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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游园 ...

  •   按计划,我们要去圆明园。
      临走钮钴禄氏没有来送,躲着。胤禛也没说什么,同其他几个说着话,等我出来。
      穿了件藕荷色的修身旗装,仔细地梳了头,戴了紫玉钗,同色耳环。眼角的细纹,怎么藏也藏不住,索性不去管它们。想了想,拿了有朵玉兰坠的那条项链戴上。
      迈进门槛的时候,李氏在替胤禛整理衣襟,眼含泪光。
      “这不没事儿么?”胤禛的声音很柔和,像是在哄着她。
      弘昼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他阿玛,“等四哥回来,您也带我们出去玩儿吧。您很久没带我们出去了。”
      “好,你先把《离骚》背熟。”
      “嗯。”那家伙不情愿地嗯着。一篇离骚,背了有半个月了。
      耿氏就很不自在地笑了笑,拍着儿子的后背,叫他收声。
      他见我进门,道,“走吧。”
      上了车,我们都不说话。车子慢慢地晃着,仿佛在走一条时光甬道,却不知道通向哪里。明知道那个终点正等着我们,还是会想,如果没有终点……窗格里映出春日的阳光,柔和而暗沉,帘子上的纹样细细密密,晃起来,似水流动。
      抬手触了触他的前额,“还有些烫。司良没说什么原因么?”
      “别担心了,会好的。”他也没睁眼,淡淡地说。
      “他去了十三府上要还这么吊儿郎当的,十三那点家底还不够他吃呢。回头送点东西过去。”我顿了顿,又说,“十三大概不会要,给司良好不好?”
      “你说怎么就怎么。”
      圆明园的距离,不算远,其实就是近在咫尺,我却一直也没有来过。入门的那一刻,我在想,为什么逃避了这样久?他从四十六年就开始修的这座园子,我一直躲到五十七年。
      “能走路么?下去走走好不好?”知道自己有些任性,我希望他说不好。
      可他看了看我,目光中有些探寻的意味,还是说着好。
      下了车,被那摄魂的春意弄得六神无主起来。远远近近都是绿色,开着大片片的报春花,一直连到看不见的地方。有风拂面,微醉。
      “敏慧。”胤禛在唤我的名字,是熟悉的声音。
      扭过头去,看着他,嗯?
      他就将胳膊伸过来,是让我挽着他。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上的不适,还是因为心灵上的脆弱,此时此刻,他需要我。
      将自己的胳膊放进那个圈圈里,两只手臂重叠起来,像一个如意结。
      他从来没有走得这样慢过。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踏在雪上的情景。他不等,也不扶,回过头来,看着歪歪斜斜的我,肆无忌惮地笑。
      “你以前是一个很自我的人。”
      “只因无人相伴。”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在说我们大婚之时。”
      是啊,我在说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二十七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换来的,是两人携手并肩。
      这段路,很长。
      如果不能走了,我们就坐车。
      无碍。
      到了九州清晏,仰望那几个大字。莫名感动。这个名字,取意九州大地河清海晏,天下升平,江山永固。很早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讲雍正跟乾隆的审美情趣哪个更高。有个观点说是雍正,论据是圆明园的取名。雍正时期的圆明园各处,三个字,四个字,六个字的名字都有,随意,不拘一格。到了乾隆手里,一律改成四个字,有些教条死板。胤禛本是随性之人,不太迎合他人。而弘历那小子,世故得很,搞起文化统治来一套一套的。
      此时的九州清晏,没有后来那样磅礴,只是简简单单的建筑群,落在一座小岛上。西边的清晖阁里,《圆明园全景图》悬于北壁,跟我在巴黎博物馆见到的那一副也不一样。
      扶他坐在临窗的长榻上,“要喝茶么?”
