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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00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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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折被带到碑林时,天色已暗。
青石板路两旁的十二瓣花灯一盏盏亮起,投射在路面的光晕温柔细腻,让他焦躁的心稍有缓和。
路绕林密,前面带路的琥珀色瞳孔的小道士不知道为什么不太能走直线,且每次回头冲他笑,像极了方才拿石子调戏青蛙的样子。
石碑上爬满了青苔,两旁的密林幽深安静。
仔细听似有山泉叮咚作响之声,陆折不由加快脚步。
黑暗中一抹烛光晃动。
一方巨大的石碑前站着一位妙龄少女。老少道士一左一右护着她。
她腰身纤瘦,略微宽大的银白色道袍笼着她,越发显得轻盈。
听到脚步声,连菀转过身来。
陆折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只是前两次见面时,这人脸上常常挂着的冷漠无畏的表情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急切和隐忍。
“听说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连菀先发制人。
陆折沉声说:“不是误会。”
老道长整张脸皱起来,祖婆婆这是要干嘛?要不是之前她对人家动手动脚,也不至于被人找上门来。
这姓陆的小子确实挺聪明的,虽然没全猜对,但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连菀哦了一声,“仅凭你三言两语就可以随意污蔑人吗?”
陆折当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连菀绑了他,但种种迹象都指向妙莲崖。尤其他对香味极为敏感,若不是他失踪期间连菀出现在他身边,他身上不可能沾染她的气味。
这一点连菀逃不掉。
至于见色起意一说,不过是他为了见她不得不瞎编的借口。
王福指天发誓妙说莲崖有可以妙手回春的灵泉。
爷爷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念想,虽然灵泉这东西听起来有些扯,但他一定要试试。
“祖婆婆……”陆折艰难从嘴里吐出这个称呼。
连菀眉眼一挑,似笑非笑看着他。
陆折窘得耳垂都红了,脸上瞬时一片铁青。
“如果你真有灵泉的话,请,请借我一点点。要什么回报,你尽管提。”
要是认识陆家二少的人知道他竟然会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话,态度还如此谦卑,甚至快低到尘埃里,估计眼珠子都要惊得掉下来。
连菀长长哦了一声,“我提什么要求都行?”
陆折硬着脖子,“是!”
老道长快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婆婆处于孕后期快要生的阶段,她最近的脾气格外炸裂,行为越发诡谲。
她准备干吗?要把这姓陆的小子收了,然后当未出世孩子的爹?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立马被自己吓得一个哆嗦。
太可怕了!
“生老病死,天经地义。你为一个将死之人来求灵泉,纯属做无用功!”连菀举起花灯,百无聊赖地瞧着里面烛火摇曳。
陆折抿着唇。果然有灵泉。
“祖婆婆大概没什么亲朋好友吧。”不能感同身受。
老道长当即倒吸一口气,哎呦,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祖婆婆是天下独一份的旱莲花,也是独一份的孤独啊。
完蛋。祖婆婆要发飙了。
连菀呵呵笑起来,“陆施主,求人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陆折眸子里的光暗淡下去,时间有限,他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
他朝老道长躬身施礼,眸光在连菀晶莹透白的脸上掠过,转身径直下山,背影甚是决绝。
刚出山门,那名叫做道醇的小道士追上他,朝他怀里塞了一个小巧的琉璃盏。
如翡如翠,荧光大盛,视线穿进去,里面荡漾着似水非水,似雾非雾的东西。
琉璃盏上不知道雕刻着什么古老图案,似有光束在内流淌。
道醇还给他一个黑布袋,嘱咐他一定把琉璃盏遮好,别被有心人抢走。
说完就要回去。
陆折忍不住把人拽住,“她……为什么改主意了?”
道醇挠了挠头,“祖婆婆的原话是,他不是说我见色起意吗?我得把我的罪名坐实了。”
陆折:“………………”
*
陆家老宅。
阴沉沉的冷风呼啸卷着光秃秃的树,阴雨绵绵不断,越发将人的心压得低沉。
一辆车倏然冲往大门,安保们认出是二少爷陆折的车,急忙叫喊着堵上去。
陆折坐在驾驶座上,冷冷瞧着外面这些如临大敌的家伙。
他倏然打开车门,脚踩在地上。
“二少爷,陆总说您不能进去。”
“请您不要让我们难堪好吗?”
陆折心里的火蹭蹭冒,“让开!”
这些安保是陆燃高薪聘请来的,个个强壮,身手极好。
回自己家还被堵在外面,何况爷爷还在等着他。
陆折眼睛红似滴血,“都给我滚开!”
安保们不敢真动手,只是堵着不让他进。
院子里的松柏枝丫穿过墙,不知谁在上面挂了黑色布条。
陆折脸色一沉,人还没死呢,陆燃就亟不可待地昭告天下了!
