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君命不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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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剑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视野渐渐模糊，声音逐渐消散。我望向东方，越过一座高险奇幻的山，渡过一条慈爱又凶猛的河，就是我的故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城辉煌，灯火富丽。街市民生，彻夜不息。
父亲说：塞北战火有隐隐之势，你是我引以为傲的长子！是时候随我效力大梁，保卫我西北国土，守护百里好人家！
于是我辞别皇都，背上我的赤焰剑，骑上我的黑水马，就此离去。
我并不感到不公。
“三朝忠嗣”的乌木大匾悬挂在堂屋之上，漆底红字，无限庄严。我虽背书不灵光，这几个字总铭记在心。
父亲是受举国上下爱戴的北将军，像我的祖辈一样半生征战边疆立下汗马功劳。
十年来我不断在兵术和武艺中锤炼自己。作为北将军的庶长子，我更像父亲精心打造的一件兵器，而不是一个被宠爱的孩子。
我知道，我享有大多数人一生望不可即的荣华与荣耀。因此从出生开始，我便也背负着比大多数人沉重一些的命运，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忠诚”。
所以当父亲把兄弟们和族人留在皇都，带着我去了遥远的边境时，我并不感到不公，只是有一点不舍。
族里最小的妹妹哭闹着不许我走，宰相家的公子一反常态没有找我干架，反倒差人送了两套漂亮的马具，府上张起彩灯做了节日里才有的佳肴，我挂上了马鞍，和大家简短地道别。
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临走的那一天。
我都要泄气了，你是竟最后一个来送别我的人。真奇怪，父亲接旨退朝以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是生我的气了吗？
想起还欠着你十五两银子，我摸了摸鼻子，不敢看你的眼睛，有些不自在。
我们躲开了出城的行伍，登上重重高塔。那一天的风拂起了你高高竖起的长发，你眼含笑意，明亮的双眸注视着将会属于你的城池。
你与我在宫墙之上立下豪言万丈。我说我要击退寇敌保家卫国。你说你要治国安邦受万民敬仰。
每当想起年少时互诉的远大志向的那画面。我并不再年轻的心都还会微微颤动。
临别时，我摘下颈上戴了十几年的石刻塞到你手里，不等你回话，逃似的翻上马走了。
......就是不知道够不够那十五两啊？
我思绪混沌理也不清，干脆不管不顾地走了。我不敢看你，因为我知道，我的脸就要红透了。
奔出城外好一段距离，我拉了一下黑水的缰绳，马蹄由踏变为抬蹄踱步。我骑着马步步抬头回首皇城，想把这画面记在心里，你仍立在城墙边远望，高高的城墙在春光中无限辉煌。
青绿的柳叶摇曳，催我快些离开。
我们就此别过。
我路过城关，城关默默。我走过大漠，大漠默默，长剑黑马伴我步步远离家乡。边塞一切都与皇都是那样的不同。
皎白的月光常常照到故里，将我思绪也送回到过去。但我却并不十分悲伤。
天地茫茫，羊肥马壮。边塞阙曲昂扬洒脱，牧家女儿的烈酒常常将我灌醉。老牧人好像我的父亲，将士们好像我的兄弟。
大漠，边疆，马蹄踏过的地方，都是我的国，我的家乡。
在这里，我第一次醉到不省人事，第一次看到那样绮丽的、仿佛只为我一人闪耀的星空，第一次在绯色的梦中明白了自己肮脏的心意。
有时在夜里，我也悄悄想起了你。我走了，那群狗贼又来欺负你怎么办？
我又想起，你好像一直在变强。厉害得，你身着玄色锦袍接受跪拜时的睥睨神情，让我也要生出全部臣服之心。
大梁国之中，有还有谁能欺负你呢？
想通了，我也就睡着了。
我骑马，射箭。像所有的士兵那样，为一场不被期盼的残酷战争做着准备。我成为了一个像父亲那样强大冷静可以统帅全军的将领。年少所有蓬勃的力气付诸于战斗，我无暇也不敢他顾。
