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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
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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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长甫自从七八年前干起压镖的行当之后,走的趟子绝对比普通镖师多得多,没什么别的,就因为他胆子大。
可今晚,因竹山这条路却还是走得心惊胆颤的。
平静。
除了平静之外,连风声似乎都被屏蔽掉了一般。行伍里素来最喜欢闹腾的张胡子此刻牢牢地握着酒葫芦,一声不吭。
马长甫抬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前方,树林参差的剪影透露出浓厚的凉意,幽暗里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兽,等待着将所有东西一并吞没……
这高大的汉子连忙甩了甩脑袋,心里嗤笑了自己一声:啥时候也这般没胆子,自己吓唬起自己来了!
“扎营休息吧。”他挥了挥手,招呼兄弟们停下来。
“马老大,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么?”张胡子拍了拍络车上的箱子,问。
“嗯,前面的路也不分明,虽然是早些离开因竹山的好,好歹我们人多,小心点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情。”
于是,一行人很快地生了火,箱子卸下来堆在中间,车马围着人算起了个临时的屏障。
“老大,这地方,听说邪乎。”小眼睛的六子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
初秋,山里面还是有些冷了。
刚才停歇的风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有一阵没一阵地刮起来,和那些钢刺一样的树梢拉拉扯扯,带着令人心里发毛的声响。
众人不禁哆嗦一下。
马长甫冷笑一声,喝道:“一群没点胆的崽子。想十年前,若汉人都是你们这般,恐怕契丹早就侵占中原了。”
大伙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道:“看不出老大也是血性男儿。”
马长甫踹了身边人一脚,道:“懂什么!我这辈子佩服的就是萧峰萧大侠。”
“他不是做了契丹人的南院大王么?”
“敢情老大羡慕人家荣华富贵啊。”
几杯烧酒下了肚,一伙人渐渐活略起来,说话也有些不忌惮了。
“放屁,”马长甫喝了口热得滚烫的酒,一路烧到心腹,继而又道,“萧峰本是契丹人,可他自幼被汉人养大,又当上了丐帮帮主……”
接着,他便将那萧峰的事情如数家珍地道出来,从绝世武功到豪气干云,到杏子林叛乱消大祸于无形……
那些路护们哪个不喜欢听些义薄云天的故事,尤其这冷飕飕的荒郊野外,马老大口才好,说得精彩,众人也忘了害怕。
可就在这兴头上,讲到那萧峰与大理段皇爷是结义金兰的时候,突然,从车马外围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
众人似浑然不知,可马长甫耳朵尖,立马喝道:“谁在那里?!”忙拿了武器起身。
剩下的人被马长甫这么一喝,纷纷警惕起来,紧紧地瞪着响动传来的地方。
然后他们看见一个人从马车阵留出的那道缝隙间钻了进来,那是个身穿缃色长衫的男子,一张略显清秀的脸让人感觉这不过是个少年郎,可马长甫却从那人眼睛里看出来,他大约也有三十岁上下了。
一个人,最难隐瞒的就是眼神。任何少年,都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让马长甫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觉得隐隐有些压力。
那男子却先笑了:“各位大哥,在下夜行山路,不意迷途,适才看到这边有火光,便冒然打搅了。”
马长甫也跟着拱手道:“出外的人本当互相帮衬,打搅是万万算不上的,不过先生来这荒郊野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话一说完,跟着使了个眼色给张胡子。
缃衫男子像是浑然不知对方的试探,依旧笑了笑,撩起衣摆便坐了下来。
张胡子冷声道:“听说这因竹山一带不怎么太平,你一人来此真是好生奇怪。”
对方似乎也不在意,回道:“无妨,在下会些武功。”
大家都在竖起耳朵听话,此刻都纷纷按捺不住,六子却先跳了出来:“先生莫不是跟着我们这几口箱子来的?”
男子摇摇头,道:“非也,在下确实为了赶路。”
他脸略偏,眼角看见张胡子身边的一张三弦琴,微微一哂,伸手便拿了过来,拨弄几下,慢慢唱道:“天为苍穹兮地为空,人生渺渺兮在其中;
日未当空兮月正中,东升西坠兮为谁功?
金不藏龙兮银无用,死后哀哀兮何曾在手中!
