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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碧落黄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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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瑶失神,终究没有再去追问那人到底是谁,因为在地藏王菩萨说出桑树的时候,她的脑中浮现的只有他的影子——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隰桑,隰桑,她欠他的原来从来都不止是那跋山涉水的天山飞雪,不止是那千里追杀的血染碑前,也不止是那荒芜岁月的无声陪伴。
她欠他的,是八十世的辗转流离,是八十世的滚滚红尘,是八十世的辛酸苦楚。
她李书瑶何德何能,让他如此。
何德何能!
这一刻,她终究没有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失声痛哭起来,只为了那个为了自己放弃成佛之路的傻子。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哭了。她以为,她的泪早就在上一世的时候流干了。所以,在父皇死去的时候她没哭,被人凌辱的时候她没哭,可是在这一刻她终究成为了一个最普通的人,泪流满面。
“你虽得造化可以重生一世,但是寿元不过三十。今日我赐你生魂入忘川,增你十年寿元。”地藏王菩萨指尖轻弹,一束金光落在她的头顶。
顿时,她整个人都沐浴在金光之中,被神力托起,飘至忘川水上方。
忘川水本是血黄色,里面满是孤魂野鬼。可不知为何,此时她并没见到从前那般的景象,只见一池清水涤荡。
她感受不到水流,却可以感受到一种暖意从自己的脚底涌出,然后满布全身。待在河水之中,菩萨已然离去。她看着那个放心心中虽然不清楚为何地藏王菩萨会帮自己增加寿元,但她想左右应当离不开隰桑的原因。
河水之中,温暖如斯,让她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寝宫之中,之前所经历的那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可她知道,方才的那一切是她真的经历过了,而非只是寻常的一个梦境。
想到忘川河边地藏王菩萨告诉自己的一切,她只觉得再也忍不住,从榻上下来去了桌案,拿过了纸笔,写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将纸上的墨吹干,折起,轻声唤道:“影五。”
黑影出现,单膝跪地。
李书瑶将信纸递给他,说:“送去给他吧。”
纵然没有言明,影五也知道李书瑶说的是谁。他双手接过,应声离去。
一阵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来了一丝初春的冰凉。李书瑶转头看去,透过窗正见窗外一树树杏花在初春的寒风中微微抖动,绽放。
“妙竹。”李书瑶高声唤了一句。
一直在外头侍候的妙竹躬身走了进来,行礼:“殿下。”
李书瑶看着那一树一树的杏花即将开花,轻声说道:“把外头的杏花拔了吧,全都换成桑树吧。”
妙竹惊讶的看着李书瑶,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决定。如今已是三月时节,正是杏花开的最美的时候,从前的李书瑶也是最喜爱杏花的,或粉或白,可现在却要把这些杏花全都移走,改成根本开不出好花的桑树。天知道,哪有人会在自己家的花园里种满桑树的?想来,也只有山野乡民会在自己的菜园子里种上一两株桑树吧。
可是妙竹看着李书瑶那恍然如梦的样子,根本不敢开口说什么。她觉得,自家的殿下像是改变了什么,尽管她看上去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是这一刻她看上去似乎格外的淡然,眉眼之中又有化不开的相思愁绪。
桑树……桑树……
妙竹骤然惊觉,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做“隰桑”呀,是殿下亲自赐下的名——隰桑有阿,其叶有难。《隰桑》,《隰桑》,他或许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可是她们几个婢女从小跟在主子身边读惯了四书五经,早在殿下赐下“隰桑”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们就已经知道了。
终究,妙竹再难开口劝说了,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李书瑶走出了书房,绕过了屋子,走在了那片杏花树下。清风吹过,刚抽出来的芽叶颤抖着,粉白色的花苞颤动着。
那一年的杏花微雨,终究是要从她的声明中彻底抹去了,无论是爱,还是恨,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痕迹了。
赵国不会在了,柳雁卉也不会在了。
她的噩梦,也结束了。她的仇恨,也结束了。
所以这些杏花,也该离开了。
今后应当只有桑树了,也只该有桑树了。
在影九离开李书瑶身边的一个月,他收到了李书瑶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他以为李书瑶不到见面的那一刻,是不会给他任何的信件的。因为在两人分离的时候,她曾经对他说——
“我把给你的信放进匣子里,等你凯旋而归时,这便是我的嫁妆。”
他心中柔肠百转,已是千万个好。
“但你必须时时给我写信,因为这是你的聘礼。”
自此,他便得空就会给她写信,将周边的一些琐碎告诉她,就像他和她未曾分别。
可是他不曾想,在一个月后居然就收到了一封信。
信中,只有两句话——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而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收到这句话。
他将这些信放在了自己的匣子里,有时也会贴身待在身上,就像自己从来没有离开她,还在她身边一样。
若说在今后的岁月里他们分开了一年,他就收到了三百六十五张。分开了两年,他就收到了七百三十张。
每一张上面,都只有这两句话。
不论是齐赵之间战端开启,他率领兵马驰骋于疆场,还是他九死一生引敌深入,他都知道有这样的一句话在远在千里的帝都等着他、盼着他。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从前,他是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的。
如今,他却在一张又一张的信纸中了然顿悟。
鹣鲽情深,她从未告诉他,却也早就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