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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处 [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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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福齐天终究只是一句空话。
之后的半个月里,给弘照帝诊病的郎中换了一波又一波,无人敢直言说皇上已经药石无医,都只能说些场面话,药方子也换过许多,但弘照帝的身子不仅没有转好,反而一次颓似一日。
弘照帝如今床前离不得人,各宫轮流前去服侍。按理说永寿宫并没有主位,甚至连个嫔妃都没有,不该也算在内,但瑶姜素日里像个长满刺到处扎人的小刺猬一样,不得人待见,皇贵妃自然也不想这时候白白便宜她,让她躲清闲。
瑶姜天还不亮就动身去了乾清宫,到时正遇上凌晏送几位朝中大臣出殿,瑶姜还未出阁,不好在大臣们面前抛头露面,赶忙侧身而立避让,待人出了乾清宫,才重新迈步往里走。
“臣参见公主。”凌晏早就瞧见她,下了台阶来迎,“公主来得倒早。”
说起来两人已有半月未见。凌晏果然段位高些,面目平静,像那日的不愉快全然没发生过一般。
瑶姜也尽量保持着冷静,但终究还是年轻,语气里仍有些冲。
“父皇大病不愈,几位大人还大清早地过来,所为何事?”瑶姜皱着眉,像是寻常女儿家好奇那些人有何大事非要病中还前来叨扰一样。
“只是些寻常的朝中事,皇上不能临朝,有些事司礼监不敢私自做主,只能请诸位大人面圣禀明。公主也不必过于忧心,皇上今儿精神头还好,几位大人也只坐了一炷香工夫就走了,无碍的。”
瑶姜意味深长的看了凌晏一眼,显然是不信他的话,方才那几位大人她认得,是直隶总督李牧、督察院的监察御史路运、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杨有道、并着右丞相韩天启和左丞相曹平恩,皆是朝中重臣,特意清晨同时入宫,绝非为的是什么寻常事。
现如今皇帝病重,八成已是回天乏术之际,那些有皇子傍身的宠妃之间早就是暗潮涌动,今日那些大臣前来究竟所为何事,瑶姜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既然凌晏讳莫如深,瑶姜表面上自然是顺着他的话来说:“那便好。我也只是怕父皇过于劳累,不利于病情恢复罢了。既然大人说没什么,我也就放心了。”
凌晏知她不信,但既然她能如此说,想必也是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该追问的不会再问。
“父皇可用过早膳了?”
“早上宫人送了粥来,可皇上胃口不佳,没用多少,后头几位大人便来了,想是那粥早都凉了。臣这就命人熬碗热的来,有公主您伺候着,皇上想必能舒心不少,也能用得多些。”说完,凌晏引着瑶姜到了殿门口,亲自替她打了门帘,又伺候着脱了外褂。
瑶姜已有一个多月未曾见过弘照帝,她以为自己即便是见到重病的父皇,也不会心有波澜,但进了殿,真的见到面上毫无血色,满鬓霜白的弘照帝时,瑶姜还是双眼泛酸,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
弘照帝卧在床上,闻得响动向瑶姜看去,似是想看得更真切些,还微微抬了头,但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只是这么稍稍用力,便立刻又咳嗽起来。
“父皇。”瑶姜控制住情绪,三两步走过去,坐在床边抚着弘照帝胸口帮他顺着气,“您快躺下休息吧。”
弘照帝重新躺好后,又咳了好一阵才终于平复下来。
“是瑶姜吧?”