      “嗯。”
      对着立在左边的一个小丫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福晋的话,奴婢叫庆儿。”
      “好,庆儿,备茶水。”
      “是。”
      又吩咐跟来的潇潇,小乐子,将东西收拾收拾。他们都是我新挑的,手脚利索的人。小林子,绿衣,莫儿都留在了雍王府。若是人去楼空,怕乱了套。有这些老人在,我放心些。
      “主子,侧福晋过来了。”王顺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利落地打千,恭敬道。有很久没见过王顺儿了,自他在园子里做起总管,就忙得没有时间回府。瞧着气色很好,看来做官做得很带劲。
      “让她进来。”
      年氏进门见了我,微微笑,行礼问安。她看起来消瘦,没有精神。不是原来的那个茵茵。才不过二十三岁的年纪,该如春花般鲜嫩。
      我也说起客套的话。拉拉杂杂地聊了些府里的事情,便无话可说。我们三人在一起,气场总不对头。见胤禛不打算告诉她他受伤的事情,我也缄口不语。
      她坐了片刻,便说不耽误爷了,要走。
      胤禛便对她说,“若无事,就不必过来了。”他的声音很稳,没有起伏。
      茵茵看了看他,目光中的话语,是疑问,也是委屈。她出门没有回望,但我却觉得她是想回头看一眼的。
      端了杯子,浅浅抿一口,“怕我闹事,还是怕她闹事?”
      胤禛听我这么说,竟微微笑,“爷眼下可经不住你们闹,还是清净些好。”
      “我没有这样不懂事。”我也笑,“这清晖阁,一直就是这样布置的么?”
      桌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摊开的书上,搁着朱笔。桌角上的那盆水仙,极为壮硕,白色的瓷盆里是清澈浅水与光滑卵石。墙上挂了小雷给我的那副肖像画。与里间卧房隔开的是巨幅的浅色珠帘,慢摇,细响。折射出清朗的光,似梦境一般。
      “我一人住,简单了些。”
      “挺好。”原来他们真的不住一起。“这水仙,不是府里的那一盆吧?”
      “你眼睛这样毒,爷怎瞒得过你?”他似不满道。
      我格格地笑,“你还真是记仇。不过就是说你偷梁换柱,也不是什么坏话。”
      “爷诚实可靠的品行,到你这里,就成鸡鸣狗盗了。”
      “我收回,行了吧?”我坐到他旁边,“等下乖乖吃药。”
      “嗯。”
      接连两个月,胤禛都呆在园子里。一方面为了养伤,一方面也想暂时远离朝堂那些事。每日去菜圃浇水,施肥,等秧苗长大。司良会按时送药来,给我,也给他。两个药罐子,整天坐在凉亭里,看着地里的蔬菜。我们种了黄瓜,扁豆,南瓜,红薯,香芹,辣椒……从种下去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念,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可以吃。终于等架上的小黄瓜花谢了,开始结瓜的时候,我就时不时去摸两根嫩瓜来。此时的黄瓜,可以种两季。春末初夏,还有初秋。
      “监守自盗。”雍亲王下了评语。
      “那你不要吃。”我啃着黄瓜,独乐。原想说说大棚蔬菜的,本人不爽,不说了。
      初夏时节竟有微雨,飘飘忽忽,沾湿了衣襟,也浸润了心肺。泥土的芬芳,伴着青草的香味,随风送来。天边的云朵,好似染了墨水,一块浓过一块,鱼鳞一般,密密压压的。
      “就这样老去,不好么?”我轻声问。
      “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回答。
      我闷哼一声,“哄人倒是很熟练。”
      “你一向不好哄。”
      “爷这是埋怨呢?”
      “不敢。”
      前几日,他的一帮兄弟都纷纷跑来参观。说是等蔬果成熟,算他们一份。我笑说,没问题。哥儿几个一人挑一担粪来,施施肥。天下哪儿有白吃的午餐?那几个见我不像是开玩笑,尤其是老十,连连摆手,“虽说自个儿家种的菜香,但这,这,这……”我便说,十爷平日不是能言善道么?怎么看不起挑粪这份工?十爷可知道挑粪人修成罗汉的故事?见他摇头,又道,随便找个僧人问一问,十爷就知道了。剩下的三、五、七、八、九、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统统都不再提要分一杯羹的事儿了。哼,一帮公子哥儿,装样子也懒得装。
      明天老康要来园子里,年羹尧也要来。此人升了职,现在已是四川总督。平心而论,他做官还真有一套。胤禛这样晾着年氏,怕是不合适了。我来了圆明园,就只见过茵茵那一次。
      “年氏明天会过来吧?”
