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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临江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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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安然。
小楼却并不安静。
因为这小楼中来了一位不安静的客人。
“陆小凤。”花满楼微笑着等那人停了口,才递去一杯热茶,道,“所以,你很不高兴西门吹雪
要当父亲么?”
眉毛和胡子一起皱皱,陆小凤想了半晌,方不情不愿地答道:“也不尽然,可花满楼,我总是难以想象……”
执扇的公子轻摇首,道:“不论如何,你定是要前去祝贺了。”
陆小凤点点头:“一起去吧,好不好。花满楼,我们一起去吧……”
花满楼起了身,踱至窗前,侧耳听了外面的动静,笑道:“难得我这里面比外面还要热闹。”
陆小凤听见,愣了片刻,摸着两撇形状优美的胡子不在意地笑笑,随即接口:“奇怪,这满大街的人都去了哪里?”
花满楼又坐回了桌边,倒茶的时候那宽大的袍袖便沿着桌缘垂下……
陆小凤盯着那月白的衣裾看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哈哈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来时听见东城有灯会呢。八成人都涌到那边去了。”
花满楼点点头,道:“沧江边么?”
“是啊,不然我们也去吧!”陆小凤鼓着脸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有些不自在,刚想说不愿凑那热闹,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也好,去看看。”刚出口,他不禁要叹气,忽又想起,自己适才拒绝了陆小凤邀他同去万梅山庄的事情,便转念想,这一件且让让吧。
彼时,绯红的火烧云,正绚烂地在清寂苍蓝的天空上流淌出风的形状。空气里隐隐传来春末夏初缓慢氤氲的味道,陆小凤不由得凝了呼吸要去扯起那逶迤下地的衣袖。
花满楼察觉到,转过脸向陆小凤道:“这袖子是长了些,不方便。”
陆小凤一怔,气息跟着顺畅起来,笑起来:“原来花公子的‘流云飞袖’却是这样得来的,不容易不容易。”
花满楼道:“陆小凤你莫要打趣,我们走吧。”
陆小凤笑嘻嘻起身让了让。
两人离了小楼便往东城沧江边走去。
江边人果然很多。不远的画舫上传来女子袅袅的歌声,如珠玉淋漓地洒落水面。
“几度添酒回灯常相好,
几番磐石定定不转移,
又得以惊鸿掠雪浮生笑,
如此知己,天人无双……”
花满楼听着这曲子,心神有些飘忽,他也曾有过那样一段关于“天人无双”的爱,只不过给错了人,也不是后悔,却还是惋惜的。
添酒回灯也好,磐石定定也好,惊鸿掠雪也好,都还来不及看见。
两人不知不觉一路沿着江滩走下去,喧嚣渐远。
陆小凤忽然道:“今晚的月亮果然很好。”
花满楼缓过神来,知道陆小凤不愿让自己多想,不禁笑道:“可惜我看不见,但有你代我上这一轮皎月,也是好的。”
陆小凤道:“你虽是个瞎子,可我却从来不同情于你。”
“哦?为何?”花满楼脸上笑意融融。
低下头看了看脚面,上面还沾着连日赶路的风霜,陆小凤答道:“我总以为你的心里,看得很透彻。”
“是么?”花满楼道,“陆小凤你也看得透彻。”
陆小凤哈哈笑起来:“花公子,你我何时靠着互相吹捧过日子来了?”
花满楼也跟着无声地笑。
脸上身后,都是温暖而迷离的影子。
忽然一切不清不楚下来,连天色也暗了许多。
前方灯火骤亮,人声鼎沸,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挽着娇媚的女子拾级而上,浅笑着于鬓边簪一朵修建得宜的牡丹,恍若他世。
而这两人的位置却与那情景有些距离,更明显的是此消彼长的气息,以及玲珑而轻松的情义。
惊觉了什么不寻常的滋长,猛地错开了气息。
花满楼别过头望向江面。
陆小凤却问道:“既然你我都看得透彻,此时看到该是同一风景了。”
花满楼半边脸隐在发丝的阴影里,忽又笑如关山月,往水边的亭子走去。
陆小凤三步两步追上,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在亭子里,仿佛刚才面颊上温热清隽的呼吸从来没有过一般笑开了。
“喂,花满楼,这回你可要佩服我了。”得意洋洋地说着。
“哦?你且说来听听。”
陆小凤扬起半边眉毛,答道:“如此良辰如此月,岂可无酒?”
