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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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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出生时,一双赤目。并不是祥瑞之兆。如同野兽一般的猩红双目,曾祖父刘大人不许她待在本家,刚出生便送到了一座荒山的道观寄养。幼时多受观里先生照顾,先生亦师亦友,约摸她父亲的年岁,带她写字读书,只是,她时常问先生为何阿公不来接她,是不是刘家养不起她。
先生只说“阿时在此处住些日子,阿公身居要职,要辅佐君王处理朝中事情,难以照顾小娃娃。”
她信了这话,慢慢的等。等她的阿公来接她,腊月初十,是阿公生辰。那日,她早早起来,在镜子前鼓弄了许久,不过总角之年,但也不想让阿公第一次看见她就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扯了扯麻衣,理平衣服的褶皱。这是她最爱的衣裳了,大块的花蝶,鲜艳惹眼,阿公定能记住她。她问先生“先生先生,阿时好看吗?”
先生摸着下巴,咂摸了半天,点了点头,从时生出生他便一直陪着她。他说“小娃娃可真好看。”
时生捧脸笑嘻嘻,忽闪着大眼睛“您老叫我小娃娃,我都七岁了!”
“七岁了就不是小娃娃?”先生问。
小孩叉腰,站在凳子上,仰着头说道“那您便一直叫我小娃娃呀,生气了,就时生。严肃时,阿时。只有微微高兴时,才叫我小娃娃。您说,阿公是叫我阿时,还是叫我小娃娃呢?”
先生摸了摸她的头,问她“你这么乖,肯定叫你小娃娃呀。”
小孩乐了,抱着先生胳膊,一个劲儿问他“真的吗?阿公会觉得我乖吗?”
先生笑着哄她“是啦,是啦!小娃娃!”
先生腹诽,什么微微高兴,明明就很高兴。
时生欢欣鼓舞去找她的阿公,阿公不来找她,她便去找阿公吧。那是她第一次去蕃州,街上熙熙攘攘,车马奔腾。她坐在牛车上,被这些景物绕的眼花缭乱,圆圆的杏眼张望着周遭的一切,她紧紧拉着先生的袖子,似乎怕熙攘的人群会把他冲走。
等到了刘府,她仰着头看着金黄的匾额愣愣出神,心中期许着以后自己也能在这个梦幻的地方生活,带着她的先生。
他们等了一会儿,一个婆子上来搭话,那婆子笑吟吟说道“给姑娘纳福,大爷们都在应酬,老太爷正在内府,姑娘同我去吧。”
先生“那便有劳老嫂子了。”
“无妨。”
婆子带他们绕到后面角门,引着他们进了门内,两个丫鬟含笑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丫头生的极好看,头上带着两朵粉白色,圆绒绒的线织绒簪。时生望着他们许久,直到她们进了内府。
婆子引她们在一处厢房坐下,端来茶水果盘,说道“府里事情多,大爷们一时过不来,姑娘和先生先吃着茶,我还有些杂事,等会儿得空过来。”
说完,那婆子便出去了,时生抱着怀里的百寿仙人图,晃着短胖的小腿,等着阿公的到来。
他们吃了些炸果,一盏茶,又有小厮端来食盒,给他们送饭。先生问一个小厮“小哥,大爷什么时候过来?”
那小厮笑的和煦,说话也客气“先生先用些晚膳,大爷们还在招待宾客。”
“哦。”先生又退回椅子边,见一旁坐着的时生腿也不晃了,抱着画轴面无表情的呆呆盯着地面发愣。
“姑娘拿的什么?是送给老太爷的吗?”那小厮问她。
时生指了指画“这个?”
