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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康希瑞(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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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域踏进休眠室时,里面的两人,一站,一靠,如两座雕塑一般,僵硬而没有生气。
他几步到隔离窗前,先细细看了看希瑞的反应——
仍是白着脸,神色痛苦。
他复又走到方袁边上,审视了一会儿。
方袁的反应倒还好,面目平静,无甚变化。
一时,即便有他的到来,休眠室依旧沉默。
“既然已经下定决定了,这时候还犹豫什么?”他轻叹一声,对神情些微惶然的另外两人提醒道,“现在我们再痛苦,难道能抵得上她在梦境里经受的一切?”
“只要我们记住——是我们硬逼着她去面对的!”
“也是我们,硬要她活着醒来!”
所以……
柯域狠得一拳,击在了休眠室的操作台上,巨响嗡鸣,十分刺耳。
“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她。”
若是连他们都无法面对这样的痛苦,又如何有资格,逼她去承受?
梦境中,恍然另一副天地。
血液低落,扩散的涟漪,遍布整个空间。
“啪嗒……”
“啪嗒……”
方袁仍束缚着希瑞的动作,他在她身后,深吸一口气,似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只一个念头,他们的位置,便到了小希瑞的正前方。
而希瑞的视线,直直望进了她的眼底。
“是我的错……”她再也受不住地低喃道。
而地上的小希瑞,同时启唇,血污的脸庞空洞而无神:“都是我的错……”
是啊,若不是那时。
明明她自己的命,都由不得自己,却对别人发了善心。
假如那时,康老头带着她早跑一会儿,或许故事的结局,都会与现今完全不同。
都是她的错。
她们都重复着这句话。
方袁皱着眉头,陷入深思。
当两个同样的人,面对面时。
四周的画面一转。
高草丛生,河流潺潺。
又是那处风光。
“我的爸爸也姓康吗?”
小女孩的声音,从不远处,清晰地传来。
无神对视的两人,猛地一怔。
眼中渐渐透出水光,就像照着镜子一般,两人同时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我收养了你,你母亲答应过我,跟我姓康。”
康老头如记忆中一样,这般回应了她。
彼时的希瑞,似懂非懂,并不难过,但满心的遗憾。
也是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来这个地方。
而再次来时,已是逃难的康老头与她,狼狈仓皇。
此时,两人预料不到那般的结局。
而当结局忽然降临时,她却一直忘了。
“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父亲了。”
不知怎的,小希瑞终究是道出了心声。
先于希瑞,她眼底的泪水,落下来,落到仍旧沾满鲜血的手掌。
她将视线收回,看向因为她的话,而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希瑞,神情是孩童极为单纯的悲伤。
就像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贝,她啜泣着,低低呜咽着:
“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把……这句话告诉他……”
希瑞的胸前,仿佛忽然被穿过一个大洞,狂风在里面呼啸而过,卷走了她的所有。
而小希瑞,还在叙述着:
“我是康希瑞……我姓康……我是你的……女儿……”
她是康希瑞。
她有个脾气很不好的父亲,每次都拿着棍子要挟她——臭丫头,再不老实点,我揍死你!
曾几何时,这个身份,被她摒弃在记忆的深渊,再不拾起。
她把这份遗憾,死死压在心底。
可从未料到,当遗憾不断累积,它只会成倍的增长。
她呼吸着,却仿佛死了。
若不是身后撑住她的方袁,希瑞可能早就瘫软在地上。
另一边,最小的那个康希瑞,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根草。
在手上捣鼓了半晌,叠了个四不像的东西,高高举起,递到康老头面前。
康老头见希瑞陷入沉默,也意识到什么,立在一旁,表面上依旧凶狠,但心里早已手足无措。
这时,看小希瑞又主动招惹他,外强中干地骂道:
“什么鬼东西?快丢掉,不早了,跟我回去!”
哪知小希瑞还硬是把东西塞到他手上,笑嘻嘻,一脸的不在意。
她嘟囔着抱上他的大腿,在他又开始骂咧咧的时候,小声说:
“我想,要是找到爸爸,我要送他最好的礼物。可是这里只有草,我最喜欢,你不能嫌弃……”
一句话,让康老头脱口而出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一句:
“丫头,你说什么?”
而小希瑞,对他忽然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康老头登时冒火,甩着棍子就追。
两人你追我跑,好不热闹。
只听小希瑞,在被抓到时,大声反驳:“我是康希瑞!你怎么能狠心打我?!”
就像抓住了康老头又一个弱点,一个比抱大腿,更能免揍的套路。她自得地将它拿出来,可劲儿地炫耀。
话落,康老头笑了。
他朗声大小,粗哑的声音,响彻在半空。
希瑞愣愣地看着,明知,这个梦境是假的。
明明自己的理智不断告诉自己,不能陷进去。
可仍是心生向往。
果然,本蜷在地上,满身鲜血的小希瑞,已经站了起来。
她大哭着,一手抹着止不住的眼泪,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往正在笑闹的两人那里奔。
可现实是,无论她如何跑,那处的场景,离她依旧遥远。
而她与希瑞的距离,仍是那半步之间。
方袁再一次重复着:
“瑞瑞,如果连你也不要她,那她该怎么办?”
