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牛奶》墨雪千寻

55、第一个病人（4）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姐姐走了，家里又是一片寂静，自己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呼吸急促，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地歇斯底里。
　　孤独比疼痛更深入百骸，凝固血液，让人无法呼吸。
　　再也不想感受了，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我仍旧只能安分守己地躺在床上，安分守己地看着这一幕重新上演。
　　回顾一下自己的一生吧，正好快要死了，终结性的思考多么适合。然而可惜自己的一生一开始一直平淡无奇，匆匆二十几年一晃而过，“你就填这个学校，出来做个老师，最好做个大学老师，好赚钱，生活也舒服点。”父母和姐姐讨论下来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走完了我剩下的一半人生。
　　然后才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候。
　　人一生总会有一处最最幸福，自己的这一处便是第一批学生。
　　他们很是快乐，虽然事事不顺心，成绩也不是太好，但他们总能毫不犹豫地笑给他们自己看，同时带给自己欢乐。
　　直到那一刻——
　　“老师啊，我们要走了，你等着，我们绝对会回来看你的。”
　　“一定要注意身体哦，等我们过了实习就回来。”
　　“对，常回来看看。”我居然那么天真，就信了他们的话，珍宝般天天捧在心里。想着总有一天会等到他们敲响办公室的门。
　　但其实，最后那些笑着说出的话，连承诺都不算，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沉默着把我就这样扔给学术研究，扔给英语，扔给越来越大的教室。
　　现在，自己站在120个位子的阶梯教室的讲台旁，看着整个教室全部坐满，开始自己的没有什么意义的课程。A大的学生，都是精英，比起自己的英语课程，他们更适合自学。
　　没有人需要我的研究，我的努力，也许当时的我仍然年少，正能量取之不尽，于是我便毫无保留，我撑着继续研究，继续钻研，我的学生都是精英，那我也要越来越强。
　　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记得我的学生出现的，所以无论我等了多久，我还是努力帮助所有的学生，每次听到他们夸我，在朋友圈感谢我，我才终于能有点希望，觉得他们还是需要我的。
　　于是就这样希望、绝望、希望、绝望地继续自己的生活。最后才发现，我想多了，他们的生活飞快转变，情感也跟着旋转，对我的那一点点思念转瞬即逝。
　　我开始失去信心，开始摒弃自己，我不愿再继续这工作了。
　　可是就算我发现，我也改变不了，我也没有勇气改变，于是我仍然按部就班，于是我规规矩矩，从没有违反过，我孤独，我寂寞。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姐姐聊起来，姐姐抱着自己的孩子，边忙着喂他早饭边说，“你以后有了孩子就不会孤独了。”
　　谁说的！
　　家庭是不是我最可以放松的地方，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只要我听我妻子的话，只要我努力赚钱打到她的卡里。
　　但为什么她要这么过分，就连我的酒也要抢走，我已经这么听话了。
　　接着，她狂躁，她哭泣，她甚至恨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孩子啊，你是不是也恨我，也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所以就像我所有的学生一样，全部都说会回来看我，但其实这都敷衍，现在你已经长大，和我的学生一样高，我才不会上当，你不愿意回来看我的。
　　就是此刻，你也没有来。
　　我快死了，我清楚地感受到，然而即使我都快死了，这个世界也没有给我留一处温柔。
　　“查房了查房了。”外面开始熙熙攘攘，看来那位主治医生来了，规规矩矩地按照规定来关心我了。
　　不过最近，他来得好像有点频繁，有事没事好像就要来看看我，有时测测血压，有时量量体温，要不就是看看我的有点肿的脚，或者只是像现在这样闲下来聊聊天。
　　“您是位大学教授是吧？”
　　“对，教英语的。”他怎么知道？
　　“您绝对是位好老师。”他恭维道。
　　“谢谢。我也就一般吧。”
　　“怎么可能一般，”他的反应好大，“一般的教授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优秀的学生！”他指了指门后，我也看过去，羽翩正和天乐在门外聊些什么，子七也在。
　　“这是我运气好，他们能上这个大学本来就优秀，我正好是他们的老师而已。”
　　“不不不，我所说的优秀，不是说他们的医学水平，”他笑了笑，看上去很温柔，“而是他们强大的内心。”
