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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   纷纷战国,漠漠衰周。凤隐于林,幽人在丘。逸虬绕云,奔鲸骇流。

      韩非醒来时,首先觉得头颈酸痛麻木,四肢如灌水银般滞重得使不上力气。他摸索着自颈后抽出枕头,含章大概是随手一塞,睡了一夜他自觉有些落枕,又推开搭在身上的绵衾,这才长出一口气——且慢,面前这笑容可掬的团团面孔怎么如此熟悉?
      “正巧您醒了,来,韩公子,这是御……咳,含章姑娘嘱咐我熬好的醒酒汤,趁热喝了吧!”
      在小丁掌柜热情亲切地关照下,韩非默默喝完了一整碗热气腾腾的酸汤——不过全身颤抖若筛糠,大约是十分感动于朋友殷殷照看之义吧。
      “多谢小丁掌柜,我这酒可是醒透了。”
      小丁掌柜年纪虽轻,酷肖其父,一笑有些超乎年龄的憨厚:“欸呀,食理药理果然都是相通的,含章姑娘特意说这汤这么熬法,解宿醉是最好的,看来多读些医书也大有好处。”
      韩非一边整理装束,一边听小丁掌柜絮絮叨叨。小圣贤庄山下的有间客栈向来是负责膳食的,而今日是寒食节,禁火,有间客栈送来的就是青精饭、凉糕、饧饼等冷食,荀夫子年纪大吃不得冷饭凉糕,本欲辟谷,有间客栈又着意送了赵国风味的点心佐酒。
      春和景明,惠风吹拂衣袂飘飘然举,韩非步步行来,眼见杂花生树,垂杨披拂,鸟雀清鸣。小圣贤庄依山傍海而建,引水造池,又在水上架桥、造廊、轩、亭,建筑极为轩朗壮丽,登山观海都为绝景。他向荀卿住处走,一路披花拂柳,愈近,却闻琴声幽幽,似从别处而来。
      原来荀夫子今日兴致却好,携弟子与贵客在临水的凉亭之中消闲。荀卿与李斯对弈,而含章则独踞一角安然抚琴。看来战况紧急,李斯倒是以目视师弟问好,荀卿竟眼也未错,连余光都吝啬施舍给爱徒,只凝目棋盘不语。含章全然不受战局影响,指下琴音悠然流泻,疏淡中正,没入和暖的春风之中。
      亭中摆着食案,食盒里果然是小丁掌柜送的点心,又是一瓮兰陵美酒和几只小杯,案边置一只黑陶瓶,插着柳枝,长而柔软地弯着。韩非在含章身边坐下观战,顺手摸了块饧饼慢慢撕着吃。
      战局似已尘埃落定,琴声渐歇,荀夫子方伸手,韩非便满斟一杯酒奉上。各人取杯自饮,李斯让酒,含章笑道:
      “多谢李师兄,我不太会喝酒。”
      小童走来斟酢浆,韩非也递上自己的杯子,含章拈杯微笑不语。李斯只是专心低头饮酒。座下弟子与客人神情各异,座上夫子品酒观棋,半晌,命韩非打开他带来的竹简,李斯口齿清朗,便让他朗读。荀夫子拈须静听,待李斯读完,颔首思量片刻,向座下问道:
      “此文何名?”
      韩非道:“暂名为《解老》。”
      “夫子以为此篇比之《喻老》,如何?”
      “尚未完篇,如何能下定评?”荀夫子瞥一眼倚琴笑问的客人,摇头道,“通古,你以为呢?”
      李斯端杯饮酒,心想《喻老》、《解老》两篇都是释老子《道德经》之壶奥,他们的老师荀夫子虽杂学旁收,最精研的不过《谷梁》、《左传》《诗》这三部经典,要阐发道家经典的精微之处,显然少不得眼前这位妙龄少女从旁协助,毕竟于她而言,这可算得上家学渊源。
      这一串考量不过电光石火间,李斯放下酒杯,从容拱手道:
      “虽未完篇,但气象不同凡响,弟子以为《喻老》譬喻精警,《解老》似重议论以明道,究竟哪一篇更胜一筹,弟子未知全貌,难以置评。”
      “李师兄此言倒是深得‘善利万物而不争’之道,实在精彩。”
      荀、韩忍俊不禁,李斯也忍不住笑:
      “殿下莫要取笑斯了。学生倒有一事想请教老师。弟子记得,老师曾入秦观政,赞秦政清肃,如古之朝堂。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解老》中亦论‘仁’‘礼’,请问老师,仁、义,礼、法,于今之世当作何解?”
