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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其二 鸣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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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着声音方向望去,见到一位下着明艳鹅黄百花裙,上穿赤色袒胸大袖衫,肩披同色帐皂帔帛,梳高髻,簪牡丹的女子慢条斯理地摇晃着手中的麈尾扇,神态倨傲回视杜灼,嘴上不依饶的又说道:“几弄得别业上下跟着担心,你大哥出去寻你,现下都未回来。”
杜家长媳郑云儿出身荥阳世家大族,魏晋以来从不与庶族通婚,也不知晓杜州牧使了什么样的花招手段,竟促成长子与郑家联姻,只是二人素日相处冷淡,并不尽如他愿。
话题扯到兄长身上,推想大哥定是借口出门寻她,一早晃荡到金水县城交文会友去了。杜灼望见郑云儿云鬓上攒着的四蝶金步摇颤悠悠地晃动着,耀得人心情烦躁,当下更恼嫂嫂言语,正欲出口反讥,见到身旁侍女黎奴轻轻摇头劝阻。
如灼不满地嘟囔两句,却不甘与郑云儿的对峙败下阵来,她突地计上心头,飞快掩藏起脸上不经意浮现的自得神情,杜灼拿出身体不适的病态,脚步踉跄不稳,眼看就要昏过去。
黎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小姐。郭夫人大惊失色,语气慌乱急急询问:“灼儿,争么了?又不舒服了么?”
“想是路途劳顿中了暑气,”杜灼伪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双目含泪,满脸虚弱地解释,“加之嫂嫂言语聒噪不停说话……”
杜灼停下话语,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郑云儿。那未尽的言语,幽怨的眼神,更衬得她月下琼花一般柔弱无依,惹得周围众人俱用责备目光盯着杜家长媳,全场同情皆投到杜灼身上。
“灼儿并非怪罪嫂嫂,只是……只是灼儿素来体弱多病……”她心中得意,忙不迭流露暗自感伤的表情,一面扯起帔帛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一面偷偷瞄了眼郑云儿脸上神色微动。
郭夫人心疼幼女,又不好开口责备子媳,只得劝道:“现下勿要多说,快快回房躺着,娘亲即刻派人到县上请了医家过来。”
“不用,不用。”如灼心急挥手,拒绝母亲的提议。一道探究的视线扫过,杜灼大感不妙,抬头发觉郑云儿一脸怀疑皱眉盯视着她,暗暗懊恼方才心急失言,如今也只能继续在人前伪装。努力扯出一抹笑,杜如灼缓下心里慌乱,柔声解释道:“娘亲无需操劳,这些小病症,灼儿自能应付,一会令了丫鬟们照我的方子煎药即可。”
念着女儿粗通医理,炎暑症状应能治疗,郭夫人略一沉吟,嘴上应道:“也好,等过些时候忙碌完府中大事,再使你哥哥将你送至京师请太医署的人诊视病症。”
听着母亲提到“府中大事”四字,原想遗忘此次别业之行的目的重又浮现心头,斜眼瞧见郑云儿幸灾乐祸地掩嘴偷笑,她心下烦躁,倒真觉得头昏目眩了。
黎奴看在眼里,轻声与郭夫人说了两句,便与奶娘二人搀着小姐往掩翠阁走去。
沿着繁茂芍药花丛中间辟开的一条石径直行,尽头一座小巧别致的重檐歇山顶殿阁便是杜家小姐的寝处。时值芍药盛开节气,银红、鹅黄、绛紫……各色花朵依次绽放,伴着粉蝶、蜜房羽客的萦绕,以及穿庭而过的潺潺流水,更显别院胜景。
一路走来,杜如灼抑制不住心里烦躁,出言抱怨:“此处原有的翠绿竹海,爹爹不爱,偏要使人铲去遍值芍药、牡丹,倒像是为追赶帝京风尚似的,好没意思。”
“小姐说哪里话,”黎奴直觉小姐想到郭夫人提及之事以至心里不爽,她淡淡笑了笑,轻声驳道,“老爷铲去翠竹的行径虽不够妥当,但如今别院这繁花似锦的景致,与附近汤池及历年举行的流觞之宴一道成为‘拂羽园’象征……”
“黎奴,再不要提起那个流觞之宴。”杜灼沉下眼,气急败坏地提起裙角,撇下侍婢自顾入了寝室。
才在屏塌上坐定,便见郭夫人按耐不住担心,急急赶过来看视幼女。
“娘亲,适才不过厌烦嫂嫂不停指责,才装病逃开她的罗嗦,灼儿一点事没有,您万不要担心。”如灼将母亲迎至室内,一边开口劝慰,一边接过黎奴手中的荷花递至母亲面前,笑着另道:“路途见着美丽菡萏,念想娘亲慈祥面容,便自作主张采来献与娘亲。”
郭夫人满脸含笑接受女儿的祝词,不忘劝说:“云儿也算自家人,你无事与她亲近些便罢了,成日只知作对,往后要是嫁了人该如何是好?”