“是儿臣。”瑶姜双睫微颤,但想到弘照帝子嗣众多,自己打十岁后便鲜少见到他,他有此言也是情理之中。
弘照帝却是笑了:“朕记得,你小时候,他们还常说你是朕的小福星呢。那时候你才六七岁,京城大旱,民不聊生,愁得朕几夜睡不安生,有一天你故意逗朕开心似的,说你做了梦,龙王同你说,等到你生辰那日,他便会光顾京城,到时便不会有旱灾了。”
才几句话,弘照帝又咳了起来,“都当是童言童语,朕也没往心里去,谁知道,你生辰那天,京城竟真的下了雨,一连下了两日。”
提起旧事,瑶姜也颇有感慨,那之后她和母妃高美人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也是因为这事,已经多年无宠的高美人有了再次得幸的机会,后来才生下了十皇子青珣。
只是好景不长,弘照帝后宫嫔妃多,没多久就又冷落了高美人,连带着瑶姜也失了宠。
“你下个月该过生辰了吧,朕记得你是十八年出生,过了生辰就满十六,是个大姑娘了。你母妃走得早,也没人替你张罗婚事,你姐姐们这个年纪都已经许了夫家了。”
“儿臣不急,只盼着能在父皇面前多尽些孝,父皇要早些养好身子才是。”瑶姜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她盼着弘照帝能多活些时日,假的是她的女儿孝心。
“如何能不急,女儿家到了年纪总归是要嫁人的,赶明儿朕就让皇贵妃去帮你物色物色,挑几个青年才俊让你选,这宫里也是该办场喜事了。”
许是女儿家终究都是多愁善感的,父女间不过是寻常说说话,叙叙旧,可见弘照帝说上几句便要咳嗽一阵,连日常交谈都变得不那么容易,瑶姜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眼里也直有水花闹腾,争着要夺眶而出一般。
她知道不该在弘照帝面前落泪,但终是有些快忍不住。
“父皇,您先歇着,儿臣去瞧瞧御膳房的清粥可送过来了。”说罢,便起身往正堂走,确认过站的位置让弘照帝瞧不见自己了,才低头掩面而泣。
瑶姜不敢哭出声响,只是抽泣,单薄的小身子一抖一抖。哭累了,睁开眼,才透过指缝看到有人正举着一方帕子,是递给她。
那人的手指白皙修长,甚是好看。瑶姜顺着那双手抬头往上看去,竟是凌晏。
方才凌晏吩咐过小宫女去御膳房取新的粥来,便回了千秋万岁殿,但闻得父女二人所言,未曾进去打扰,一直候在中堂。可瑶姜走出来后只顾着去瞧弘照帝还看不看得见她,根本没注意到凌晏也在。
“公主快擦擦,哭花了脸,等下让皇上见了,要心疼的。”凌晏把帕子又举高了些,但瑶姜只是不停淌着泪,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好,那就让臣来服侍公主。”
看着凌晏走到自己身前,拿着帕子的手伸了过来,瑶姜惊地小退了半步,还欲抬手去挡,脸也微微别开,但凌晏比她动作快,已经一手捧起她的脸,一手用帕子给她拭泪。
瑶姜被眼前事弄得有些发懵,她不知凌晏是何时在这的,也不知他怎么就帮自己擦起眼泪来了。
瑶姜此刻半仰着头,凌晏的脸离她不过咫尺,她甚至看得清他挺翘的睫毛。心下感慨,真是个神仙人物,真是可惜了是个太监。
“凌大人生的可真好看,只是可惜了怎么就是个太监呢。”
心里这么想着,竟就下意识说了出来。话出了口,瑶姜和凌晏皆是一愣。
瑶姜干嘛后退了一大步,有些后悔地觐着凌晏的神色,生怕他一个饿虎扑食吞了自己。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譬如“我不是有意辱没凌大人,您别生气”这类的话,但是瑶姜就是那种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哪怕知道错了,也绝不认错,偏要硬撑着。
凌晏比他淡定许多,也没那么多心思,起先他听了瑶姜的话,神色冷硬,勾着一抹冷笑,但很快,他便又换上如同往日的和煦面容。
“是臣命里该如此。”
瑶姜垂眸,不敢再看他,伸手抢过凌晏手中的帕子自己擦了泪。
“我先进去了,免得父皇等久了。等下粥来了,你早点送进来。”说完,便落荒而逃般又进了卧房。
