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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凉船影浸疏星(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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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蛮子坐在台阶上,正午的太阳十分毒辣,这块地儿却因为周围都是高一些的建筑,这会处于晒不到的地方,十分凉快。
杂役处自然比不得其他地方,但好歹是东厢,平日里也没有人敢随意来这里撒野。
又是一年夏天,今年府里的人都在传,说外面都打着仗,到处人心惶惶。韩蛮子不知如何,只是偶尔和窦佳会听到伺候轩王的抱怨,说轩王今日脸色又不怎么好什么的。
思绪飘到了三年前。
韩蛮子那日别了陈蒨,随后出门告诉秀漾,说自己不跟着陈蒨。秀漾一听,韩蛮子的理由是觉得轩王府待人好,舍不得离去,自然是认为自己圆满完地成了任务。在陈蒨走后的几日,秀漾突然变了脸,将韩蛮子赶去了杂役处。
韩蛮子早猜到是这结局,面上也表现得十分疑惑,匆匆回了西厢膳房的庑房收拾着东西。那日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
“你要走了吗?”李楠问道。
“秀漾姑姑是王爷身边的红人,自然是王爷的意思。我哪敢不从呢?”韩蛮子失落,“只是以后很难见到你们了。”
李楠也是低头一阵嘀咕:“我满以为告诉了师傅就能保住你,没想到只保的了一时,唉……”
韩蛮子正在卷自己的被子,听到这句话,先是停了手,随后问:“那日是你通知师傅来的?”
李楠也没有否认,直接点点头:“可惜师傅还是保不住你。杂役处虽然属于东厢,但干的活可累多了,而且我听说杂役处里面要么混得很好,要么备受打压。你可得好好保重啊。”
韩蛮子立刻致了谢:“多谢,他日必当涌泉相报。”他深知若不是李楠叫来师傅穆青拖延了时间,自己根本等不到轩王和陈蒨过来,也等不到自己和陈蒨的交易。
是的,在他眼中,那是交易。
他为陈蒨打探消息,陈蒨后面救他出去。一物换一物,十分公平。
于是这三年来,他和府中有些下人打成了一片,并且和他们互帮互助,也打听了不少消息。尽管还是有很多下人看不起韩蛮子,可是他倒也过得自在。哪怕他的上级老是让他干许多本不该干的活,还克扣他工钱,他也只是当面敷衍过去,背地里总能找到来钱的活计。可恶的是,他的上级只要一有不开心的事,就拿他出气。
这三年来,每隔一月的十五那天晚上,他就会偷偷跑到之前在西厢发现的狗洞,把自己弄来的银子和东西交给等待的江安儿和他的弟弟和妹妹。那是他第一次回家时和江安儿商量好的。家中虽然贫穷,但是有了韩蛮子的救济,也过得下去。只是这些年来,都没有自己哥哥的消息。
这三年来,韩蛮子没见过陈蒨。
他有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信了陈蒨,但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一想法。
虽然有过失望,但是很快又充满希望,他总觉得陈蒨值得信任。
每次打探到消息,韩蛮子总是按照约定,每月初五夜晚前往西厢膳房,将消息说给一个蒙面人听。本来两人约定用信的方式传递,但苦于韩蛮子不会写字。所以便让一黑衣蒙面人负责传递。韩蛮子总觉得那人有些熟悉,不过又不能确定那人到底是谁。但他知道,那人不是陈蒨。
“想什么呢?”一句话把韩蛮子拉回了现实之中。
看着走到自己旁边的窦佳,韩蛮子敛起了情绪,他知道窦佳太单纯了,这些事不能让他知道。
“在想什么时候发工钱。”韩蛮子往身后的台阶一仰。
窦佳也坐了下来:“你这个月能有工钱的话,那真是奇迹了。锐哥去年自从被降级之后,就是咱们的顶头人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老是拿你出气。你这个月都被他打了两会了,他肯定耍花样扣你的钱。”
阿锐自从去年做错事被秀漾降级之后,一直负责管理杂役处最低等下人,譬如韩蛮子和窦佳。韩蛮子自然是知道他是因为当年膳房的事儿找茬,但他又如何能抱怨呢?那日的事自然是不想再深究说与人听了,更何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是管理者,自然只有服从。
哪怕韩蛮子也有不甘心,也不得不听着他的话。
“唉,但愿他良心发现吧。”韩蛮子坐直了身子,“今日也是奇怪,以往府里府外的那些大人们都络绎不绝,今日怎么不见的他们的身影?”
