几个队友一起勾肩搭背去场边休息复盘。

　　不知道这次比赛L大附中能拿第几名。

　　我出神地想着，耳中忽然传来几个小姑娘的窃窃私语。

　　“......喜欢吗？”

　　“喜欢就去追啊。”

　　“别怕啦......女追男隔层纱......”

　　我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侧过脸，看向身边这几个姑娘。

　　平心而论，除非美到惊艳的，不然我看太出来美与丑的区别，顶多就是她好看，她好看，她也好看。

　　坐在最中间的那个姑娘应该是话题的主角，她听了朋友说的话后面上两颊飞霞，低头不知说了什么，等再抬头时，眼中的怯色已经褪去了

　　她朋友说的不错。

　　女追男隔层纱，男追男隔了一辈子呢。

　　至少我这辈子是追不到他了。

　　下半场比赛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度过。纵使我放任大脑里的思绪飘忽，可目光依旧紧紧咬着场中那人的身影不放。

　　我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出汗的感觉，可唯有一人可以让我破例，能让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这儿看一下午在我心中格外无聊的篮球比赛。

　　周子游，我得拿你怎么办才好？

　　球赛在我的恍惚中结束，直到我听见周围同校同学欢呼时才发现原来是我们学校赢了。

　　这是滨海杯的决赛。L大附中拿了金杯，又能在周子游的履历里添上光彩的一笔，这样明年报名自主招生的时候会容易很多。

　　我总是这样为他考虑着，因为私心希望他真的能通过自主招生，然后我们可以去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如此我陪伴他的时间就能更长一些。

　　可周子游总是没心没肺地活着，不为未来考虑，也不为自己考虑，好像只要一直笑着便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倒也乐意看他这幅样子，毕竟从一开始，我喜欢的就是他无忧无虑的笑。

　　八中的学生渐渐散了，只剩些L大附中的学生还在观众席上等人。我低头给周子游发消息，说我在体育馆的西南门等他一起出去吃饭。

　　消息还没发完，一阵惊呼声便从身侧传来。

　　我摁熄了手机屏，有些迷茫地转头，看见了刚才说话的那个女生。

　　女生高高瘦瘦的，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显得很文静。

　　周子游正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与教练说话，听见她喊自己名字后才抬起头来看向她。

　　“周子游！”那个姑娘似乎鼓起了全身的勇气，将手放在嘴边喊道，“我喜欢你！”

　　这下没走的人都沸腾起来了，吹哨鼓掌起哄的什么都有，比刚刚比赛还热闹。

　　周子游显得有些尴尬。

　　他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递给一旁站着的队友，对着那个姑娘摆摆手。

　　旁边她的朋友看着着急，也帮忙喊道：“你答不答应啊？不答应就拒了啊！”

　　周子游叹了口气。

　　我还站在旁边，观看这场年度闹剧。

　　虽然周子游本人是个不着调的小青年，但在不让女孩子尴尬这件事上一向做得很好。

　　他站在原地苦恼了半天，最后还是一排一排椅子地跨过去，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他声音很轻，但我听见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周子游说，“对不起啊。”

　　那个姑娘的脸色灰白了下去，可还强撑着笑了下。周子游见状想安慰她，可是被拒绝了。

　　他颇有些手足无措，目光一转看见身边有个我，连忙和看见救命稻草一样过来抓住我的手：“小礼子你等我一会儿，我换完衣服就走。”

　　这下全场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了。

　　我有点尴尬，拨开他的手应了一声，背上书包便从侧门出了场馆。

　　在我出去场馆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我身后窃窃私语。

　　“我听说谢知礼是同性恋。”

　　周子游履行了他的诺言，换完衣服后不听教练的絮叨，直奔侧门而来，从背后扑了我个满怀。

　　“不好意思啊，”他说，“我也没想到会有人在篮球场和我表白，啊真是好尴尬，我最不会拒绝人了。”

　　我从他怀里挣开，反问：“这不是挺好吗？”

　　“好什么？”

　　周子游笑了下：“刚刚周围全在起哄让我答应她，可是我不喜欢她。答应了是不负责，不答应会让她掉面子，所以这种表白好在哪？”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所以啊，”周子游总结，“表白最好是在一个没有别人打扰的地方表白，这样拒绝了不尴尬，被拒绝了不丢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其实她挺勇敢的。”我突然说。

　　“哪勇敢？”

　　“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白，”我说，“换了我是不敢的，连两个人单独说都不敢，这辈子都不敢。”

　　周子游“哦”了一声，大大咧咧地揽住我的肩膀带着我向不远处的大排档走去：“那是你没遇见特别喜欢的人，”

　　可是我已经遇见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无声地说。

　　我羡慕那个姑娘可以毫无忌惮地在全世界人面前说我好喜欢你，可我不行。

　　无论是单独说，还是当众说都不行。

　　这辈子都不行。

　　***

　　亲爱的周游：

　　今天我看见你没写完作业就和女朋友出去玩了，在学校后面那座商业大厦的广场上。

　　你买了支甜筒，笑着让她咬了一口。

　　我一直以为你是洁癖，但现在发现原来是分人的。

　　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因为你谈恋爱就不会好好学习才和你冷战，现在发现原来不是。

　　原来是因为我真的有一点点喜欢你。

　　这还是窦存告诉我的。

　　我从来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我的感情，我失控的理智摆在我面前告诉我，事实确实如此。

　　我，谢知礼，喜欢上了一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我发小，是陪我从小学一直到初中的发小。

　　是你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次看见你与她一道我便难受得发狂。可难受过后又是由衷的庆幸——你们或许会分手，但我永远可以当你的好朋友和好兄弟。

　　这个永远，指一辈子的永远。

　　周游，求你让我今晚睡个好觉吧，别再来我梦里了。

　　2017.7.12，难过的谢知礼写给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