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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危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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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正六年,十一月初五,以大洋国为首的九国联军叩关的第二个月第十天。
十日,燕国特使前往九国联军驻扎在大沽的军部,进行了一场秘密谈判。三天后,一个足以震动整个国家的消息便自大沽炮兵军部不胫而走——
朝廷和入侵的九国签订了条约,而且,是割让领土的不平等条约。为了换取上京平安无恙,燕城竟向大洋国割让了原属淮南的东南沿海列岛多达十余座、面积几乎相当于淮南五个郡,而淮南一共才二十三个郡而已!
然而,此时的嬴风却好似根本就不关心淮南被割出去的土地,反而连上三折,向朝廷请求释放被打入天牢的原家臣霍慕。
当初秘密抓捕“霍慕”这道命令本就不是燕城本人所下,确切的说,他对这件事根本就不知情、也不关心。只是,当时大将军徐煜提出来要将此人由他来处置,作为交换,他愿调动全部军事力量抵抗九国联军入侵。如今,燕城手里实际掌控的军队不过就是京畿十万禁军而已,处处都要受到徐煜掣肘,甚是被动,因此也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他自然猜得出这个“霍慕”绝非凡俗之辈,否则也不会让徐煜都点名道姓地要人;但解决眼下的危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也没有深究霍慕的真实身份。因此,才有了前面西南军政府收到以皇帝名义发出的“交出间谍”密诏一事。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对嬴风所提交的奏折也只是交由内阁公办,既不立即驳回,也没有丝毫回应。
总之,就是一个字:拖。
徐煜当然也听说了嬴风上书为沈慕归求情的事情:嬴风这么做,倒也算中规中矩,不出意料。于是,处理完朝中事务之后,他就又信步来到镇抚司天牢,去见一个人。
沿着长廊穿行至尽头,站在铁栏之外,徐煜也没在客套话上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沈先生,可想听听最近外面发生的大事?”
静坐在石床之上的金发男子懒洋洋地闭着眼,却只是轻哼一声,一言不发。
这些天来,也许是因为懊悔自己的一时失察、中了徐煜的圈套以致自己成了嬴风最大的掣肘,他的情绪罕见的十分低落,本就瘦削的身子竟又生生清减了许多,几乎瘦脱了相。徐煜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人,只见他长发随意披散于肩,面色惨白中泛着淡淡的青色,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早已被折磨得再也不复从前“西域第一美人”的风采了。
他如今这般惨状,正是徐煜想看到的。沈慕归不能死,但他存在的意义也仅仅是活着而已——徐煜早已听闻此人在平定日月教叛乱、突厥祭天仪式时那些惊人的“事迹”,所以也深知,只有彻底摧毁他的心理防线、让他陷入无法反抗的绝望之中,才能牢牢地把他抓在自己手中,才能为己所用。
“沈先生不想听,那鄙人就不再多言了。”徐煜笑道:“告辞。”
他正要旋踵离去,却听沈慕归淡淡道:“九国攻燕之危机,已然解除了?”
徐煜讶然转回身来:“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有人告诉你了?”
他这是明知故问。自沈慕归到了这里,他的一切便都在徐煜的掌控之中,心里自然对此事早就有了答案——防守如此严密的国狱,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沈慕归纵然有通天的本领,又岂会知晓外界之事。
“将军脚步轻快,面带喜色,一扫从前忧虑颓然。”沈慕归敛下长睫不去看他,冷淡道:“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沈先生果真是个妙人,难怪嬴风这么喜欢你。”徐煜笑的很是开心:“好,我先不说,先生猜猜鄙人是如何解决这次危机的?”
沈慕归终于抬眼看了看他,勾起唇角做出一个笑的模样,眼睛却是不笑的:“将军想听,我就斗胆一猜。”一双碧绿眸子之中映着石壁上的火光闪动,显得既妖冶又阴冷:“不过四字,‘割地赔款’。哦,当然了,担着‘卖国’罪名的是外交使节和皇帝陛下,与徐将军毫无关系。”
“……”徐煜罕见地沉默了。半晌,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很好。先生可猜得出割的是哪一块地?”
看着徐煜脸上愈发开怀的表情,沈慕归却蹙起了长眉。只听徐煜悠然道:“淮南沃野千里,当初嬴风却主动放弃这块祖传的风水宝地献于朝廷,恐怕是早就另有图谋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煜笑道:“这次割让出去的,就是淮南列岛。”
沈慕归平静地反问道:“你今日来此,就为了说这些?”
徐煜好奇道:“你不关心?淮南可是嬴风起家的地方,也是其根基所在。以后,她是有家也回不成了。”他说这番话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看看沈慕归脸上慌乱的表情,只可惜没有遂愿,这让他多少有些挫败。
“割地求和,丧权辱国。”沈慕归轻声吐出八个字来,方才微笑道:“就算将军自己不背负这千古骂名,也不该如此兴高采烈吧。”
“所以说啊,沈先生还是不了解鄙人,更不了解我国国情。”徐煜一脸的坦然:“‘民族’概念源自墟海之外,是舶来品,与燕帝国本就无关,又何谈对国家的忠诚?再说这国不是燕国人的国,而是燕氏一族的国,与鄙人何干?东陆中原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成王败寇,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燕氏辱国,与鄙人这做臣子的,可没有半点关系啊。”
“原来如此。”沈慕归恍然,轻笑道:“可无论怎么看,将军都不像只知逐利的商人,而应当是野心勃勃、意图谋权篡位的枭雄啊。此次燕氏辱国,也在将军的谋划之中,对么?”
