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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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坐在剑冢冰凉的地板上，看着紫英挥汗如雨地敲打铸剑炉上半溶的矿石，发丝尽数拢到脑后，额发早已被汗水粘湿，每一抡锤每一落锤，肩膀抡圆，手臂拉伸，绷紧的肌肉线条如胡弓，舒展而有劲道。“铿”的一声，肩上乌发震起，汗湿脸上一抚，粘了脸庞，又承不起青丝重量，滑落唇畔，紫英缓缓吸气，闭口发丝已咬于齿间，铸剑锤于手，漆黑的坚硬静下时竟有一丝柔和，垂于身侧，似随着他胸口起伏也在沉静休憩。他两眼乌目如珠，火光映于其间，出神之处却只在荧荧幽光矿石间。
“呼”，又是抡起，“铿”，又是砸下。
熔石炉火、壁上人影，尺寸之间，旁人不敢近。
“在看什么？”
不知何时紫英放下铸剑锤走了过来，如此问天河。他脸上还是汗湿的，只是没了火光的映照。天河偏了下头看向紫英身后的铸剑炉，已经成了雏形的剑置于乌盆清水里，散着一股潮热的味道。
“看紫英。”天河笑笑，没想过撒谎，也没想这般诚实紫英心里作何感想，只是事实如此，开口便答。
“……哦。”紫英于天河身边坐下，袖口擦了擦汗，“没什么好看的。”
“嘿嘿，我觉得好看。”
“……”
“看着看着，我就想，紫英给我铸天河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子？”
“如何模样？”
“就是……”天河皱着眉想了想，想不出个好词，“就是像刚才那样……很好看、很认真。”
“我慕容紫英做事，向来认真。”
并非炫耀，秉承事实而言，却更若一种责任，又似一种拘束。
一举手一投足，都倾尽心力、绝不怠慢。说一字道一句，都尽诉实情、情真意切。
天河握了紫英的手，每次铸剑，那些茧的粗糙感就更明显：“那就是说，铸天河剑的时候也是很认真？”
“嗯。”
“为了重建琼华，也是很认真？”
“嗯。”
“陪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也是很认真？”
“……”手背抚了天河鬓发，“为何问这些？”
“酒仙翁说过，和一个人在一起就觉最舒心、最自在，那个人，八成就是你真正喜欢的人。我觉得现在和紫英在一起最舒心、最自在，因为紫英对我很好。”天河咧嘴笑开，“可是，紫英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就不止我一个人喜欢了。”
“我……”一字出口，更多的哽在喉中。
“我觉得紫英很厉害，像我，想帮助大家，想对每一个人好，结果都没做到。现在身边只有紫英，可你对我比我对你还要好……”天河有些委屈，“紫英，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方才还卡得说不出话，现在就忍不住笑了。
“如何让你？”
“你稍微对我没那么好一点，就……就好了，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不辛苦。”紫英张开双手，看着那些茧，“一点也不辛苦。”
“辛苦了，紫英。”
紫英刚进学生会特别为艺术节成立的“纪律监察大本营”，夙玉就拿着两个盒饭过来，还甜甜笑着附上慰问。
“……夙玉师姐要是觉得我辛苦，就让我把这身衣服……”
紫英这么一提议，一办公室饱受了一早上“注目礼”的学生会成员的眼中都起死回生、闪过生机地盯着夙玉，只是夙玉浑然不觉，那笑容配上她那身衣裙，俨然不食人间烟火。
“不行。”
所有生机都被掐死，瞬间落回绝望，继续各自找空椅子瘫坐成烂泥，要么就把宽袖想办法卷起来吃盒饭。
“好了，紫英也快吃。”
接过盒饭，可降解塑料饭盒还有点点热度，里面的饭菜在这样的温度里含蓄地散发着香味。
“师姐，穿成这样吃盒饭，会不会？”