      荀夫子望向并席而坐的两人,青年垂眸微笑,少女若有所思,遂抚须道:
      “仁义,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则民亲其上,乐其君,而轻为之死。至于将帅、统兵,封疆,不过末事耳。秦政清肃,四世有胜,然常恐天下合纵攻之。仁义不施,重刑轻礼,民好战重爵,恐不能长治久安。”
      “今之世功烈之风甚重,民重功利而不知礼义,舍本逐末,积弊甚深。如魏威行于冠带之国,秦若效其后,竭泽而渔,焚林而猎,安能久长?礼者禁于将然之前,法禁于已然之后。礼,贵贱贤不肖之所以别也。以此牧民,明尊卑,别贵贱,臧否贤愚,则君居其所,臣民各安其位拱之,可谓德。”
      座下三人皆默然,各自琢磨荀夫子话语中的深意,半晌,含章率尔微笑:
      “含章受教了,如今文信侯当国,他作《吕氏春秋》,鼎鼎大名,我在燕国也拜读过。难道秦就不能补上文治吗?”
      荀夫子方才所说的“竭泽而渔”其实也引了《吕氏春秋》的典。自齐稷下学宫风流云散,信陵君数年前去世后,当今养士、论文天下闻名的莫过于秦之文信侯,从前的大商人吕不韦。
      “文信侯确实颇有抱负,可秦王廷难道唯他马首是瞻么?说来,含章倒是当比老夫更熟悉文信侯,你以为此人如何?”
      骤然被杀一级回马枪,含章眨眨眼,不禁苦笑垂首: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年纪小,哪里懂得呢?”
      “那文信侯的门客被一‘年纪小’、‘不懂事’的小姑娘在席上辩倒,岂不是煞了他的威风?”
      荀夫子开怀大笑,含章羞得捂面几欲就近躲去韩非背后,韩非、李斯难得见含章受窘,一时也笑起来。
      含章肤色雪白,羞恼时霞飞双颊,连耳尖似乎都红透了,似嗔非嗔的神态艳丽至极。
      “夫子这样喜欢笑话人么。”
      “斯将出仕秦国,对秦廷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倒是想请教殿下。”
      含章摆手道;“请教谈不上,李兄太见外了。我又不在秦国做官,有许多内情,也不是很清楚。外臣我知之甚少,宫内之事,也只是略知一二罢了。三位太后,满朝悍臣,主少国疑,秦廷利益错综复杂,不知李兄有何打算?”
      “目下,斯有意入吕相门下为门客。”
      “是么?我还以为李兄既是楚人,与华阳太后有乡谊,或许会便利些……但吕相门下,那当然很好,如今赵太后势盛,吕相为秦王仲父,先王托孤重臣,权倾一时,他爱才重士,六国客卿投奔者甚众,我想以李兄才干,必然很快就能获文信侯青眼。兄勿忧。”
      李斯不语。吕不韦以商人之身,借秦公子之奇货可居一跃而执掌强秦权柄的传奇自然令天下士子心向往之,他最终做出这一选择是经过了极为细致的考量——毕竟岁月忽其不淹,他亦恐美人之迟暮。含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蕴含着多少信息他一听就明,这只是坚定了他的抉择。
      荀夫子忽而问含章:
      “齐地有一首丧歌,名为《梁甫吟》,他们俩都不知道,含章你会唱么?”
