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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漠星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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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星光]

      2.
      马车脚程并不快,尽管当时齐家已经有了时兴的老爷车,但一来是为了尊重太祖规矩,二来他们带的礼和人都多,用老爷车也不方便;当时修的马路基本上也只有大城市才有,去草原还是传统的马力最方便。就这样基于这种种原因,他们在路上颠簸了一个星期才到达了蒙古草原。

      马蹄子一踏进草原,还没进入博尔济吉特的地盘上,隔了好远,就有几个穿了棉布袍服的蒙古骑手望见了这一列马车队,其中一人便一夹马肚子赶来横在车队前,利落地下马躬身行蒙古族的礼节,随即重新上马,策马使马头超出首辆马车一头,为他们带队,期间骑手一言未发。看得出来这是博尔济吉特部族训练有素的骑兵。二少爷掀开毛毡车帘一角往外看,风便立即像刀割的往里刮,他草草看了一眼就放下,草原上万物皆白,白茫茫的旷野与灰蒙蒙的天在远方形成一道交线,毫无生机。

      那时他的眼睛还算好,因为他不是长子,无需萨满授意为眼球中蛊,下一个长生的咒。这荒凉与洁白,就都收入了小少年的眼中。

      这是将来有着漫长人生的黑瞎子平生第一次看到草原,不是一望无际的绿,没有成群的肥圆牛羊,更没有健美的蒙古少年赤裸着上身尽情放歌,只有冬季茫茫旷远的万里白雪。而这副草原的印象,在他心里存在了很多年,很多年。

      由于带路的蒙古骑兵对草原十分熟悉,因此他们在不到天黑的时候便到了博尔济吉特氏的部族领地。一路的颠簸与马车上空气的不流通都让二少爷昏昏欲睡,直到他朦胧地听到外面有豪迈的男人与女人的歌声,震天的欢呼声还有些好似里外忙活的交谈声由远至近,在他的耳里逐渐清晰,他才在迷糊间意识到已经到地方了,这才下意识地清醒过来;结果猛地一抬头,正好对上了阿玛朝向自己的一双黯淡无光的浊眼。

      车夫在外头朝车里恭敬地请老爷下车,齐家老爷一伸手,二少爷便上前扶着他的父亲缓缓下了马车。小少年把目光投向车外,见到车外站了许多身穿丝绸袍服,外披生皮皮衣的蒙古贵族,贵族妇女们的衣着明显要比男人们的华丽出一个档次,都是二少爷只在别人口中或图册书中见闻过的服饰;这群人身后是连绵的蒙古毡房,在黄昏的余晖下,毡房上的连云锦纹闪着镀金的光。

      站在最前头的身着华丽袍服的中年男人一见到齐家老爷就恭敬的上前几步用双手紧握住老爷的双手,由于老爷已经看不见了,便只能接受蒙古人的这种礼仪。齐家老爷被突然握住手后却连愣神的反应都没有,他直接笑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博尔济吉特的部族王,他们彼此熟稔。于是两人旁若无人的在割人的风中寒暄了一阵后,齐家老爷才介绍起自己身旁的次子,部族王这才带领众人迎着贵客到自己的毡房里去,自己则亲自握着齐家老爷的手,同他一边交谈,一边大笑。而那些往车外搬东西的蒙古人已经工作了好一会儿了。

      当时黑瞎子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他在一见到这片草原后,就十分辛苦地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在这幕天席地的白毛毯上疯狂的打两个滚然后带着一身的雪翻身上马,猛甩两下鞭子让马如离弦之箭一样嗖地飞出去,然后自己就在马上兴奋地欢呼吹哨的冲动——就好似他才是这草原上的王。