“嗯。”
小姑娘献宝一般展开一点画卷,露出寿星公硕大的脑袋。她笑道“我画的百寿仙人图,贺阿公六十大寿。”
小厮似笑非笑,说道“姑娘有心了。”随后便回了内府。
厢房内又只剩下时生与先生二人,先生为她布菜,哄她先吃点东西。
时生倔强的抱着画,摇摇头“我要等阿公。”
不一会儿,那小厮又折了回来,手里端一个小盒子,笑着“大爷们实在太忙,我本想禀告老太爷,可太爷年事已高,今日乏了,早就歇息了。不如姑娘把画留下,明日我就禀告老太爷。受累了姑娘,我已经安排好了马车送姑娘回去。”
时生望着先生,又转过头对小厮说“阿公睡下了?”
小厮点点头,把小盒子呈上。说道“老太爷早早说要送……”
马车上,先生问时生“怎么不把画交给那小哥?”
“我只有一幅画。先生,我只有一幅。”时生不停摆弄着小盒子里的小玩意,似乎对这个小礼物十分满意。
“阿时?”
时生聚精会神的玩着小玩意,头也不抬。
二人无话,只听见马车压过水坑,污泥翻起的声音。
时生不记得那天几时到的道观,只记得那小盒子的香,甜甜的,如那扇门后面的人一般,香甜沁人心脾。
她逗猫,玩蛐蛐。走过祖师爷的巨大雕像前,见一书生独坐蒲团上,身前是一盘棋。她丢了怀里的花猫,费力的跨过门槛,坐在他对面,那书生微微一愣,笑了“小孩,会下棋吗?”
时生盯着他腿边的行囊,问他“你也喜欢这个花蝶吗?”
书生顺着她看的地方,方知说的是什么,摇摇头说起风凉话“是乡绅给的,不过是纳鞋底剩的边角料,他们金贵身体嫌这麻布做衣服磨皮肤,你若喜欢便给你吧。”说着,就要来解行囊。
“公子不想要的东西,又把它赏给我这个山野娃娃?”时生低着头落子,眼神淡漠阴冷。
书生窘迫的脸红不已,干巴巴笑了两句,棋也不下了,慌忙起身,朝院外喊道“先生,在下先回去了,多谢先生款待。”说完,朝时生一颔首,便匆匆离去。
先生尚觉得纳闷,不是说好下棋的吗,怎么沏茶的功夫人就走了?他端着茶进来,只看见时生双眼通红,赤裸着上身,用力撕扯着她那件大块花蝶的麻衣。
“你干什么?”先生上去从她手里夺下扯得稀碎的衣服,看着那孩子气的大口喘息,眼泪汪汪的望着自己发红的双手。他蹲下身,目光与时生双眼平视,任由她滚烫的泪水低落在自己手心,他轻声问她“难过?”
时生瘪着嘴,从怀里掏出那香甜的东西,温温热热的,她一直揣在胸口。两朵粉白色,圆绒绒的线织绒簪,她问先生“富贵人家是不是送的东西都一样,所以阿公给我的才会是同丫鬟们一样的簪花?”
那日,他是听见了那婆子说话的,她对什么人说着“大门都是显贵人物进出,若被瞧见了辱了门楣,小心老太爷扒了你的皮。”
第二句便是对小厮说的,问小厮“走了没?”
想来,说的大约是他们了,正门进不的,才从后面角门进去,引他们进来,不过是大家族,不好在人前打发人。
先生语塞,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
时生不依不饶,拽着先生的衣袖,问他“先生,你教我的,叫我不要撒谎骗人,你告诉我,阿公是不是不要我了?”
先生望着那双泪眼,心揪了一下,说道 “先生今年尚未到而立之年,若小娃娃长至及笄之岁,我也尚可砍柴挑水。若那时阿公还不来接你回去,你也可自由嫁娶,我送你出嫁,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小孩低着头,把那两朵绒簪丢出去老远,大声哭泣。嚎啕道“我要阿公,谁家的娃娃像我一样一直被人叫野孩子,我没爹妈吗?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想要爹爹,娘亲。”
先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说道“小娃娃爱哭鬼哟。”
这回不是高兴,只是心疼。心疼他的小娃娃这么小的孩子未喝过一口母乳,却要尝遍亲人遗弃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