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233、战局

　　“秦老太爷。”卫翎礼貌性地对其躬身施了一礼道。

　　“坐吧。”秦老太爷一点头，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卫翎不动声色地一笑，在秦老太爷下首找了个位置坐下，端过下人奉上的茶杯，敛眉饮了一口。

　　秦老太爷端着架子等半天，却不见卫翎有张口问话的意思，最终还是自己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听说你入朝为官了，还是从一品大员？恭喜恭喜。”

　　“老太爷客气了。品级高低没有多大区别，都是为大齐效力罢了。”卫翎谦逊地回道。

　　“那怎么能一样，皇上赏识你，给了你高位，证明你确实能力不凡。你能有这样的出息，秦峥也不算白交结了你这个……咳，朋友。”秦老太爷顿了顿，继续道，“只不过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所以来问问你。”

　　“老太爷请说。”

　　秦老太爷的眼神陡然增了几分锐利，鹰隼似地直射过来：“你决定入朝，到底是真的因为老头子我当日那几句话，还是别有所谋？”

　　卫翎一顿，抬眼与秦老太爷坦然直视：“老太爷当日一席话，确实给了晚辈很多启发。不过要说实话，我自然也不会是仅仅因为怕人几句闲言碎语，就承了这官职。”

　　“那你是因为什么？”秦老太爷的神情愈发锋利起来。

　　卫翎放下茶杯，看着秦老太爷回道：“秦老太爷，有些事我不便和您说明。我不敢说我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私心，但请您相信，我不会做任何有损齐国社稷，不利于秦将军的事。”

　　秦老太爷凝神盯着他的脸，良久都没有移开，像是要把他的每一寸皮肤里藏着的心思都剖析一遍。末了，秦老太爷转开视线，悠然看向远处的窗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是越来越不懂了。”

　　“多的话老头子我也不说了，我只要你记着我说的这几句，”秦老太爷的语气中透出了昔日家主不可置疑的威严，

　　“峥儿这孩子十几年吃的苦，我都看在眼里。我们秦家除了他，个个都是没出息的拖油瓶，我也没脸把他们拿出来和你比较。但是，没用归没用，他们好歹也算是安守本分，不会真搅和到大局上去。三郎这一脉的基业，都是他们一刀一剑拼出来的，绝不容任何人诋毁破坏。但凡被我知道，峥儿一心信任的你，做出任何一点伤了他的事，那么我就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上天入地都不会放过你。”

　　卫翎站起身，对秦老太爷深深拘了一礼：“请老太爷放心，卫翎以性命担保，不会做任何背叛秦将军之事。如有违背，这条贱命，请老太爷拿去就是。”

　　秦老太爷眉宇间的肃穆稍微松动了一点。“行了，你心里明白就好。老头子言尽于此，这就走了。”老太爷说着站起身，微微停顿片刻，似是不经意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随手摆在了桌子上，

　　“这个……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上回相见太仓促，没来得及准备。你好好收着，再多可没有了。”

　　卫翎结结实实地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太爷话中的意思，又听得他嘟嘟囔囔地低声絮叨着，语气完全不复方才的铿锵：“峥儿也真是的，长得再好看也不是姑娘啊，这以后叫人怎么说……”

　　秦老太爷摇着头缓缓踱步离开了。卫翎愣愣看着锦囊许久，忽然失笑起来。

　　敢情这个，是秦老太爷给他这未来“曾孙媳”的见面礼啊。

　　卫翎拿起锦囊收在袖里，眉宇间多日积攒的愁绪终于难得地融化了，走出花厅还笑得满脸暖意，路过的下人见了都不自觉一呆，被他皎皎白月一般温润的笑颜晃得脚步不稳。

　　饶是日日看着已经对其美貌免疫的下人们，见了此景都闭上眼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们家将军对象的长相，可真不是盖的。

　　卫翎回到房里，清散了所有下人后，才坐在床边把锦囊打开，待锦囊中的物事完整地展现在他眼前时，他握着锦囊的手再一次顿住了。

　　与南疆一界之隔的函城，距上一次大军压境过去不足一年，还没来得及休整完全，就再一次碰上了泱泱的敌军。

　　这次两边的兵力都翻了一番，肃杀狠厉更是成倍暴涨，如同掀开了苍穹下厚重的盖子，暗处行走的恶灵沸腾般地翻滚起来。

　　秦峥站在凛风猎猎的城墙上，嘴上一刻不停地下着命令，指挥作战，眼睛看着城下的军队，却想到了上一场大战站在这里的那个人，在城门口被敌军围住，兀自带着一身血挥刺拼杀的身影，像被丢上岸也不肯在烈日下就死的河鱼。