      这问题突如其来,含章虽一时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老老实实答了声会。荀夫子于是很感慨:
      “从前我年轻时,老师虞卿很喜欢这首民歌,后来跟邹衍在稷下学宫时也常唱。”
      含章应道:“此歌就是邹夫子教我的。”
      于是,在这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的仲春时节,含章抚琴,荀夫子难得有雅兴为弟子们吟唱起这首他年轻时与朋友们相和的歌谣: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荀夫子因为辟谷,只与他们闲话片刻便回了竹舍,李斯推说尚有书信要写,先走一步,韩非与含章反倒成了两个闲人,在春光中无所事事地漫步。今年气候暖得早,此时桃李竞艳,梅柳争春,萋萋芳草映着春水柔柔的波光,格外多情美丽。虽然如此,站在桥上,仍能感到骀荡春风中隐约的寒意,韩非不觉摸了摸颈窝,他的头颈还是僵硬得很,含章见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指拂过他后颈,酸痛竟骤然缓解,韩非笑道:
      “殿下这点穴之法真如神技。”
      “你恭维起人来,特别得渗人。”含章摇摇头,“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行吧,代师受过,也是弟子的本分不是?”
      “代师受过?您呀,以后惹了麻烦,不把夫子说出来,也就不枉师生一场了。”她又想一想,“欸,不过夫子那《非十二子》已把百家臧否遍了,也不少你这《五蠹》。”
      韩非故作惊吓可怜状:“莫非以后我要被江湖上的朋友悬赏人头?御者可要念朋友一场,救救韩非。”
      含章也作深思状:“自古儒、墨不两立,九殿下,真到了那时,考虑咱们亲戚之谊,朋友之义——”
      “非身家性命,可全托赖御者了。”
      “我会加钱的。”
      话音刚落,两人再也撑不住,捧腹大笑。他们站在游廊里,韩非冷不丁呛了风,咳嗽不止,含章自己倚着栏杆笑得停不住,勉强抑制了来替他拍背顺气。
      “早说你伏案太久,要多锻炼才是。像你这样,以后要是遇上打家劫舍的,跑都跑不了。还说什么被人追杀,哪里用追?”
      “劫财者非尚可双手奉上,要命的那也只好引颈受戮了。”韩非自己抚着胸口,慢慢站直身子,“倒不知非这颗头颅,价值几何啊。”
      含章细细打量他,眼珠一转:
      “一国王子,身份尊贵,想伊尹、吕尚一为庖厨一钓叟,遇汤武而成事。人的际遇可实在说不准。”
      “这话说给李师兄听倒很合适。”
      “再如秦庄襄王从前在赵国做质子时,颇为潦倒,文信侯以为他奇货可居,终于襄助他拜华阳太后为母,为秦太子,又登王位……可惜天不假年。”含章微笑道,“孔夫子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数穷通,人意难以揣测。今日兄作此长叹,说不定明日君之首级就可值十万雄兵呢。”
      不说价抵万金,却说值十万雄兵,这可真是奇妙的比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在战国并非幻想。纵横家们摇唇鼓舌,滔滔雄辩,游走列国,渴望重现苏、张的传奇。昔日稷下学宫的众多学士,四公子的门客们,无不抱持着这一理想。
      “文信侯识货识人确实非同凡响,李兄可以说遇一明主。不过如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吕相恐怕也不能如从前那般呼风唤雨了。”
      “咦?秦王尚未亲政,你何以知道他是明主?”
      小圣贤庄中养着仙鹤,这些仙禽平素向来十分安闲地啄食信步,此时一只白鹤忽展长翅,扑棱棱飞掠水面,落在岸边。含章也许是冷不丁被惊到,明媚的面容一时黯淡,可一转眼,又复而含笑。
      “秦王生在邯郸,我王兄从前在赵国做质子时,和他是好朋友。秦王深沉刚毅,志在四海,此人……非同寻常。”含章陷入沉思,忽然莞尔,“不过,倘若李兄要辅佐他,那倒有意思得很。”
      韩非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贤士处于世,譬如锥处囊中,其末立现。倘若果真如此,我们且观后续吧。”
      “你只是一味地说人家。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你再不出山,难道美人迟暮,空老林泉?”
