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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隆冬腊月,才下过一场大雪。
      残雪掩了兽脊,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莹光。

      沈琳琅临窗倚坐在罗汉床上,透过轩窗,静静地看着院中太湖石,两条曲径环石而就,绵绵的向拱门延去。

      天不亮时,她便坐在了这里,一言不发。

      朝阳掠过负雪的矮墙,照在游廊上那株金银花盆栽上。金银花别名忍冬,便是忍冬,它也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琳琅时年不到三十,丈夫去世之后,她便守了寡。
      时隔十多年,细细瞧去,从她身上依稀还能看出往日容动京城的风仪。

      只是她如今重病缠身,靠着迎枕,手里盘数着菩提串,穿的衣裳也是与年龄不符的深绿色如意纹薄袄,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她久久地望着远处山脊。

      破晓的晨光穿云而出,洒落到雪地,激荡出无数道金光,照在琳琅的脸上。

      因连年的失眠,琳琅眼周泛黑,显得那张面孔愈发苍白。

      丫头香莲捧着漆盘进来,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夫人大病初愈,可别再受凉了,奴婢这就为您关了门窗吧。”

      听了香莲的话,琳琅方回过神来,凤目微挑,目光扫过漆盘上卷放整齐的书画,稍作停留,转而落在廊内枯死的忍冬上。

      香莲见她迟迟不应,便不再说话,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假山上、小径上,白茫茫一片,到处都是积雪。

      香莲低低叹了口气,“夫人可是想三爷了?”顿了顿又迟疑着说:“夫人还是别想了。您挂心的那个人,他早就变了,四少爷前日已替他向尚书府议亲,这事还是他自己主动托去的—— 您看这些字画,他都不要了,叫人拿去烧掉……”

      不待她说完,琳琅肃容道:“你切莫胡言,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嫂嫂......至于这字画,我既送了他……”她的嗓音渐哑,直到最后几不可闻,“他便要拿去烧了,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香莲点点头,却听琳琅又道:“况且我时日无多。”她无力地轻咳几声,香莲见状忙去抚她的背,替她顺了顺。

      “这些对于我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她摇头,眼帘低垂着问:“世清呢,这些日子他在忙什么?也不过来看我。”

      香莲闻言立刻低头,试图掩盖内心的慌乱,惶恐之余,她抬眸窃窃瞟了一眼琳琅,只见那人双目微阖,静静地倚着迎枕,轻声低语:“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怕是撑不得多久了。你去把他找来,我有些话,想要当面跟他讲。”

      香莲听她话里不好,紧攥衣角,带着哭腔说:“夫人鸿福,切莫再言这丧气的话。您还要看着家中几个少爷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嘭...”
      香莲的话未说完,就被清脆的碎裂声打断。
      落地的是仿古釉瓶,当初它被不懂行情的三少爷花高价买回来,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沈琳琅。此刻它却裂成碎片,杂乱地洒落在寒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香莲抬起头,看见琳琅正瞪着自己,从她的眼神中,香莲便知道那事藏不住了。
      她饶是跟了琳琅数十年,亲似姐妹,却也终究不过是赵府的一个下人,三爷吩咐过,不让说的话,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口。

      琳琅直起身子,看着香莲扑通一下跪在自己眼前。

      她咬牙问了一句:“世清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香莲没有反驳,她自知嘴拙,撒不成谎,况且眼前坐着的人是何等的精明,在她面前,如何能瞒下事。

      忽有寒风狰狞地扑过来,地上火盆里的草木灰被风一吹,焕出赤红的余烬。

      屋子里骤然冷了起来。冷风吹到沈琳琅的脸上,她闭了闭眼睛,竟是平静地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香莲的泪水流出眼角,顺着两颊滑落下去。“回夫人,就在上个月,有人刺杀齐王,四少爷替他挡了两箭,具体情况,奴婢也……”

      不待她说完,琳琅便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夫人,夫人.......”
      香莲的声音越来越远,在昏暗的烛光下,琳琅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坐在梨木雕花床上,头戴凤冠霞帔。
      盖头随风飘落,她环顾四周,看到身后码摞整齐的大红喜被。

      “夫人。”有人唤她,琳琅循声抬眸,只见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女人正笑看她道:“夫人想必是累了,这样坐着竟也能睡着?”