      但在□□上,二少爷只默默地跟在自己父亲的斜后方,在一群高墙一般的蒙古贵族的包围间走着自己的步子,不紧不慢,不言不语。

      众人踏进部落王的蒙古包后,便轻车熟路的按照蒙古族的礼节就坐,愈年长愈尊贵的坐在靠近毡房的里侧,而愈年少的则在愈偏向毡房门口处落座;但由于齐克腾氏是博尔济吉特氏族世代交好的贵客,因此二少爷便坐在了他父亲旁边的下一位座次,仅次于齐家老爷与部落王。

      华美的毡房,四周点着烛火,另有几个专门掌灯的蒙古侍女带着一贯的端庄立在已经落座的贵族身后,二少爷有点好奇,便略微偏头用余光向上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那名侍女,只觉得她像某位菩萨的忿怒法像,毫无美感。小少年状若随意的转回头,觉得无趣。

      金黄流油的烤全羊先被端上来了,热气腾腾散出羊肉与调料特有的咸膻香,毡房都几乎要被香的酥化掉。于是少年的注意力又被它吸引了过去,但在部落王先割下一刀,吃掉,众人再吃时,小少年又感觉虽然这羊肉看上去美的流油,但真正尝起来却又不那么实至名归了。他扫了眼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津津有味的吃羊肉,不时地赞叹一下羊肉的美味或感激一下宽厚的部落王又或者是伟大的草原。

      在烤全羊后又陆续上了别的菜,清一色的草原特色菜肴,一眼扫过去大都是鱼和牛羊肉,众人又是天啊地啊神啊草原啊的赞美;二少爷只默默的吃着东西,他那时还小,面容稚嫩英气;垂下眼时就好像薄薄的眼皮底下敛了一汪星河,温厚而和顺。不时被人见到了,也觉得这个孩子不骄横而且柔和,再加上蒙古人体格普遍健壮,谁也不会想到这个齐家二少爷的马上把式耍的不是一般的好。

      二少爷用筷子往嘴里送了一片用刀划开的牛腿肉,肥牛腿被烤的流油,他正合了嘴唇嚼着,旁人看了这小少年的嘴唇因吃了东西而更显殷红,还透着油光。二少爷感觉有人在看他,就抬眼回望,结果发现是他阿玛身边的部落王在向他投出他看不太透的目光;部落王见少年也看向自己,便笑,蒙古族特有的细长眼睛边的干纹顿时绽放出一道一道极深的沟壑。二少爷觉得那些攒在一起的皱纹看的眼晕,只好起身行一个礼,得到了部落王的点头后才坐下,继续吃。

      但当二少爷的屁股刚重新挨着垫子时,他顿了一下,微微睁大了眼睛,双目竟出神起来。

      这当然不是站在他身后的侍女将手中的牛油烛台放到了他的垫子上。而是他有些恍惚——自己似乎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铃子声,便竖起耳朵来听,那声音“叮铃”“叮铃”响的并不十分快速,但却是连续并散乱的,像飘飘然散落一地的梨花瓣儿,仿佛有多个铃子伴随着步伐陆续而温柔地浅吟轻唱。

      二少爷曾经在书里读过江南水乡的秀景,那几近能从字里行间中隐约浮现出的白墙黑瓦,细舟绿溪如同画儿一样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这也导致了他对那个富饶多情的鱼米之乡的无限向往与遐想。而在他的遐想中,总觉得那里的女子都是要在那雪白纤细的脖颈上戴一个铃的,走路时偶尔颤动,就会发出精巧柔弱的“铃铃”声。

      在这之前,无论怎样,他都想不到自己的这个幻想竟能在这数九寒冬的边疆草原里成了真的。

      毡房里的众人的双耳似乎都同嘴巴一样被马奶酒与喷香的羊肉填的满满的,这清脆的铃子声好像只有二少爷注意到了。小少年微微转动眼球简略地环视一圈四周,然后发现铃声不属于毡房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角落。