这里有我的家人，我的挚友，有我的现在、将来甚至是终结。但我的心灵无时无刻不徘徊在四月漫天飞絮的故乡。
年岁悄悄过去，草儿衰了又长，这里是我誓死要守护的土地。
——
四边碧天绿草再也不复，匈奴铁骑锵锵踏来。西戎羌族大举入侵，骑乘骏马，直冲我周身的草原。
一声令下，麾下的将士齐发。
首战大捷，一鼓作气！
保我国土，此仇不共戴天！
——自皇城而来的诏令让我退兵！传召使眉目低顺眼中却有冷光出匣。副将眦目欲裂，忍了再忍剑终究还是没有出鞘。
戎人洋洋得意已迫近城池，军饷迟迟不发，军令逼我后退。蛮人屠了我们的牛马，俘虏了我们的女人。挥着鞭子，大笑着玷污我们的土地。
牧人小妹哭着质问我，为什么不出兵？为什么不救她父兄！我紧紧握住赤焰剑，眼前一片猩红的晕眩。我空有一身年少习来的武艺，铁衣金甲加身。此时却不能发一语，也无能为力。
五年过去，或许我们的距离已不止大漠到中原的一万六千里。
君不见，千里之外，高旷的天空之下，亘古的大漠之旁。牧草与畜牧一齐生长。牧人的弦声笑语掠过原野，五彩的裙角翻飞，旋转成花朵的模样。
君不见......银莲花染上血色，至亲至爱残肢破败，家园惨淡无人宣告。
父亲，您曾说，君命不可违。您教导我，唯有心怀忠义，才可保全我一门。
可是，父亲。你不违君命，却被派携全族镇守边疆，远离家乡一万六千里，从此不闻皇都权谋。不违君命，却处处受猜忌。
我已无路可退——
曾经与我在高墙之上立下豪言万丈的那个你，已经长出了丰满的羽翼，亮出了锐利的獠牙。
你确实是一个智慧贤明的君主。这一战之后，我大梁的精锐便可以瓮中捉鳖。一网收尽自满大意的外敌。新皇的神威之名传遍四海，保我大梁十年繁华万里江山不尽。
你所要做的，不过是舍弃这一方小小的草原而已。
他们都嘲笑我愚钝。其实我早知道，新皇登基，远据西北的将军令人不得不心生忌惮。
我也早知道，你已加恩于我一族。只要我自觉断送在边疆的势力，自证我将门依然是你忠心不贰的犬牙，我们便可以继续君臣游戏。
你指我一路通向生门，一路通向死门。
我知道，你希望我的选择是后者。
十二岁时，父亲曾把我带到堂屋。重重地按下我的肩膀，我猛然跪倒在地。“忠嗣”牌匾高高悬立在上。它平静的、理所应当地接受我的跪拜。像不容反抗的神灵，无暇给予我一个漫不经心的赏赐或者惩罚。
忠诚早已被精心雕刻入我的心脏。
每当我的心因战斗或悲痛而剧烈跳动，每当我在傍晚独自凝望东方。我隐秘而快乐地低声念出你的名字，唇齿轻触，舌尖感受着悲哀的芬芳。
我已分不清我想效忠的是一个辉煌荣耀的国家，还是一个人。
或许从久远的童年开始，这两者在我心里就已划上了等号。
我愿为你披荆斩棘，我愿成为你最锋利的剑，我愿摘下一捧草原独有的花献给你，我愿成为你最忠诚的臣下。
“愚忠”的称号，我欣然接受。
只有你和我知道，我的忠诚不属于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我无悔地将它献给我心中的炽热，我一生无法断舍的思念。
但是，这一次。
君命有所不受。
饥饿多天的大梁士兵仍斗志昂扬，策马驰向熟悉又互相憎恶的敌人。
黑水马嘶鸣疾跑，赤焰剑寒光闪闪。我掠过茫茫的草原，鲜血把剑尖尽然覆没。我保留着我的沉默，任凭身后违背臣纲的愤叱，天子的熊熊怒火。
你想毁了我在边疆的势力，可我确实落寞，无势无力。
你看，现在，我的兄弟已然尽数倒下。
赤焰剑斩入又抽出，温热厚重的鲜血溅满了我的战甲。我已杀红了眼。
霎时间，蛮人畏退不敢上前。
下一刻，漫天剑雨向我袭来。
箭矢箭箭入体将我覆没，我知道这是属于我的穷途末路。
我曾想过我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我的一生，或许是燕然勒功解甲归田，悄然的死在自家宅院。
或许是与敌方将领酣战三天三夜，毫无遗憾地死在边疆的草梗上。我想，你绝对会封我一个很厉害的谥号。
没想到，我的结局会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君命不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