情自如风兮君无冢,黄泉之路兮不相逢 ……”
听着几句的字词,未免有些无为萧索,可男子的嗓音唱出来,却透着一股子中正严和之态,令听者不由得心神一凛。
众人一时无话。
马长甫便道:“先生能唱出这些来,我们粗人是不明白,可想必是瞧不上我们这点俗物的,我也就不担心了,一起喝完酒。”
缃衫男子放下琴,接了酒,也不急着喝,却又笑了:“我本来也不是为了你们而来。大哥你方才讲的故事很好听,便是被我打扰了,不妨接着说,我很爱听。”
他这一番话第一句似乎在自言自语,后面越说越大声,众人才知道他是对着马长甫说的。
男子说完话,也不等马长甫反映,又自己仰头喝了酒,继续坐在方才的地方。
马长甫面色古怪地盯了他一阵,见对方混不在意,嘴角依然有淡淡笑意,便半信半疑地放下了戒心,真的开始继续讲了起来。
火堆里被添进了松枝,烧起来,有乳色的松脂渗了出来。很快,又化为袅袅的白烟,升腾着往天上去了。
天色渐渐从漆黑有了丝幽蓝的意味,透着非常淡的松香。
其他人都陆陆续续打起了瞌睡,只那名男子仍然聚精会神地听着马长甫的故事,唇畔是揉散的笑意。
后来,连说故事的人脑袋也混混噩噩了,目光顺着噼啪一声响冒出来的火星一路向上,不知怎么着,就落在那男子脸上。
马长甫眨了眨迷蒙的眼睛,心想:刚才果然错觉吧。
可那一瞬间,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先生的笑像是要淌出泪来一般呢……
他定了定心神,踢醒了六子,低声道:“轮到你值夜了,一个时辰再喊醒张胡子,我眯会儿。”说着,便要枕着包袱打盹。
此时,对面坐着的男子说话了,声音不大不小:“大哥的故事真好,可惜夜了,没机会听完,有机会定要知道结局。”
马长甫微微直起脖子,心道:没想到一个这样斯斯文文的人,也对热血江湖金戈铁马的事情有兴趣,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大半夜平安无事地过去,连值守的人也禁不住犯困,张胡子醒来时候只瞧见那男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火堆,一副若有所思地表情。
要抢早动手了吧。张胡子撇撇嘴,翻个身继续睡去了。
这一睡竟意外地沉实,直到一阵喧闹将他吵醒,胳臂被人重重踢了一下,才摸着身侧的刀一骨碌跳了起来。
“马老大,怎么了?”张胡子鸡急忙问刚才踢醒他的马长甫。
马长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猫下腰,朝着车马阵外围走过去,其余人也是长刃在手,浑身紧绷的样子。
火堆边上只有那个半途出现的男子还未动,张胡子不禁皱了皱脸。
车阵外面正有什么东西慢慢逼近,这和先前男子来时不一样,而是带着诡秘的压抑和浓厚的杀气。
“是土狼么?”拿刀的汉子压低嗓音问。
“可能。”马长甫转头对那缃衫男子道,“把火堆生得旺一些,让那些畜牲没胆子过来。”
男子看了一眼马长甫,便低下头去拨弄起火堆来。
那火光一大,猛兽自然有所忌惮,何况里面并没有血腥气的吸引。待了片刻,外面的响动并不见更近,可惜也未就此消失。
突然“嘎达”一声,似乎是猛兽的利爪搭上了车子。
原本车阵的布置,便是车子冲外,马匹靠里。此时骚动,已经有几匹马忍不住开始扬蹄,鼻腔里低低地喷着白气。
接着那爪挠的声音一波跟着一波,马匹渐渐开始不受控制起来,眼看着便要冲出车阵了。
“外面那群土狼要逼着马先窜出去再发起进攻。”就在这个时候,火堆旁边的男人却开了口,随手撕下自己的衣摆,走进一匹躁动不安的花马,紧紧地堵住了马的一对耳朵,绳结捆住马耳缚在马头上,接着手顺了顺鬃毛,又道,“挨到天亮便无事了。”
看着那匹马渐渐平息下来,马长甫立即明白了,跟着要手下去堵住了马耳,并站在一旁安抚着马队。
这中间有几匹土狼忍不住越过车阵,还未着地便被刀剑招呼了。几番下来,天竟然已经半亮,车阵外面围着的土狼似乎也终于顶不住,响动渐渐消下去了。