窦佳像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道,可能又出去出谋划策了呗。我可听说,这几年打仗一直就不大太平。”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扯了些有的没的。
“你们两个,再不过来咋还不走,锐哥让咱们一等人快过去呢。”
听到这话,韩蛮子窦佳二人连忙起身,前往集会地。
匆匆地赶到了集会之地,本以为主会人是锐哥,确不想竟然是穆光。杂役处所有的人都过来了,井然有序地站着,等候着穆光讲话。今日的穆光,不想往日那样意气风发,面色十分沉重,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宣布一样。在场的所有人看到如此,自然是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个,都微微低着头,偶尔瞥一瞥穆光。
韩蛮子趁着穆光还未讲话和窦佳溜进去站好了。
他本以为锐哥看到会自责罚自己,谁知,待他溜进去后才发现,阿锐的眼睛全程都盯着穆光。韩蛮子顿时明白,今日之事,一定非常重大。
穆光让人点了数,确认齐了后,开始了讲话:“如今天下乃战乱之时,我王府自然是不可袖手旁观。整个轩王府尽心尽力,然天公不作美,恶人坏事做尽,王爷遭奸人暗算被贬,大小姐也被……处死……”
听到这一句,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抬起了头,显然是被吓到了。
轩王在今年年初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才刚进入夏季,便被贬谪,这后面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而陈氏大小姐,素有铁娘子一称的她却直接被处死,想必动手之人必定位高权重。
“虽有外人诬告,却也有养不肥的内狗!”穆光眼神忽然一凶。
韩蛮子一震,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一些。
难道自己被发现了吗?
穆光随后狡黠地笑了一下:“如果你们自己出来,我尚可饶你们一死,若是我让人把你们点出来,我必定杀你家人。怎么样,要死要活,自己看着办。”
要出去吗?韩蛮子脑海中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为什么偏要来杂役处,难道真的是自己暴露了吗?如果不出去,那娘和弟弟妹妹怎么办?穆光真的会去杀了他们的。
可是出去了有能怎么样?只有一死。
轩王府的黑暗,韩蛮子清楚地很。虽然穆光说了饶你一死,但绝对不会让你好活的,说不定会有更恐怖的事情等着。
想了一会子,韩蛮子决定不出去。万一自己没被发现,现在出去根本就是送死。不出去还有一线生机。他要等那个人来救他出去。那个人还没出现,他要等着。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人群中竟然有两个人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穆光冷笑:“总有人不老实,你们两个按照名单上的名字去把他们提出来。”穆光拿出一张写着黑字的纸,交给了身后的两个人。
那两人接过纸,便从台阶上下来了。
韩蛮子紧张到快要站不稳了。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恐惧。他知道,如果现在露馅了,自己一家是真的活不了了。
待那两人走到韩蛮子身旁时,韩蛮子面色看起来倒不紧张,只是手和脚还是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着。
所幸那两人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往韩蛮子身后走去。
韩蛮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在抖什么?”那两人其中一人转头说道。
韩蛮子察觉到那人朝着自己的方向。
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处。
那人走到韩蛮子右前方,看着韩蛮子:“你在害怕。”
韩蛮子看着对方盯着自己,心里不由得一阵心虚:“我没有。”虽然面色依旧不改,但声音却小了几分。
“那你为何抖?”那人又问。
韩蛮子抿了抿嘴唇:“我只是,有一点腿软。”
“噢,若不是做了坏事,怎么会吓得腿软呢?”那人继续攻心。
韩蛮子就算再聪明,此时也是慌了神。
沉默了几秒,韩蛮子正想不到对策之际,一旁的窦佳立刻跪了下来:“求大人责罚,我们错了?”窦佳一脸恐惧。
韩蛮子转头看了下窦佳,也是吓得不行。这人搞什么?
“噢,那你们错在哪呢?”