“可是要说不搭调？”
夙玉宽袖一摆，带着幽幽香味的隆冬冷风袭面，紫英缩了下脖子，脑中却冒出“暗器”一词。
“我们这身衣服叫做道袍，即修仙养性、得道成仙的道士所着之袍。紫英可知修仙之人不啖酒肉，多以何果腹？”
紫英不搭腔，反正夙玉自会往下说。
果然，眼唇一笑，眼神往紫英一瞥，认为她又要挑自己身上何处不是或婉约开个玩笑，却听她说了一句不着调的。
“五谷皆浊气，吃肉便好。”
紫英听得不明所以，就夙玉一个人开心地笑。这个师姐在他心中素来奇怪惯了，说出来的话听得懂就听，听不懂也懒得深究，特别一早上下来不管压力积累还是精力消耗都是高强度，紫英随便应了一声“是”，正准备找地方吃午饭，就听到办公室那头负责分发盒饭的学生会成员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却让这个不大不小的办公室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玄霄会长，一个人只能领一份盒饭。”
很好，玄霄在众目睽睽之下脸憋得和那头假发一样红得冒火，好心“提醒”的学生会成员顿感自己一言失之、小命不保，玄霄无意义七运丹田、大喝一声，吓得他差点把剩下的盒饭全塞进玄霄怀里以表示自己悔过之心很真切。
“我拿两个不行吗？”
“行！会长做什么都行！”
“反正云天青那小子是不敢回来吃的，为了避免浪费我拿出去喂门卫的狗不行吗？”
“行！会长英明神武！”
玄霄最后示威地冷哼一声，昂首阔步、一手一个盒饭地往门外走，夙玉恰到好处地启唇：“玄霄师兄终于要将夙玉亲手缝制的衣衫现于世人面前，夙玉真是感激涕零。”
顺畅的脚步卡了一下，看着很像玄霄被即将及地的长袍袍摆拌了一下，全场倒吸一口冷气，唯恐他转身看到谁就迁怒谁，没料到他竟然头也不回，稳了一步就扬长而去，夙玉一脸“师兄慢走”的送行模样，直到看不见玄霄的身影才退去。
“人真的很不可思议。”
夙玉双手交叠垂于身前，先对紫英笑笑，然后转看一旁正在往一张桌子上拼命摆美味佳肴的夙尧，那认真劲似乎恨不得变出一桌国宴才罢休。
“可以恨一个人，也可以爱一个人，而在一生中，可以由恨变爱，也可以由爱变恨。有时候会感叹一声苦短，恨得太多爱得太少，有时候会感叹岁月悠长，竟不知所爱之人正是可恨之人。往往到了垂老之时，鬼司床头敲引魂钟，有几人不后悔？这一世做错的事，错过的事，要在何时弥补？”夙玉指尖捏了捏衣袖，视线却不转到紫英身上，觉得她是在低语沉吟，不需要别人回答，又觉得她是边说边思考，等待局外人点破，“鬼界……要在鬼界等吗？”
鬼界，应该就是人说的阴曹地府吧？人死了都要去和阎王爷报道，没什么大过就赶紧投胎，符合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就领了门票受苦去。可是要等，是要等在鬼界的什么地方？
“鬼界不是驿站，在那里虽然没有生生世世，只要阎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游魂可以一直等下去……可是等下去能等来什么？”
紫英忍不住接腔：“死人。”
“是啊。”夙玉竟很满意这个随口的答案，点点头，“死人。不管是所恨的人还是所爱的人，等到他的死，到底是何种心情？或者等得太久，已经了无感情。”
“师姐……”
很想问你到底在感时伤怀些什么？这些事情平时自己吟诗作画念念就可以了，现在说得一套一套还很深入浅出，感情都出来了，万一被那边那个妹控发现你黯然神伤，我可是百口莫辩很冤枉啊。
不管紫英心里再怎么七上八下，夙玉俨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就算记得又怎样？一生拖下来的事情，如果可以见一面就说清楚；一生结下的死结，如果可以三言两语解开，何必等到现在？都说孟婆汤太绝情，都说今生再续前缘何其美妙，但是……”夙玉缓缓吐了口气，一双乌目终于映了紫英困惑不解的神情，“也许人世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多人、那么多魂，只是喝了孟婆汤，忘记了前世的姻缘而结了下一世的关联，才有了世世不同，才有了在那一世不可能的爱恨。”