他心脏虽然不好,但专门学过拳击。
左肩摔过一个,右手推开一个,他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往里冲。
这些安保们顾及他的身体,都不敢动真格。
忽然有人推门出来。
管家朗声道:“让二少爷进来。”
陆折冰着脸站稳身体,摸了下怀里的琉璃盏跟着管家走了进去。
管家年近古稀,从小看着陆折长大。
“你不怕陆燃骂你!”
管家苦笑一声,“我耳聋,大少爷骂两句我只当没听见。”
两人边说边往里大步走。
两旁庭院好多佣人在悬挂黑白布条。
陆折脚停下来。
管家哽咽道:“老太爷还在撑着最后一口气。他虽然说不出口,但我知道他在等你。”
陆家家大业大,前来吊唁的人肯定很多。大少爷提前准备也是应该的,只是现在说什么,陆折都听不见去,何况兄弟之间的成见实在太深。
陆折只停几秒便大步往里冲。
爷爷的房间在一楼最尽头,从进了走廊便闻到浓郁的药味。
一堆医生护士候在外面,这时候连他们也只能等患者灯枯油尽的那一刻。
陆折推门而进,瞧见爷爷枯黄面庞,眼圈倏地泛红。
陆燃陪在一旁,握着爷爷的手。
石依依竟然也在。
管家疾步上前,不顾陆燃阴冷的眼神,他凑到老太爷耳边,轻声说:“小折来了。”
爷爷沉重的眼皮勉强睁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痰声,嘴唇颤抖着不知道在咕哝什么。
管家凑近了些,但仍然听不清楚。
“你来干什么?”陆燃满脸嫌弃。
陆折不理他,径直往床前走。
爷爷的手从陆燃的手里挣脱,抖着朝陆折伸去。
陆燃脸色骤然一变,嘴唇抿成一条线。
陆折整颗心被搅成了碎渣。他还没来得及送腊梅花给爷爷,不,原本他有时间,但是他鬼使神差地,怎么都不迈不开腿。
管家拍了下陆折的肩膀,“快去啊。”
陆折瞬时眼前一片模糊,上前攥住爷爷的手。
他胡乱擦了擦眼,从怀里拿出黑布袋,小心翼翼从里面捧出琉璃盏。
瞬时荧光四射,温润如春。
石依依瞬时睁大眼睛,心里吃惊道:陆折竟有本事从连菀那里讨来灵泉?
陆燃冷道:“陆折,你搞什么?”
陆折来不及过多解释,只说快让爷爷服下。
陆燃哪里肯同意。
两人争执中,陆燃一听到这玩意是从妙莲观的道士手中讨来的,顿时冷笑起来,“你是糊涂了吗?骗人的东西也敢让爷爷乱吃?!”
石依依贪婪地盯着琉璃盏,心里冷嗤道:真是愚蠢的人类。
管家在旁劝道:“小折也是好心。”他虽然也觉得这种绿里吧唧的液体能治病太过可笑,但陆折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爷爷的手抚在琉璃盏上,顿时觉得暖洋洋的。只是他喉咙里的痰堵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浑浊急促的鸣音。
陆燃以为爷爷生气了,一巴掌挥在陆折的手上,琉璃盏滚下床,顺着地板咕噜咕噜滚出门……直直朝外滚去。
这一刻爷爷的手赫然一坠,重重砸向了猩红色的床被。
“爷爷!”
“老太爷!”
各种哭喊声喷出,房间内骤然哀嚎一片。
陆折浑身僵硬,看了眼滚出门外的琉璃盏,再回头,爷爷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他伸手一模,爷爷鼻息间已经没了气息。
陆燃气急败坏,大吼起来。
“陆折,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明明知道你是陆家的丧门星,爷爷讨厌你,厌恶你,让你滚得远远的,你为什么回来把他气死?”
“你看他眼睛都闭不上……”
陆折整个脑袋乱糟糟的,陆折说了什么他其实听不清楚,或者说不用耳朵听,只从他恼羞成怒的表情也能猜出他说了什么。
亦或者,这些年,类似的话陆燃说了太多次,他已经能背下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加上爷爷,他彻底成了家族的罪人。
管家想替陆折说两句话,但见陆燃跟发疯似的,大叫大骂,他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悲悯地看着陆折。
石依依上前将陆燃抱住,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话,他倒是不发疯了,只是瘫坐在旁,无力地让手下人安排丧事。
陆折慢慢转过身,他不敢去看爷爷的脸。
后面哭声一片,前面忙碌的人们正在为爷爷的最后一程做准备。
只有他跟废物似的,成为所有人的阻碍。
哦对了。琉璃盏。
他顺着走廊疾步往外走。
琉璃盏最后卡在庭院的排水沟里。盖子松动,里面的灵泉顺着水沟不急不慢地朝草坪渗透,经过灌丛,径直流向中间那棵腊梅树。
陆折蹲下来,他蹲下的时间不过一秒钟,眼前的草丛瞬间蹿高了十几厘米。
陆折一愣,眸光投向旁边的灌木丛。
原本只有三四十厘米高的灌木丛竟然在须臾之间也蹿了一蹿。
要说之前王福把灵泉吹得天花乱坠,其实他心里并不认同。爷爷病重,他病急乱投医去求妙莲观,即便道醇给他的琉璃盏看起来像古物,他心里还是存疑的。
此时此刻,他亲眼瞧着这些植物只是沾染了一点点灵泉,便个子蹿高,叶子变大……这灵泉难道真的不是凡物?