六子他们这才呼出了一口气,这就要拨开车阵查探。
那男子转头见六子正往外探头,连忙呼道:“不可!”话音未落,毛茸茸的土狼便趁机咬住了六子的肩膀。
其他人心里一惊,半晌才七手八脚地堵上缺口,回头看六子,却见那土狼已经死了,六子肩膀上两个血洞还在汩汩地冒着血。
那男子又对马长甫道:“大哥,土狼生性狡诈,即使撤退,也必然作出最后一击,伪装成离开诱敌便是寻常手段。”
众人听了,一面忙着为六子止血,一面“呸”道:“畜牲竟也如此歹恶。”
男子却又一笑:“人心实在毒猛更甚野兽。”
闻言,马长甫抬头,这才借着晨曦打量起男子来,见到他手中一串捻珠,不禁惊道:这人居然还是个居士不成?当下拱手道:“多谢先生相救,敢问名讳,定当酬谢。”
男子拍了拍手,道:“叫在下正严便可。如果大哥要谢,不妨趁着天还未全亮,将那个故事讲完罢。”
若说此时,还要讲出故事来确实没那个心情的,可马长甫瞧一眼手下惊魂未定加上熬夜的疲惫,就坐了下来,继续开始那个故事。
好在是自己仰慕的英雄好汉的故事,马长甫讲着讲着,不仅跟住心神激荡,意气高扬起来。
日头生起来一阵子,这段过往才算讲完,手下人东西也收拾到差不多,六子的情况也稳定下来,马长甫叹道:“想萧峰英雄盖世,却免不了世情之缧绁……罢了罢了,不说了。正严居士,这段事情大抵便是这样了。”
“正严居士?”男子歪头笑了笑,道,“却也是个有趣的称呼。不过那故事啊……”说着,停顿了一下。
马长甫这边在顶住手下做事,却听见男子这一说,便奇道:“难道还有什么不对?”
男子眨眨眼,道:“我却有一个真相,与你的版本不同的。可惜大家都喜欢听演义,这些年之后,我记忆里这个,也都成了传说啦。”说罢,低头微微一笑。
闭眼手中捻珠一轮,男子又道:“只是又杀了生。”
马长甫刚要说话,男子振振衣摆,向他一揖,作辞道:“这位大哥,昨夜承蒙关照,又听了这样好的故事,感激不尽,在下先行一步了。”
“居士却要去哪里?”马长甫问。
男子哈哈一笑,道:“我自著境来,当往离境去。”
张胡子在一旁接口:“哪里有这样的地方,不过是传说罢了。”
男子又笑:“传说也未尝不可信,我总觉得我会找到的,那里有人等着我。”言毕,又复施一礼,人已然潇潇洒洒地往远处去了。
马长甫听得那男子一边走一边嘟囔着什么:大哥,……他们,都不知道了呢。我和你……等着我……
张胡子在一旁叹一口气:“昨晚看起来挺灵气的一个人,居然也是疯疯傻傻的。”
马长甫没吭声,背后倒是有人怪叫起来,他不禁低声喝道:“又大惊小怪什么!”
“老大,这土狼……”
“怎么了?”依然是呵斥的语气。
“咬伤六子的畜牲,你看……”手下扯了马长甫去看那土狼,只见那东西额头正中被从前到后贯穿。
不是兵刃的伤口,倒像是……
“一阳指!”马长甫在心里惊呼道。
正严居士……正严……
段家的一阳指……
莫非是,段正严?!
那位大理国的段皇爷,萧峰的结拜义弟?!
马长甫神色一凛,嘴紧紧地抿起来,半晌不语。
张胡子凑过来拍拍他肩膀,问:“马老大,没事吧,咱们什么时候上路?”
马长甫将目光自男子离去的方向收了回来,转身说:“我们这就走罢,只是看来今后我仰慕的侠义之人又要多上一位了。”
“老大,你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六子先用车拉着,别让他牵筋动脉的。”
“知道了,老大。”
而此刻,被马长甫猜测出身份的段誉正在山林间掬了一捧清水洗脸,微合着眼,任由沁凉的感觉慢慢覆盖皮肤,从额头径直流到下巴……
带着微微的咸味的苦涩。
段誉抬头望着天上赤色的太阳,眯起眼睛笑了笑,手底下打起拍子慢慢唱着:“情自如风兮君无冢,黄泉之路兮不相逢……”
唱到最后,嗓音似乎带着点沙哑。
于是他一只袖子举起来遮住眼睛,跟着,嘴边露出一抹融融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