      “嗯。”
      我侧首看他,没有任何异样。还想问什么,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老康如期来了,见了我很惊讶。问,你不是不喜欢圆明园么?
      因为在狮子园的时候我曾经说,圆明园是那个什么圆明居士的,臣妾又不认得。他大笑很久。
      这一次,我恭恭敬敬地回答,“臣妾也不喜欢紫禁城。”喜不喜欢跟住不住,是两回事。
      他摇头,你这性子……然后不再往下。
      随着胤禛逛了一圈,老头子就累了。传了年羹尧来问话,年氏也跟着在一旁候着。我就像个局外人,听他们说起四川湖北那些事情,遥远而模糊。仿佛在看电视剧。看时候差不多,就给胤禛打了个手势,去备饭。老头子愿意吃我做的菜,提前弄好的。简简单单的菜色,凉拌海带丝,老醋花生米,奶汤小白菜,龙井虾仁,溜素丸子,紫菜鸡蛋汤,西湖醋鱼。还有四川泡菜一小碟。
      吃饭的时候,年羹尧问起泡菜来,挺地道,是四川人做的么?
      我摆摆手,不是四川人,是江浙人。
      “你几时成江浙人了?”胤禛夹着半筷子海带丝,笑问道。
      “我一直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江浙人。”
      “敏慧也信轮回?”老康很好奇。难道他知道我是个无神论?
      “有些时候很奇怪,某个场景,某个人,说的某一句话,都像是曾经发生过,一字不差。会时常出现,臣妾无法解释,只好推脱到上辈子去。”
      他就笑起来,“这种感觉,朕也曾有过。”
      “是么?”
      “好比刚才,你说的这句话。”
      我就望着他,猜测这句话是真是假。
      年氏此时开口道,“玥茵不太懂得佛理,可因果轮回一说,倒是信的。”
      我却看了她道,“万象都缘一念波,护心哪用修多罗。岩中宴坐已多事,况起多余问什么。所以,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
      叛逆如我。
      胤禛听完这几句话,看了我半天。
      老康接着吃吃喝喝,好不高兴。老头子在装傻呢,以为我没看出来?
      年羹尧却是真的好兴致。升官发财,换了我,也得意。
      这顿饭,看似客主尽欢,却是暗涌不断。
      送了老康一行,转身回清晖阁。胤禛要跟年羹尧说几句话,晚点回。
      独自走在路上,并不轻松。远远瞧见茵茵于湖边临风而立。晚风吹起她的裙角,是淡淡的朱红色。整个人沉浸在夕阳的红光中,朦胧,陌生。
      “怎么没回去?”
      “福晋一个人?”
      “爷跟你二哥说话,我也不便留下。”
      “福晋不赞同爷礼佛?”
      “我也不反对。”他可不是礼佛这么轻松,简直是大动干戈,跟玩真的似的。而真正的佛法是大解脱,一切事情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她就笑了,“这就是福晋一贯的态度吧。”
      “是,他是一个自由的人,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
      “福晋这样放任他,是害我。”
      我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反而说,“皇上已经来过,我也该回府了。”
      次日,与胤禛说起。他同意了。
      康熙带着一票儿子去了塞外,而我回了雍亲王府。没有想到,我的圆明园之行,是如此的风平浪静。没有上演韩剧里女人们当街拉扯头发的戏码。在风和日丽的初夏,静静地告别了这座富丽的皇家园林。脑中一直留着的,是茵茵在湖边的身影。我知道,她已经爱上他。也许,在她来跟我说“别再让我”的时候,已然动了心。
      只对胤禛说,“我要错过那些紫色的扁豆花了。等花开的时候,送我一朵。”
      后来,我的院墙上就爬满了紫色的扁豆花,夹在绿叶丛中,卷曲着花瓣,似一只只小蝶,起舞弄清影,逗我心。
      我说一朵,只要一朵。他给我这样多,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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