徐煜不为所动,也笑道:“沈先生好一张利嘴,鄙人这次算是领教了。只可惜,为区区一女子而自讨苦吃,连复国大业也统统置于脑后,如此英雄气短真是令人扼腕——”
他满意地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近在咫尺的男人,又道:“我说的可有道理,尊贵的大秦王子殿下?”
沈慕归淡淡道:“大秦国早已亡于百年前,哪里还有所谓‘王子’。”
话说得轻松,可他原本就没剩多少血色的脸却又瞬间苍白了几分。徐煜说得一点没错,莎赫里法——他的亲生母亲,既是拜火教秘术师,更是大秦王室公主;而他最后一层的真实身份,正是早已覆灭百余年的大秦国王室最后一位后裔。按理来说,公主的儿子不能成为继承人,但无奈至莎赫里法一代已经没有其他男性继承人了,所以当时的拜火教教主便“钦定”了他继承人的位子。
这本是拜火教的最高机密,如今却从燕帝国权臣徐煜口中如此轻巧地说了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新教主苏莱曼泄露了他的身份,二是徐煜背后的情报网帮他获取到了这个信息。前者几乎不可能,因为苏莱曼再自私也不会愚蠢到把复国绝密泄露给燕国;至于后者,如果是真的,那么徐煜到底知道了多少、知道这些机密后又做了多少准备……
“沈先生,你的心已经乱了。”
徐煜静默地看着他,忽而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连连摆手,轻轻地咳嗽着:“我想,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但又问不出口吧?这样,先生帮鄙人办一件事,鄙人可以回答你其中几个问题。”
沈慕归也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微笑道:“将军这一招,我很多年前就用过了。”
“沈先生果然不是好糊弄的人。”徐煜叹了口气,道:“好吧!说句实话,鄙人其实无意与高昌、拜火教乃至大秦为敌——中原、西域虽然接壤,但制度、文化、风俗均迥然不同,即便吞并也无法将其消化,就像永远无法安抚归化的独神教扈特人一样。更何况,燕国国内尚且一团乱麻、自顾不暇,何谈与西域未来霸主为敌,而且为敌有何好处?不过有一点,你大概也能猜得出来:鄙人手中确实握有比隐宗、天机阁还要强大的情报组织,所以,你在上京经营多年的情报网全部被鄙人秘密地、一点一点地瓦解了。”
徐煜说的当然全是实话。对这一点,沈慕归也非常清楚:如果不是情报网被瓦解,他又怎会陷入今天这种被动的局面?听完这番话后,他才平静道:“将军告诉我这些,难道是因为周围无人可供消遣、以至于太过寂寞了?”
“先生是聪明人,当知我为什么这么做。”徐煜道:“我不骗你,一是因为你已是我的掌中之物,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再无反抗挣扎的可能;二是因为我很难骗得过你,倒不如索性如实相告,免得再做饶舌。至于这第三么……”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才歉意地笑了笑,继续道:“正如鄙人刚才所说,希望先生帮我一个小忙——很小很小的一个忙。”
沈慕归面露倦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要我和嬴风说些什么?”
徐煜终于有些动容了:“这都能猜得到?听闻先生母族为秘术师,鄙人不禁要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会读人心的秘术了。”
“这并不难猜。”沈慕归本不想再费口舌,可眼见着徐煜眼中好奇的神情,心知若不说他会一直追问下去,只得解释了一句:“除了模仿不了我的笔迹,徐将军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征得我同意的?”
“既然先生如此通透,鄙人再赘言反倒显得啰嗦。”徐煜笑眯眯地打了个手势,随即有狱卒打开牢门、奉上笔墨纸砚。沈慕归抬起受伤的右手拿起毛笔,蘸足了墨,想都没想便挥毫而就。
待他写完,徐煜取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不由得有些讶然:“……先生竟如此配合,倒叫鄙人不知所措了。”
这封信很长,但大意不过是交待了他现在“很好”,让嬴风不必惦念;同时劝嬴风莫要为他上书求情,也莫再参与上京党争,而应安守本分留在西南,卫国戍边。字里行间没有一处违逆徐煜的意思,一切都是那么中规中矩……就是字看着有些别扭。不过,徐煜也知他本就是胡人,汉字写得不好也在常理之中,便也没多在意。
三日后,凉州城的嬴风才收到了这封来自上京镇抚司的信笺。此时,她正要给燕廷递交第四份奏折,属下呈上信笺之际,她对着信封上的大理寺镇抚司官印还愣了愣,随即颤抖着手取出里面的信纸——
“吾妻:见字如晤……”她无意识地、喃喃地念出声来。待将信读完,嬴风捏着信的手攥得死紧,对使者道:“劳烦大人替微臣上陈陛下,就说,微臣别无他念,唯恳请陛下赦霍慕死罪;其他的……微臣不敢再叨扰陛下和朝廷了,从今往后,必当在这西南边陲恪尽职守、为国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