      琳琅见此人,一时错愕不已。她叫虞娘,是赵府的嫲嫲。
      在琳琅嫁到赵府的第三个年头,虞娘就被人栽赃嫁祸害死了。

      与赵家的其他人不同,虞娘是为数不多待琳琅好的人,琳琅看到她,不由地喊了一声:“虞娘。”

      与此同时,她听到自己略带稚嫩的嗓音。
      “我这是......在做梦吗?”

      虞娘不知小丫头在说什么,只是笑着捡起红盖头,“夫人准备准备,二爷就要来了。”说罢给她重新盖上盖头,转身就要离开,不防却被一只手抓住。

      虞娘足下一滞,躬身问询:“夫人,您还有事吗?”

      琳琅站了起来,紧紧握住虞娘的手:“二爷?你说得可是赵家二爷?”

      虞娘看着琳琅紧张的神情,就笑了:“二爷人很好,夫人不必忧心。”说着就叹气,给琳琅重新理了理衣襟,看着琳琅平静地点头:“钦天监的大人说得没错,夫人黛眉朗目,一看就是个大贵之人,是个有福的。有您在二爷身边,定能为他延福添祚。”

      虞娘说完之后,躬身退了出去,房门被带上,琳琅瘫坐在床上,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细嫩光滑,如水葱一般,她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年轻的时候。

      一对喜烛静静地燃着。看着明灭的烛火,她才慢慢理清思绪,自己这是重生了,重生在十五岁的这年冬天——-就是在今天,她嫁给了赵家二爷。

      她原是荆州富商沈任明的庶女。生母是荆州歌舞坊的头牌,被沈任明纳作妾,因母亲出身不好,琳琅自幼在沈家就不受重视。加之主母不善,她和哥哥在沈家的日子就很不好过,而今沈家有难,她却被第一个想起。

      他们将她嫁过来,替这个陌生男人冲喜。

      士农工商,在邺朝,商人是最末流的一属。
      与沈家不同,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钟鼎之家,世代书香,每一代都有进士,先辈中,举人更是不甚枚举。

      然而光鲜的背后也有很多晦暗,赵家那些不为外人道的事,沈琳琅在前世的十几年里深有体会。

      蠹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把沈琳琅拉回现实,她忙将盖头重新盖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门外的应是赵二爷——她多年前早已殁了的夫。果然,门被从外面推开,冷风狰狞地扑了进来。

      “下去吧。”

      待门再次被合上,赵承礼犹豫了一下,而后踱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完又小坐了片刻,起身要出门去,却听见身后呜呜的哭声。

      上辈子赵承礼也是这样,新婚之夜连新娘的盖头都没掀,就这么走了。
      沈琳琅嫁给他冲喜做继室。

      名义上她们二人是夫妻,实际上两个人五年间对话都不到十次。
      五年之后赵承礼就殁了,而沈琳琅却要为这个与自己不过数面之缘的男人,卷入赵家的浑水,搭上自己的一生,最后落得玉损消香的下场。

      十五岁的沈琳琅回想起上一世的种种,不由地就哭了。

      赵承礼迟疑地挑开盖头,蹙眉望着沈琳琅,静静地犹豫了半晌,突伸手接了她的泪水。

      似笑非笑,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坐到了琳琅身旁。温声问:“嫁给我的这件事,让你觉得很委屈,对不对?”语气带着一丝宠溺。

      琳琅怔了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在这个十五岁的身体里安放了三十岁的灵魂,满脑子都是辛酸往事,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哭了。

      闻言转头望着赵承礼的侧脸——前世她们相交甚少,虽是夫妻,彼此却如同陌生人。

      她只隐约记得,赵承礼比她年长十八,今年应当三十有三,三十三岁的他,已是两个少年的父亲。
      然而他的侧脸却是如此的俊朗,比起赵怀清,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更加儒雅。

      他转过脸来,默默地回望琳琅,低声叹了口气,“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过你要想清楚,你走之后,十日之内沈家需将聘礼如数归还。”

      当初沈家亏空五万两官银,若不是赵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到手的聘礼,沈家怎肯回来?况且,他们也巴不得她再也别回去了。
      琳琅依旧摇头,甚至不敢看赵承礼的眼睛。

      赵承礼就问她:“可曾读过书?”
      烛光映照着他的脸,清朗的眸中闪着幽幽光芒。

      琳琅虽和赵承礼不熟,却也知道他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在他面前她只答:“识得几个字。”

      赵承礼点头,凝视着她,一脸认真地问她:“哪几个?”

      琳琅闻言终是破涕而笑。

      赵承礼沉默了一会儿,负手起身,仍是柔声说:“那你先睡,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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