窦佳一直磕头:“昨日我和韩蛮子两人因为冲撞了锐哥,他罚我们不许用晚饭。夜半时分,我和蛮子实在太饿了,便偷偷跑进膳房吃东西,当时看到桌案上有煮熟了的巴豆,一时贪嘴多吃了些,然后从昨晚到今天一直在……一直在拉肚子,所以才腿软。请大人们责罚。”说罢,窦佳竟然放了一个屁,周围的人纷纷都捂起了口鼻。
韩蛮子一听,顿时也跪下了:“求大人们赎罪,昨日我们吃的太多了才会如此,我刚刚抖并非是紧张,而是真的腿软……昨日我和窦佳出恭已有七八次,这才……”
“够了!”穆光听不下去了,“既如此,便去一旁待着去。”随后侧视瞪了一眼阿锐。阿锐也是无可辩驳,昨日的确是责罚这二人不许吃晚饭了。
韩蛮子和窦佳得了穆光得命令,便退到一旁。
一番下来,杂役处竟然被抓了七个出来。
穆光看着后面被拎出来的七个人:“你们真是养不肥的狗,来人,把他们乱棍打死。”
那七个人自然想反抗,可都是些不曾习武的,怎么会是轩王府一等侍卫的对手呢。他们先被绑了起来,随后又有一批侍卫进来了,手上都握着一根铁棒。
“给我打!”穆光一声令下,那些侍卫便纷纷动起手来。
顿时,呼天抢地之声弥漫,血流成河之态浮现。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
只不过片刻,又安静下来。
穆光盯着面前已经被打死的人,随后对刚刚接过纸的那两人说:“去找出他们家人住的地方,然后带人过去清理了。”
“是。”两人退下了。
穆光又看着自己站出来的两人,冷哼:“轩王府养不熟你,派你们来的人,看来也没有养熟你们。两面三刀的人,是我一生最讨厌的人。不过我既然说了饶你们一死,便要兑现诺言。来人,把他们做成人彘。”最后一句,穆光是一字一字说得。
所有人都吓得不行了,其中更有胆小的人直接吓得倒在了地上。
韩蛮子在一旁自然也是听到的,他就知道,轩王府的人不会那么好心的。
今日的事闹得人心惶惶。
傍晚十分,大家才散了去。
韩蛮子和窦佳紧贴着走着,小声道:“多谢了。”
“没事,你帮我那么多次了。”
“你不怕我真的是别人派来的吗?”韩蛮子问道。
“我为什么要怕,你对我那么好,肯定不是坏人。再说了,轩王府也不见得有多好。”随后窦佳做了个鬼脸。
韩蛮子笑了笑,两人回到了庑房。
不过韩蛮子知道以后传信息怕是难了。
后面几天,韩蛮子便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巡逻的侍卫多了许多,府中的人交流也变得少了,大家心里都害怕着。一瞬间,轩王府戒备森严,人心惶惶。大家都只顾着做自己的事,生怕惹了什么让自己遭罪。
没过几日,初五就到来了。
轩王府有个规矩,每月初五都会让府里府外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去东厢集会,顺便食用晚膳。那晚,全府的重心都在东厢,西厢大部分人都会被叫去做一些事,比如扫扫地,擦擦桌子什么的。也是挑着这个时候,韩蛮子才能去西厢膳房传消息。
韩蛮子因为是杂役处最低等的下人,是不能去这种集会上帮忙做事的。
本月轩王虽然被贬,但盛会依旧不变。
初五当晚,韩蛮子估摸着盛会开始了,便随便寻了个由头从庑房溜了出来。虽然因为戒备森严,人们大都不敢再八卦了,韩蛮子没有打探到太多消息,但好歹也是知道一点的,所以还是得去。
一路上仍旧是有侍卫的,只不过因为东厢集会的缘故,少了许多。这也给了韩蛮子方便。
巧妙地避开了侍卫,韩蛮子溜到了西厢膳房处。确认周围没有人后,便偷偷推门进去。
屋子里很黑,窗户被关的紧紧的,没有一丝光亮。
“你来了。”熟悉的声音响起,原来那人早已来了。
“最近大家口风都紧得很,不肯乱说话,我也听到得也少。给轩王送洗脚水的那人说,轩王上个月末那晚在看什么信,看完了之后忽地踢翻了洗脚水,还说着什么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还有给大小姐守灵的一个下人抱怨,说最开始穆光每晚都一个人守着,后面每晚就叫一个人穿着他的衣服去守着,还说穆光自己跑得不见踪影。”韩蛮子想了想,觉得把该说的都说完了。
“嗯,知道了。对了,他说让你再忍忍,很快就来了。”
“他,是谁啊?”