说着,他渐渐放开她。
而希瑞,已经能够稳稳地站在原地。
她往前半步,靠近了曾经布满鲜血的自己。
缓缓蹲下,展开双臂,将仍在固执奔跑的孩子,揽紧。
“别追了。”希瑞喃喃低语,“都过去了。”
这句话,却不知到底是在对谁诉说。
像是按下了开关,小希瑞所有动作停下,她只是哭,并转过去对着希瑞喊:“不会过去的!永远不会过去!”
“是我!是我害了他,害死了……”
“不是你!”希瑞厉声打断她,“是我!”
“他保护了你,他一直活在你的心里……”
“真正让他死掉的人,是我!是我选择忘记一切,他才真的死了!”
小希瑞愣住,有所反应时,哭声停了,但眼泪流得愈发多,簌簌落下。
整个梦境倏地破碎开来。
方袁蹙眉,打量变换的四周——一片黑暗。
只有仔细看,才会发现前方,微弱的光芒。
那里希瑞抱着儿时的自己,她的记忆,在发光。
“对不起。”希瑞抱着她,轻声哄着,“对不起,把你独自抛在这里,让你独自面对那些回忆。对不起……”
连声的重复,仍缓不了怀里人,巨大的悲伤和委屈。
仿佛把压抑数年的泪水,尽数发泄出来。
连带着,不知何时,希瑞的脸上,也湿润了。
意识到什么,方袁沉默地往后一退,彻底退出了梦境。
当他睁开眼,他最先看向了休眠仓。
如他所料的那般,现实中的希瑞,同样泪流满面,沉睡着的泪水,爆发着划过她的面庞。
一道,两道……
另外几人,同他一样,沉默看着她,牢牢看着,没有错开一眼。
甚至没发现,身后已经醒来的方袁。
他收回视线,从台上起身下来,发出的动静,换来左蘅瞥来的一眼。
左蘅凉凉的一眼,但充斥着波澜。
“醒了?”左蘅问。
莫尔的目光立刻转了过来,连忙追问:“梦境里发生了什么?她到底怎么样了?”
没人会比进入希瑞梦境的方袁更清楚,里面的状况。
这样问着,柯域也调来的视线,不安地来回逡巡。
方袁如前几次一样,先问:“她的精神力数据什么状况?”
左蘅扶住眼镜,再次朝数据显示屏确认了几眼,才回复:“除了刚开始,有剧烈波动外,后面慢慢恢复平静,一切正常。就是不知道,这次波动能维持多久?”
也不知道,方袁还要进入梦境多少次,而希瑞,还要承受这样的梦境多久。
所谓噩梦,或许不过如此。
“差不多了。”方袁轻声回应。
其余几人皆是一愣。
“她差不多要醒了。”方袁重复了一遍,又解释道,“以前,是我狠不下心来;现如今,真的放她自己去面对,效果比我想象中,倒是要好得多。”
“她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也应该没事了。人的精神力受损时,通常都会有自我修复的过程,她已经恢复这方面的能力了。”
正如之前左蘅一直所坚持的,精神力的修复,从来只能由患者内部自愈,而通过外力,则难上加难。
不敢置信,左蘅立刻又盯牢了希瑞的精神力数据:“所以,她现在在自我修复阶段了?!”
曾经他无论如何尝试,都在她身上无法实现的阶段,甚至,把自己也栽了进去。
方袁轻轻颔首,然后便往外走。
莫尔喜不自禁,目光更是舍不得离开希瑞。
柯域追了出去。
“方袁。”他叫住他。
而此时,方袁停在了,与上次一样的位置。
他离出门,只差那一步。
死死盯着那条界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的焦灼。
“留下来吧。”柯域淡声劝道,“瑞瑞醒过来,肯定希望能够看到你。”
“她不会记得我进入过她的梦境,所以,我离开,她也只会以为我早就离开了。”方袁自嘲般,没有回头,“只要你们不说,她不会知道她醒来的真相……”
语未毕,柯域就打断了:
“你有一定要离开的理由吗?”
在他看来,方袁没有任何离开的必要,或者说,几人里,唯有他,在希瑞面前,最有优势。倘若公平竞争,柯域此时的行为,无疑为自己留下了最大的敌手,即使他无权无势,身份也最难堪——他毕竟曾是个杀手。
柯域以为,方袁有无数的理由留下来,但绝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逼他离开。
“在梦境里。”方袁似乎沉思了许久,“我告诉她,我原谅她了。”
柯域一怔,明白过来。
“你早就可以治愈她,对吗?”
早在五年前,他本就可以完全治愈她。
没有做到的理由:
其一是他所说的恻隐之心,不忍让她痛苦,所以拖延了。
其二,或许,方袁恨她。
恨她一次次抛下自己,也恨她自以为是地成全了他的自由——却也让他,永远活在了过去。
无论逝去多少光阴,方袁的心,依旧停留在那所纯白的研究所。
那间纯白的房间,里面零散躺着几个以编号命名的孩子,还有个康希瑞。
可在今天,他终于放下。
选择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她。
他打开了那扇门,把同样活在过去的希瑞,也带了出来。
没有再回应柯域,方袁抬脚,终是迈出那条界线。
似乎只要踏出第一步,接下来的步子就都变得容易了。
他在梦境里对希瑞说——如果连你也不要她,那她该怎么办?
这句话所问,又何尝不是在替自己要个说法。
方袁走出廊道,走出研究所。
没有回头望一眼,没有停顿半步。
持续二十年呵,还真是孽缘。
若是还有机会再见,他想——
他唯一不想听见康希瑞所说的话,一定就是那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