花满楼了然地“啊”了一声,点点头道:“这就是你从我房间摸出那坛照花酿的原因?”
陆小凤脸上的笑被花满楼的话哽了一瞬,旋即泄气般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我还当你又与司空摘星打了什么赌。”花满楼扇一下手中的扇子,却听得“呲”一响,清冽的酒香便扑鼻而来,笑道,“这酒此时饮确实最佳。”
陆小凤咧嘴一笑,狠狠灌下一大口,转手将坛子递给花满楼。
花满楼接了,就着坛子喝起来,却忘记告诉陆小凤,这初尝清淡的照花酿后劲却是非常烈的。——不过,如此良辰如此月,醉了也无妨吧……
喝了一阵,陆小凤迷迷糊糊地道:“西门吹雪说,孙秀青是他要找的剑鞘呢。可是成天被同样的剑鞘关着,不憋么?”
花满楼一口酒险些呛住,弯腰猛咳起来,一边咳得眼泪都要涌上来一边想,这真像是陆小凤会说的话呀。
陆小凤伸只手在半空,却像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一般,尴尬地停着,然后讪讪地收了回来。
好容易缓了口气,花满楼云淡风轻地道:“大约是安心吧。”
“你这样想么?”陆小凤讶异地挑眉。
花满楼不答,拎起手中的酒坛,一袭月衣倚阑干。
身后陆小凤小声地嘀咕:“若要安心,到花满楼你这来不就好了么?”
江风徐来,淹没了身后人的话,花满楼似是没听见,只略敛了敛飞扬的衣袍,斜出半身望向水面。
临水人。
照花酿。
是谁说过,酹酒临江,便可羽化成飞仙?
陆小凤心波微震,猛地跳起来一把夺下花满楼手中的酒坛子,紧紧抱住。
花满楼愣了片刻,继而笑道:“陆小凤,你,你要就拿去喝吧,我不和你抢。”
那笑容三分清绮,陆小凤嘴里那句讷讷的“不准成仙”便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只是抱着酒坛的手又紧了一些。
然后狠狠地,不遗余力地将那坛照花酿喝了个涓滴不剩。
似醉非醉间,他看见花满楼的嘴唇动了动,不可辨析。
陆小凤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从亭子角落的灯笼里折下一只蜡烛,放在酒坛里,笑道:“我们也来放花灯。”
花满楼脸上怔仲,稍后又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这如何算花灯?
陆小凤脸上却愈发认真了,小心翼翼将内里燃了灯的酒坛放在水中。
那酒坛便如醉了一般在江水上飘摇着,只暗暗地投了一线烛火的亮出来,堪堪越行越远了。陆小凤看着那只坛子,很久没说话。
江面上风寒了一些,水面上花灯和月影粼粼生辉,鱼扑啦啦跃出水面,最终为了生存,还是落了回去。
花满楼只淡淡道:“夜了,我们回去吧。”
陆小凤看着那月白的衣角晃过,笑道:“好,走吧。”
如此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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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于阅尽春色未曾醒的刹那,陆小凤忽然想起,那年的沧江。
某人衣衫翻飞,一坛清酒,云烟不兴,风尘未染,是临水照花人。
种种不可言传的,旧时情怀。
然后,那个人缓缓地开口,依然是温和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告诉他:“陆小凤,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只是耸耸肩,无关紧要地笑了笑。
是啊,各人有各人的透彻,即使站在一起,也不会看到同样的风景,也不会有同样的心境罢。
如今回忆起来,不过如竹笺轻轻滑过皮肤,微微刺痛。
而那道桃白的划痕,也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