　　他抵挡着千军万马的时候，也是现在这样的感觉吗？

　　城下的大军蚂蚁似地向前涌，搅得整个视野都黑压压一片。秦峥忽然变得焦躁，怒火平地而起，从头烧到脚。

　　在士兵眼里，他们的大将军像是不耐烦这样受制的感觉，又好像看着眼前想到了别的什么事，一阵无名火上头，全迁怒到了城下。

　　秦峥手下带上来的驻军出了名的不好对付，眼下与函城士兵合编，面对乌泱泱的黑莲军队，在秦峥的指挥下，竟也丝毫没落下乘。

　　黑莲军队出师便遇上刺头，僵持大半天，函城还是半点没啃下来。黑莲几大护法和下属苦恼不已，胆战心惊地观察教主靳云的反应。

　　然而靳云对于停滞不前的战局像是毫不在意，直到日头偏西，才悠悠地走出营地，隔着城墙和上面的秦峥远远打了个招呼：“子嵘世侄，见到你很高兴。”

　　秦峥眼角一阵抽搐，冷笑道：“教主原来是个自来熟，见到谁都要认侄子。”

　　“话可不是这么说，子嵘世侄。”靳云笑得一派温雅，“你应当知道我和你父母的关系，我们从前可都是至交好友，本座说是你的世叔也不为过吧？”

　　“那是从前，你现在招揽军队，攻打家父守了一辈子的大齐，还要上赶着当他兄弟？靳云教主，你可真有脸。”秦峥毫不客气地讽道。

　　靳云浑然不在意秦峥的讽刺，挑眉看了一圈，又道：“果然虎父无犬子，秦小将军打仗倒颇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只是虎气急躁了点。诶，终究还是年轻人。你们毕竟寡不敌众，眼下这种打法一时可行，却撑不了太久。”

　　秦峥面无表情，不知这教主抽的哪门子风，仗打一半出来教育敌营将军，和他拉家常？

　　军报已经传回京，不出意外，援军明后日便能到，他们这批人撑到那时自然绰绰有余。靳云自己的黑莲军队攻了半天没有成绩，他却一点都不着急，信步闲庭的样子，就好像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这让秦峥心里一阵不舒服。

　　靳云漫不经心地扯完他没人理的闲淡，便悠悠转回了军帐，两军的战火还在继续，仿佛方才的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秦峥也暗暗怀疑靳云会不会在援军那里做手脚，想想又觉得荒谬。京城来的援军，再怎么样也是受过正规训练，能做什么手脚？半路打埋伏也拦不住数以万计的军队，黑莲若有这通天的本事，倒不如直接去篡位。

　　之后五万禁军由方谋带到，秦峥也就稍放了点心，当是自己多想了。

　　在援军到达之后，黑莲的军队突然又不动了，原路退了回去，搞得齐国军队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他们不打了？”小曹愣愣地开口，然后很快扁了扁嘴，道，“呸，我在说梦话。”

　　因为对面的军队已经可见地分散开去，在边境排出一条长长的战线，把目标投向了函城周围的其他城镇。

　　在南边这种崎岖的地貌中，军队无法集中行进，集中力量攻破最外的防城其实是最快速有效的方法，只是在卫翎和秦峥这一前一后两个例外之下，函城顽固到令人发指，黑莲一击不中改换战略也是很正常的选择，秦峥也很快顺势布置好了军队和士兵，结好营寨，拉好防线，有条不紊地应对预计中会发生的战事。

　　秦峥大小战事经历了不知凡几，对于这样的战场早就过了惴惴不安的年纪，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却总有些莫名的焦虑，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焦虑的源头。

　　若说真有什么，就是依现在的架势来看，这场战争，恐怕会是冗长的持久战。而秦峥作为主将，需要时时刻刻守在边境，一秒也不能松懈。京师即使出了什么变故，卫翎遇到什么事，他也没法赶回去。

　　他自我安慰地想，好歹吴星还在京师，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然后强行压下自己心头隐隐跳动的不安。

　　在边疆大军压境，朝内人人自危的局势下，卫翎仍是每日照常上朝，在大臣的刁难之中愈发应对自如，向严晟呈上一道道改革的上谏，并有条不紊地着手推动。

　　众人看在眼里，都对他的冷静及高效暗暗咋舌，朝堂上的风声逐渐有了倒转的迹象。

　　他们当然不知道，每天冷静自持、有条不紊的卫大人，心里的焦灼已经几乎漫到头顶了。

　　卫翎如此，身处后宫的荷妃也不太好受。她隐约感受到严晟对她起了疑心，香炉没法光明正大地用了。而最近严晟忙于政事，不让人打扰，她连进去拿香囊散散味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她心焦不已的时候，前线教主的新指令终于传到了她手里。

　　吴星被临时认命为禁军总领，带领剩余禁军保护皇城。这日他刚巡视完出来，便被门口的郑冲招了过去。

　　在抬步走出宫门时，吴星脚步忽然顿了一下，若有所感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宫门口有士兵，有商贩，车水马龙，并无不妥。

　　吴星甩甩头，向郑冲走去，问道：“郑冲，怎么了，找我有事？”

　　郑冲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卫公子说请你来府上，好久没聚了，一起吃顿便饭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