“……师姐相信前世今生？”
夙玉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了别处：“我哥上一世有可能对我恨之入骨，玄霄上一世有可能要将天青置于死地。”
“师姐！”
“紫英相信前世今生吗？”问题被原原本本地扔了回来。
不能再这样让思维任她带着走了，手中的盒饭已凉，紫英沉声：“师姐，你刚才的话……没半句古腔。”
夙玉微睁大眼，仿佛才意识到，指尖触了一下唇：“是呢。”
也就说都是认真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古腔古调地说话吗？”夙玉干脆来个秘密大曝光，难得有些调皮地眨眼笑。
紫英已经被她笑懵了：“……不知道。”
“因为我不想太认真，那样太辛苦了。”那边的夙尧已经坐立不安，因为饭菜这种天气很快变凉，如果夙玉再不过去就餐，他大概要冲出去买微波炉。夙玉对她的贴心大哥挥挥手，压低声音，“我总是时不时地梦到我的某一世，那一世的我太认真，认真得把一切都弄得太辛苦。所以……”
夙玉没有说下去，那省略的部分，应该就是紫英所知的夙玉所谓“这一世”的为人处世。
这一世……
为什么活在现在，却要用这种已经超离现世的代称？就好像明明我是“慕容紫英”，却不得不在提到这个名时，加上一个“那个”以区别另一个同名同姓甚至同长相的存在。
这种感觉……是不甘。
为什么看着的不能只是这一世？因为那个人的眼里看到了……两世。
“师姐，你梦到衔烛之龙吗？”
“紫英，你遇到天河了吗？”
问题对问题，后提问的还一副“你先回答”的模样，长辈为先，紫英只好点头：“遇到了。”
“他唤你了？”
“嗯。”
“那便好。”
“师姐，我问……”
“去吃饭吧。”夙玉推了推紫英，“别想太多。”
……是你让我想太多的，师姐。
“喂！笨野人！想什么呢？”
被人这么当头一喝，天河一个激灵，刚才纷纷扰扰的思绪全都吓得往回赶，脑中撞了一团。
笨野人？这称呼就只有菱纱！
天河心想总算找到人了！就算因为自己一直发呆老是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昨晚那个梦进而导致和梦璃、菱纱走散，免不得再见面会被报以数落和拳脚，天河还是在痛苦到来之前先感觉到激动的幸福。
可是回过头，仍然挤得满满的走廊，没见半个熟人，愣了一下，小腿肚挨了一记踢打。
“笨野人！让你再鄙视我的身高！”
低下头，这回看到个小小的小男孩死劲用脚攻击自己的小腿肚，卯起劲踢得正欢，旁边另有四个小小的小男孩，长相还很像，天河想这应该是兄弟吧，菱纱说兄弟姐妹都长得七分相八分很相，可到底具体是怎么说天河记不起来了，也没法细想，因为小男孩越踢越到位，天河渐渐觉得痛，而旁边四个兄弟要么担心、要么淡漠、要么加油鼓劲，真是神态各异共同旁观。
这要再不出声，七尺男儿都要被踢矮半截。
“老大，他注意到了。”
其中一名小男孩应该是小弟，叫了那踢得快练就无影脚的小男孩——看来是大哥一句，这位大哥总算停下来，双手环胸，重重从鼻中喷了口气，大有公牛奋蹄的气势，一昂头：“知错了吧？”
“我……你……你是谁？”
“啧。”大哥叉腰晃手指，“亏你在幼儿园留级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我槐米？我可是幼儿园的老大……”
槐米话还没说完，天河就蹲下，先揉揉槐米的脑袋，而后见他圆圆的小脸就在面前，忍不住戳了一下。
“槐米！你是槐米？那他们就是女萝岩的小槐妖？没想到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原来才这么小！”
一看天河手上比划，手掌离地就是塞个小猫的位置，槐米气红了脸：“喂！放尊重点！没大没小！”