“知道了。”如灼低下头,一派谦虚受教模样。停顿须臾,为免母亲惦念她方才的玩闹,杜灼岔开话题赞道:“娘亲抚着菡萏模样,实在像那持莲尊者一般,灼儿此刻想到明岁送与娘亲的寿礼,便是仿了娘亲样貌打造的菩萨金像,何如?”
“有心意在便可,为娘现下只挂念几日后的……”眼见郭夫人又要说那不相干的事情,黎奴在旁忙道:“夫人!小姐实在困乏了,有话,明日再谈亦可。”
“是了,是了,我一个高兴便急不可待浑说一气。”郭夫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低声交待数句后才携随侍丫鬟离开女儿寝间。
四周逐渐陷入沉静,杜灼移开塌上条几仰躺下来,手里握着两枝开得正艳的荷花,她眼神迷离,低声唱诵起来:“……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向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注一)。”
“小姐……”黎奴看着一阵心痛,想着数日后的那个筵席,谁也无法改变的必须选择,如果……如果……
如灼坐起身,将荷花插至塌旁鎏金铜瓶里。倏忽隐去面上忧伤,她眨眼笑问:“方才那句诗,我诵得可好?”
黎奴点点头。“还有李义山那句——”如灼微闭上眼,又沉醉在诗歌构筑的优雅世界里,“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注二)。”
“诗虽好,小姐唱得也极佳,但太过悲切,不适合待字闺中的女子。”黎奴神情严肃,服侍着小姐洁面,一面催促,“小姐休要再说闲话,快些给了方子好让阿宝下去煎药。”
“我没事……”杜灼话未说完,便被黎奴出言打断:“方才为免夫人的担心,小姐才伪装这么许久,现下也无需固执,只管看了这苍白面容再说话。”说着黎奴拿来镜架上的四神宝相花镜,如灼望镜面轻轻扫了一眼,满室烛光映照下,镜中清减的容颜更显惨淡。
杜如灼苦笑两声,自嘲道:“看着倒像搜神里的鬼怪,无怪爹爹勉强数年才寻到四位门户相当且又愿意提亲的人家。”
“罢了,不说这些感伤话语。”杜如灼略作停顿,把脉片刻后,径直给出调理病症的药方,“胸闷气促、苔燥无津、脉细促——微有些暑厥症状,阿宝你找出紫雪丹,另取一两藿香煎好送过来。”身旁十二岁模样的小丫鬟阿宝得了命令,乖巧的自下去煎药不提。
黎奴避至殿外看顾阿宝做事,待再进来,杜灼已然更换了衫裙,当下正坐于琴几前愣愣盯着投影在纸糊格窗上的婆娑树影,看见黎奴进来,她笑着说:“再帮我配个清凉茶饮:荷叶四钱,竹芯、连翘、银花各二钱,洗净冲泡即可。”
“知道了,小姐暂且躺下休息。”黎奴答应下来,不过片刻功夫,她便泡好汤药送上,杜如灼接过略饮了两口,这才缓下白日的暑气。
“可算有气力了,一会便可寻了郑云儿大战一场。”如灼恢复了神气,高兴地握拳起身,扬声宣布。
“少夫人原不是什么恶人,争的你二人见面只会斗气?”黎奴无奈摇头,也不知应该怎样开口劝说这个贪玩、任性的小主人。
“我亦知晓她为人不差,可她每每将与大哥不睦的脾气发在我身上,你说我气是不气?”
“真是胡说!”黎奴微微笑了起来,轻声指出,“没有小姐成天介扰她,少夫人争会光与小姐斗气?”
深深叹息一声,杜灼煞有介事地下了定义:“想来我二人定是八字不合,前世的仇家罢,总之相互不满对方就是了。”黎奴摇摇头,好笑小姐不能令人信服的言语。
杜灼放下茶碗,看向忙碌整理行李的黎奴,喃喃发问:“黎奴,你又会笑了。幼时你与我从早到晚厮混一处,争的你现在只有严肃表情,不再与我玩闹呢?”
黎奴看了如灼一眼,收拾茶碗递与打杂的小使女,嘴上淡淡答道:“那是因为小姐得到全家宠爱,无需长大的缘故。”
“哪里的话,”杜灼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反驳道,“我听下人们背地里说,你行事作风更有小姐作派,不似我,只是病……”如灼缓步离开琴几,走到灯火明艳的榻前,接着说,“黎奴,说好了,我若选定,你定要跟着陪嫁过去的。”
“小姐……”黎奴脸上出现无法抑制的浓重哀伤,开口欲言,听到外间一阵喧哗,回首寻声望去,见着大队人马朝着掩翠阁走来。
注:
一、唐·薛昭蕴《浣溪沙》
二、唐·李商隐《无题四首·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