　　强大的内心？确实，他们这四年经历了不少，自然强大，但这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大概是我的表情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惊讶和好奇，他有些着急，“您还不知道吧，他们自从实习开始，从没有一天离开过医院！他们每天——”
　　“医生，出来啦，要聊多久啊，我们好不容易来那么点儿休息时间，都要被你聊没啦！”他还没有说完，子七就毫不客气地打开大门，拉上他就推了出去，我都没来得及阻止一下。
　　但他最后一句话着实让人心疼，明明当时听说他们要来复仁实习，而我剩下一间房子正好在复仁附近，就借给他们住了，他们也很欣喜，还幼稚地逞强说会交房租的。
　　“医生怎么跟我说，你们没有回去过？”我一问，他们三个果然同时顿住，互相偷偷地瞟一眼。
　　“说实话。”我皱眉，这医院哪里能多出来三个床位，可想而知他们都没怎么好好睡。
　　不过他们还是隐瞒，明明黑眼圈那么重，“我们回啊，你别听医生下瞎扯，我们每天都回去的。”
　　“是啊，这医院哪里来的那么多床位给我们。”羽翩边说边给我测体温，但眼睛闪烁都不敢看我，我还想问，他们哪里来的自信撒谎。
　　到了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们这几个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大晚上的呆在医院干什么？
　　最后还是忍不住，悄悄打开病房的门，发现正好护士站的护士去别的病床了，赶紧拄着拐杖，也不管他们让我注意走路小心的提醒，四处走动想找到他们，虽然他们有可能不一定这一层里。
　　蓦地一瞥，正好看到我的主治医生，他正拿着一大堆文件夹，走得小心翼翼得生怕会掉下来，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我。
　　他今天和我说起他们时那么欣赏的样子，再加上今天也不是他值班，他也没回去，预感强烈，我悄悄跟上他，走到了一间写了CRC三个大字的办公室前。
　　那一堆文件着实沉重，他急着放下，于是门就任它虚掩着。
　　医生大晚上进临床协调员的办公室干什么，我悄悄地靠过去，顺着门缝往里看。
　　“吼吼，看来今天又是要通宵的一天啊，幸好我昨天稍微睡了睡。”天乐帮医生拿下来一半文件，直接翻开就开始看。
　　“来吧来吧，让我们从这一份开始。”主治医生发好资料，立刻进入状态。
　　“医生！”羽翩却打断他，毫不客气地盯着他，“你中午和我们教授说什么了？”
　　主治医生顿了顿，有些心虚，“我什么都没说哦。”
　　“你什么都没说那教授怎么会问我为什么住在医院里？”
　　“额……就说了这一点而已。再说你们每天这么努力研究，告诉他让他暖暖心不好吗？”
　　“拜托！”子七也有点着急，“他知道后肯定只会生气，哪会暖心啊？他这个病不能受刺激你不知道啊？”
　　“我们教授很疼我们的，”天乐倒没有那么生气，“要是知道这件事，他估计睡都睡不着。”
　　“好了好了，我们开始吧，时间本来就紧。”医生赶紧岔开话题，“根据你们王教授的今天测下来的结果，我们还是从失代偿期的转变这个目的出发来看。”
　　再撑不下去，我站不稳，靠着墙无声地慢慢滑了下去。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怎么会这么笨。
　　本来以为他们也许是因为太过急切地想要增进自己的知识，所以拉着主治医生学习。
　　但他们居然这样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胡乱地浪费他们自己的健康，只为了，这种……没有意义的研究。
　　什么叫做转变失代偿期，我……已经有了这么多并发症了，三个实习生和一位普通医生要创造什么医学奇迹？
　　怎么会……这么笨……
　　我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的哽咽惊扰到他们。好不容易控制住了，但是我不想走，我不舍得。
　　我想再看一会儿，这是我从第一批学生开始，一直一直等到现在才终于看见的画面啊。
　　终于有人，终于有人，敲响了我的孤独。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最后一处温柔了。
　　原来，还有人需要我的。
　　远处的天边，深蓝慢慢被冲淡，倾斜下来，我终于站起来，不舍地离开办公室门口。

　　“快7点半了。”子七一看表，这才终于从眼前的病例里回过神来。
　　剩下另外三个人也抬头，无力地摊在椅子上。
　　天乐稍微偏一偏头，显示7点23。“还有7分钟，我是睡还是不睡呢。”
　　“你试试看啊。”羽翩也没有力气，有力无力地回一句。
　　“怎么不睡，睡啊！我以前学习的时候只有6分钟我也睡了。后来发现真的有研究表明，中午午睡6分钟可以增强记忆力呢，”医生已经闭上眼睛了，“虽然现在不是中午，不过凑合着这么想吧。你们王老师我就先睡了。”
　　不过没想到他最后一句话，倒是惹得三个人突然齐刷刷偏头看他，满脸的惊讶。
　　“干嘛这么看着我？”
　　“原来你姓王啊……”
　　“……”仔细一想，确实，这几天，他们四个无时无刻一见面除了讨论就是讨论，确实没时间问名字。
　　“嘿嘿，说出来吓你们一跳，我的名字叫——”
　　然而连王字都没说出来，一位CRC突然冲进来，“40床！40床病房里好像在吵架。”
　　三个人立刻睡意全无，也不管交班的事，全部冲向王教授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