      他有些茫然了,但眼神不由得转向了毡房门口那张厚厚的毛皮棉帘上,似乎是在潜意识里期待着什么,却又不敢期待过多。

      然而下一刻,那张厚重油腻的门帘被人从外边掀开一个小口子,外面的寒风一下子灌进来了好些,让习惯了毡房暖和温度的众人们不由得一颤;然而伴随着这股冰冷与纷扬雪花一同到来的却是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子,这个小孩子从那个小口里熟练地一弯身子钻进来,然后拍了拍自己袍子下摆的落雪,顿时又激起好些动听的铃声。

      这个孩子的衣袍下摆,系的竟都是一个个的银色小铃。

      身后随即钻入的是一个穿着土布厚衣的中年妇女,脸上两大坨红艳艳的高原红,她进来后连忙蹲在那孩子身前三下五除二拍掉小身子上剩余的雪,随即拉着孩子直起身抬起头,再给在座的众人行蒙古大礼。

      这时二少爷才从那繁复珠翠的蒙古头饰中看见这个孩子的模样,刹那间,十三岁的小少年整个人都愣住了,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似乎也在他心中骤降了地位。

      很多年后,黑瞎子似乎还能记起他第一次见到奥登格日勒时她的样子。

      那是一个小女孩,有着圆圆小脸的小女孩;她完全不属于草原上粗犷如男人的女孩子的样貌;相反,令人惊奇的是,这个生长在草原的小姑娘的两边脸蛋上分别有着一个精致可爱的酒窝;她嘟着小嘴,鼻尖翘翘的,好似幼鹿一般圆溜溜的眼中映出的是毡房里的数十盏昏黄灯火,其余的却是什么也没有;而唯一能判断出她蒙古身份的,估计除了衣饰,就只有她被冻的像一个小苹果一样的脸蛋儿了。

      坐在最上头正对着小姑娘的部落王一见她来了,顿时大笑起来,豪迈的中年汉子的笑声立马让小姑娘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她微微张大了嘴;下一刻,小姑娘朝着部落王发出笑声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就迈着穿的厚厚棉裤的小短腿尽力跑去,然后在半途中被几步上前的部落王一把搂住,接着把她抱起,小姑娘伸出小手,轻车熟路地搂住部落王健壮的脖颈。

      “这是我的最小,最小的小羊羔。”部落王转向齐家老爷,搂着他脖子的小姑娘则撒娇般的用小脸蹭了蹭她父亲粗糙而多毛的脸颊,“我的星星,她一出生就看不见所有的美丽景象。”

      这时二少爷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同他的父亲一样因没有神采而茫然,瞳孔却好似婴儿一样干净而无杂质。

      随后部落王拉着他小女儿的手去摸齐家老爷的手,得到了老爷的赞美:“真是个好姑娘。”然后这名父亲把小姑娘放到地上,动作轻柔的好像对待一个纯洁又易碎的美梦;部落王的余光瞥见二少爷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星星,就对小姑娘说:“去,去到那边的安达那儿去,跟他玩儿。”

      说着,部落王将小姑娘往二少爷那儿轻轻一推,小姑娘茫然地朝着父亲推过去的方向有些笨拙地迈着小步子走了几步,洁白厚实的长袍下摆上的小银铃随着她的步子叮铃铃的直响,随后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牵了过去,暖融融的将她整个手都包裹了起来;小姑娘就咧开嘴笑起来,似乎是得到了某个保障一样无所畏惧地向前跑去,拉住那柔绵小爪子的小少年生怕她摔倒,连忙站起来去接,结果正好被这颗小巧温软的星星扑了个满怀。

      这是他第一次同相仿年龄的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在接到小星星的下一刻,二少爷就闻到了她身上的奶香味儿,他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豪迈的蒙古贵族们见状不由得发出阵阵善意的大笑声,拉马头琴的几个蒙古勇士也奏起了更加欢快的曲调来助兴。

      那黑瞎子十三岁的一天晚上,他在白茫草原上接到了一颗星星,那是让他在之后的好几十年里始终魂牵梦绕,不能割舍的一颗星星。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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