“你说呢?”
韩蛮子一阵沉默,他自然知道,那人便是陈蒨了。
他终于要来了。
这三年来,每次都只是说辛苦了,并未说过其他任何话。
韩蛮子觉得,自己的坚持,终究是没错的。
自己并没有错信陈蒨。自己发现了狗洞,本是可以在夜黑风高之时逃出去得,他还可以带上窦佳一起跑,跑到家中接上家人再浪迹天涯。可是他没有。一方面他不想让自己一家和朋友都漂泊着,另一方面,他在等。
等一个人来接自己。
“他还让我问你,之后愿不愿意跟着他做些事。”
韩蛮子沉默了一阵:“这个……对了,我还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韩蛮子本来不想说这件事的,觉得不重要。但是刚刚那人那问题实在让韩蛮子不知道如何选择,思索了一下便决定引开话题。
“这件事大抵也不重要。三年前,也就是我们这批人来轩王府之前的前一晚,西侧门处死了一个刺客你知道这事吗?”
“这事我知道,只不过没有亲眼目睹。”
“我听到西侧的一个人说,那晚那刺客被箭射中后掉了下来,并没有死,轩王让自己的影卫围住了那人,并遣散了其他人。后来轩王扯掉刺客的面罩才杀了他的。”
“既然轩王遣散了其他人,那说出这消息的人如何看到的。”
“我也问了这个问题,他说他那日是去给二小姐送东西,回来的途中路过西侧的拱桥,不小心从上面跌到了水中。爬起来后,周围到处都是树木,他随意在树丛里穿梭着,正要出来时,就看到轩王一行人。他还说当时本想出去,但看到地上有一滩血便不敢轻举妄动。随后就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黑暗中,那人顿了几秒:“甚不可信。”
韩蛮子:“……”
韩蛮子接着又说:“我倒是觉得有几分可信。他还说他听到轩王叫那人名字了,好像叫什么来着……王?不对,到底叫什么来着。到底是什么?我一下给忘了。我不太确定……”
“这种不确定的事以后别再传了。”
……
韩蛮子一脸无语,想了许久:“想起来了,他说那人姓李,叫李闲!”
黑暗中那人没说话,但韩蛮子感受到了他一震。“你确定?”
“应该是……确定吧。”韩蛮子感受到了对方语气的变化,“怎么了,你认识?”
那人不说话了
两个人僵持了几分钟:“你最开始说,穆光后来守灵的时候守到一半就跑了?”
“是啊,那天他下令打死那些人后就进了灵堂守着,最开始几天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面守着,后面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唤人进去。估计自己跑去偷懒了吧。”韩蛮子嫌弃道。
“那陈氏大小姐是他的情人。”
韩蛮子一脸震惊:“那为什么对自己爱的人还让其他人来代替守灵呢?”
“你觉得穆光对什么比对自己爱的人更上心?”
“我对穆光了解也不深啊,只从人家口中知道他很早就在轩王府了,若要说他对什么更伤心……这,难道是轩王府?或者说,对轩王更忠心?”
黑暗中的人“嗯”了一声。
“那他每晚出来定是为了轩王做事,每日半夜时刻出来,清晨又偷偷溜进去,再佯装从里面出来让大家看到。”韩蛮子思索着,“他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否则根本无法在清晨出现在大家面前。所以只能在府里或者周围做点什么。那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你想一下,府中现在有什么和以往不同的。”
“也没什么大区别啊,只是现在人们都怀疑周围的人是不是别人派的细作,因为大家都害怕引火烧身。”韩蛮子喃喃道,“这和他做什么有什么关系?难道穆光是去偷偷查还有没有别的细作!?”
“没错,果然聪慧,居然能和我想到一处。陈蒨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人说。
韩蛮子顿时急了一下:“那我得赶紧走啊,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完蛋了。”
“你倒不用急,今日东厢盛会,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今日会在集会上下功夫的。你回去的时候还是像往常一样,别太急了。小心些。”
韩蛮子“嗯”了一声,便出了西厢膳房,见周围没有人,便悄咪咪地往回走。
西厢膳房里地那人在韩蛮子走后,冷着语气自言自语:“李闲……呵,您可真是厉害,轩王。咱们走着瞧。”随后也伴随着黑夜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