槐米一发威，两个最听话的弟弟立刻齐声附和“没大没小”，还很有架势地站成左右护法。槐米自认镇住天河，回敬地捏了一把天河的鼻子。
“槐花累了，你给我小心抱着。”
最小的弟弟脸立刻红了，小手捏着衣摆，天河见着可爱，二话不说就抱起来，槐花惊得抓住他毛茸茸的坎肩，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不用谢。”
“对，不用谢，这家伙从现在开始成为我们的小弟！”槐米理直气壮，继续发号施令，“接下来，带我们去找夙尧老师。”
“掌门……不，夙尧？他也来了？”
“就是他带我们来的！”槐米气呼呼地，对一个五兄弟中从刚才开始没说半句话的小弟招招手，“槐角你来讲。”
槐角看了看天河，想了想，道：“我也累了，你抱我我就告诉你。”
天河一手又把槐角捞起来，让他坐了自己肩头，轻松得很，语气也完全是逗小孩：“后来怎样？”
槐角不吃他那套，说得有板有眼：“夙尧老师对我们说，这里很安全，你们随便玩，老师有急事，一会再来找你们。”
“什么急事！不就是他的宝贝妹妹吗？真怀疑他那样跟着，夙玉姐姐还嫁不嫁得出去！”
“老、老大哥哥，”槐花又细声细气、瑟瑟索索地发言，“老师是担心夙玉姐姐，你不能这么说。”
“担心我娘？我娘怎么了？”
“能怎么样？不就多做了几次怪梦？说是梦到一条龙，和她说了很多话，其中一句就是她会死。”
槐米不以为然地说着“不过梦而已”，天河已经咋呼开了：“什么？我娘会死？”
“大呼小叫些什么？做我的小弟一点都不知道稳重！丢脸！”槐米以更大的嗓门压回去，完全没注意旁人的目光早就被他俩一来一去吸引个彻底，“梦就是梦，不管做得多真实也是梦，我才不信什么梦咧！”
槐花缩起身子，小手环住天河的脖颈，柔嫩的指节捏了天河的耳朵：“我、我也不信。”
五胞胎一下都沉默了，小脸一个比一个阴沉，天河慌了，认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忙不迭道歉，槐米嘟着嘴：“不关你的事……也就、也就我们五兄弟常常梦到我们是五只小妖怪，常常缩在一起睡觉，而妈妈总在我们旁边，很暖和。”
一直重复着暖烘烘的梦。
蜷缩在妈妈的怀里，五兄弟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软软的身体，小小的手掌，有时候被这个弟弟压了头睡，有时候脸上贴着那个弟弟的小爪子，妈妈用舌头舔着毛，总是很舒服。
想着这是个好梦，不要醒过来，可是每次都会被血腥味熏醒。
很臭、很腥、很呛。
睁开眼，从洞里往上爬，踩着兄弟叠起来的身子，从洞口往外看。
一片眼花缭乱的蓝色光芒，连成一片就是华光闪耀，血气冲天，光芒退去，妈妈……和许多同胞已经倒在红色的粘糊糊的水中。
脚软得站不住，一下摔下来，滚回洞里，兄弟都围上来，大家发抖着凑在一起，越贴越紧，好像要把对方挤到呼吸不了。可是不管再怎么挤，还是停止不了颤抖。
“我才不信这种梦是真的！”槐米又强调一遍，四个小脑袋也坚定地点头，槐米满意“军心已定”，踩了天河一脚，“发什么呆！还不快给老大去找夙尧老师！”
天河还在想着女萝岩，想着女萝岩里那些僵硬的槐妖尸体，想着像小猫一样的槐米五兄弟，还有自己一直在想，却始终不敢问的问题——女萝岩的槐妖是你杀的吗，紫英？
耳边有人小声低喃，鼻息轻撩耳廓，天河总算回过神，只听到最后一个“你”字。
“什么？”
天河脱口问道，槐角小手拍上他的嘴：“别那么大声。”
刚才……是槐角在说话？
槐角小心瞅瞅槐花，见他注意力完全在路过摊子的糖画上，嘴再度贴上天河耳朵，小手拢了避免漏声。
“别告诉老大，昨晚我做了个梦，和平时的不一样。梦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你。”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十九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