      韩非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面庞很奇特,浓而斜飞的剑眉下却是一双线条柔软的桃花眼,鼻梁挺拔得有些孤峭,嘴唇却丰润多情,玩世不恭和清肃阴郁微妙地结合在一起。此人既是浮华高贵的王孙公子,同时也是精于帝王之学的法家大师。平时看来,很难联想到这两人其实是血缘颇近的表兄妹,韩非生母是燕孝王之女,曾经的燕国公主,而他偏偏生得像父亲多些;含章则恰好相反,面貌更肖似其母。尽管如此,他们在某些时刻,某些角度,依旧展现了血脉惊人的力量。韩非凝视平滑如镜的湖面,湖上星星点点的绿萍,白身红嘴的水鸟,低吟道: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浮过夏水之头向西而行,回首望不见故都的门墙。心中怀恋伊人难诉说满怀哀伤,路途漫漫不知归于何方。这是屈原在《哀郢》中所作的章句。突然说起那个丰饶广袤的南国,含章心中动荡,几乎勃然变色,但这猝然袭来的酸涩也不过是瞬息,便被她妥帖地抚平在心底。她手中本来握着一根柳枝把玩,此刻从从容容地抛进水中,看那浅绿的柔条随波逐流。她平静地回应韩非的问询:
      “清明祭邹夫子之后,我便启程去寿春。今年夔之会改在寿春举行了,我清明后动身,总是来得及的。”
      夔自然指的不是《山海经》里的异兽。《尚书》记载,舜任命夔任大乐正典乐,因此举办这场乐人们的聚会雅集时,便以夔为名。韩非向来知道这夔之会是近年来乐人们交游集会的盛事,与会者皆不得明言身份国别,只谈音乐,不论俗务,像含章这样爱好音律又生性开朗的人,是绝不会弃这个热闹于不顾的。首倡此风雅之事的乃是魏公子信陵君,因此夔之会向来在天下繁华中心处——也就是魏都大梁举行,今年却改在楚都寿春,据含章的说法,是楚宫的首席乐正师襄要出席,善于吹箫,以《白雪》曲闻名于世,能与闻者极少。他老人家年高德劭,今年要出山,于是几经商议,便将会址改在寿春。
      “广阳殿下真是风雅之人,自由自在,闲云野鹤,韩非拜服。”
      “少阴阳怪气的。既然羡慕,咱们一起去玩,如何?”含章一谈起此事,神采飞扬,眼睛明亮,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总不脱孩子稚气,真心实意想拉着表兄一道去寿春游玩。
      “咦?难道你竟没约上伴儿?以非的身手,也当不了护花使者,只怕还得仰仗公主。”
      “倒是有。可结伴而行的,却被人爽了约。”含章扬起修长的眉毛,脸上微现烦恼不乐的神色——韩非对着她心想,任谁见了这副情貌,还能狠心放她的鸽子,只能说是心志坚定……不,是太狠心了。
      “不知是哪一位壮士这么大胆,敢爽您的约?”
      “壮士……”含章忍俊不禁,却强自抑制,故作端庄,“壮士谈不上,是位貌柔心壮的淑女。对了,正是韩国人。新郑有一所‘紫兰轩’——啊,你离家已久,果然不知。紫兰轩是三年前开在新郑城中的风月宝地……你眼睛都亮了,矜持些,非公子!我们墨家建造了紫兰轩,自然与她们有些交集。我跟坊主紫女姑娘薄有交情,她义妹弄玉琴弹得极好,很聪明,坊中女子能歌善舞,我在新郑时也会去盘桓几日。本来我要带弄玉同去,可她却病了,不能成行。”
      与墨家交好的歌舞坊……崛起又如此迅速,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纵处江湖之远,也难远过高高庙堂阴暗的穹影。就像此刻站在他身边,年纪轻轻却身居墨家高位的少女。还有那位豪爽大方地主办风雅盛事“夔之会”的信陵君,他支持的这场音乐盛会,与会者究竟带着几重身份?韩非暗想,他虽写作《五蠹》,但要达成那个似乎遥不可及的梦,也不免要借用五蠹的双手。江湖与庙堂,注定要纠缠不清。
      当然,无论是此时沐浴在春日细细熏风中的二人,还是在室内撰写家书的李斯,他们都绝不能预知到这一日的话语居然是命运织机上最初始的那根彩线,他们共同织就了某个并不存在此地的人的面影。而在此时,那个并不在此地的人,正将重读无数遍的《商君书》最后一卷推到一边,难得放任自己的思绪飞过函谷关,试图触及春意刚刚抵达的北方国度最高远的宫阙深处。
      当然,宫阙深处的人早已不在那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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