他站起来,越过草丛,走到腊梅树下。
最后一点灵泉全浸润在树根下。
原先只是一小朵的圆形花蕾迅速变大,连带着叶子也抽条出来。
原先香味只是淡淡地萦绕,靠近才可闻见,此时此刻香馥浓郁得化不开,只是轻轻抬起下颌便以为深处腊梅王国。
陆折被勾进从未想象过的神奇世界,压根没听到骤起的哭丧声。
陆燃说这是妙莲观坑蒙拐骗的脏东西,说他是心糊了猪油的傻东西……想到这里陆折唇角扯出一个弧度,世界远比陆燃想象的大,他也比陆燃想象的好。
梁嘉嘉匆忙赶过来时,瞧见陆折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腊梅树下。
她也不说话,慢慢等着。人影窜动,声音四起,全成了虚无的背景。
陆折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看见她来了也并未惊奇,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琉璃盏。
他抬脚就走,压根没想搭理这位家族给他选定的结婚对象。
梁嘉嘉拦着他,漂亮的脸颊上浮着一层担忧,“小折,你伤心了吗?”
若是平常见到她,被她纠缠烦了还会斥她两句,今天却是一言不发,许是太难受了吧。
陆折停下脚,也没往她身上投去一瞥,反倒仰头看着水蒙蒙的天空。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妖精吗?”
梁嘉嘉一愣,随即笑起来,“你可真幽默。”
父亲总说人是吃人的妖怪,让她别整天傻乎乎的被人骗。
“你觉得妖精是好的,还是坏的?”
陆折的声音有点飘。
梁嘉嘉歪着头,“妖精哪有好的?”
陆折终于抬眼看向她,“人就一定是好的?”
梁嘉嘉又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陆折的手在口袋里轻轻摩挲着琉璃盏古老的纹路,低着头淡淡道:“我不是好人。我虽然不吃喝嫖赌,但我名声不好,脾气不好,生气了可能会打人。”
梁嘉嘉张了张嘴。
“与其我上门退婚,不如你先提。你丢不起这人,脸,我可以不要。”
梁嘉嘉眼圈泛红,摇着头,哽咽着,“你哥哥允许你这么干吗?”
人都说陆折是开在荆棘上的花,美丽却扎手。她不害怕,央求父母强行和他定了婚,虽然订婚现场他压根没出现。
陆燃向梁家保证,陆折一定会成为梁家的女婿。陆家爷爷刚去世,以后家里都是哥哥陆燃说得算。陆折要退婚,那就意味着陆燃一定会把他赶出家门。
陆折没说话,走到腊梅树下,轻轻折下一枝。
纤纤横卧,一朵朵像花金黄蜜房,在霜寒中怒放。
他晃了晃手中的花枝,嗤笑一声,“再见!”
*
春雨漫天铺地地落在妙莲崖上,
雾气蒙蒙中,山门只露出飞檐一角。檐下铃铛在雨中叮咚作响,算是给了妙莲崖一点点的生气。
连菀撑着油纸伞,站在青石板上。
她静静站着,不着急不慌乱。
时间在她这里如同凝固的冰,深沉的海,看不到一丝波动。
天色渐渐暗沉,寒气一点点升腾起来。
连菀随手挑起一盏十二花瓣灯,光影投在脚下,温暖了裙袍。
这时,从远处暗影隐隐掠过一片淡黄色。
一点点往上腾挪,竹影渐渐放大……
连菀瞧见来人的样子,有些吃惊。
陆折手里拎着本来该是道醇拿着的灯笼,黝黑的头发被春雨打湿,乖巧地贴在额头上。冷清的脸颊上因为浸润着雨水,透出一丝脆弱来。
黑色西服上沾满晶莹的雨滴。一只手攥着一枝腊梅,另一只手紧紧把什么东西揣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
这人停下脚步,也不说话,只是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她。
连菀眸光落在他臂膀上。是一块孝章。
她皱起眉头,原本伶牙俐齿的她可以说很多话。
此时,鬼使神差的,她问了句,“你伤心了吗?”
陆折抖了抖睫毛,雨水从上坠落。
然后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