这些年,提起凌晏怎么是个太监的人不少。
有的人是轻蔑,他们说“混得再好还不是个没根的东西”;有的人是奉承,他们说“凌大人虽是个宦官,却比我们好些人都有能耐”,唯独今日,瑶姜的话里多了几分惋惜。
凌晏看着小公主递回来的、沾满泪珠子的丝绸帕子,略带嘲讽地轻笑了声,他也很想知道,为何他只能是个太监。
凌晏还有公务在身,等瑶姜服侍着弘照帝用了早膳,便先行离开了,再回来时已是入夜时分。
彼时,瑶姜正在给弘照帝念着书上的小故事,父女俩有说有笑,好不温馨,凌晏站在外头瞧了半晌。他目光专注,惹得在里头当值的小宫女都无法专心,眼神时不时向他这里瞟他。
放在平时,她们未必有这么大胆,只是此时的凌晏神色格外温柔,同往常即便笑着也自带一丝冷冽,截然不同。
凌晏对此毫无察觉。他本也不愿打扰瑶姜同弘照帝父女之间难得的温情时光,却也不得不走上前去,先是向二人行了礼,而后对弘照帝道:“皇上,事儿都办妥了。”
“好,好,你办事,朕向来放心。”
瑶姜并不知二人说的是何事,但却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便独自在一旁收了书,递给身后的小宫女。
“公主,时辰不早,皇上该歇下了,臣送您回去吧。”
“儿臣告退。”
等出了殿门,瑶姜才对凌晏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不必劳烦凌大人了。”
“好,公主自便。”
瑶姜被他呛得一口气哽在喉,凌晏始终这幅尽心服侍主子、公事公办的态度,让瑶姜心里很是不舒服,她一面觉得同凌晏保持这种适当的距离是件好事,一面又在想,她好歹是个公主,凌晏再权大势大,也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内侍臣,凭什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这么一想,瑶姜就有些昏了头了。
“凌大人,我想去棠梨宫一趟,那儿背得很,不如凌大人送我一程?”她想去的可不是棠梨宫大殿,而是棠梨宫后宫那个偏僻的远山阁——的屋顶。想爬到他屋顶上去,要费好大劲儿,并不那么容易,瑶姜心道,如此清雅的凌大人,应当不愿如此,可她就是很想看看这位凌大人会作何选择。
“臣若不呢?”
“我知道,凌大人接触的都是朝廷命官、后宫宠妃,我这等身份呢,你瞧不上,可方才在殿里,凌大人可是答应了父皇,要送我回去。”
“那方才公主也说过不用臣送。”
瑶姜目光狡黠,表现地颇为无辜,“那我这不是反悔了嘛。”
只是这凌晏果然不是一般人,到了棠梨宫,见瑶姜并不引着他进去,而是径直绕过去,往棠梨宫后头走,也丝毫未有情绪。
反倒是瑶姜时不时瞧他两眼,想从他脸上瞧出些疑惑,哪怕是愤怒也好,只可惜凌晏都没有。
到了远山阁,瑶姜轻车熟路地找到后门,晃荡了两下门环,宫门便吱吱呀呀地开了。
这里是处废旧宫殿,常年没有人住,也无人来打扫,到处积着灰。瑶姜也是去年有一日是在郁闷,独自闲晃,才发现宫里头还有这样空旷又适合独处看星星的地方。换做别处,要是她上了屋顶,只怕片刻就会被人发现,到时又要说她不敬。
摆弄那门环,让瑶姜身上沾了不少灰土,她伸手轻轻拍散,而后指了指正殿的屋顶,有些得意地道:“我说的是到这上面看星星哦。那里看得清楚。”
“那凌大人还要一起吗?从那边的宫墙根可以爬上去……”
顺着瑶姜所指,凌晏瞧见不远处的墙根下堆着很多石头,大的小的摞得很高,想来平时瑶姜都是踩着石头先到宫墙上,再扶着屋檐,一点一点挪上去。
好在这远山阁是真的够小,飞檐都飞到宫墙外了些。
“太麻烦了。”凌晏觉得爬墙这种事好生幼稚。
“是啊!太麻烦了,而且爬墙这种事,也不适合我们雷霆手腕的提督大人做啊,所以还是我一个人上去就好了,您就先回吧。”瑶姜兴奋地在胸前连拍了两下手,心道果然如她所料,凌晏是不屑做这种事的。
只是正在她洋洋得意时,凌晏又开了口——
“但臣有办法让这事变得不麻烦。”说完,不等瑶姜细问,伸手揽过她的细腰,一个腾身,便带着瑶姜一同‘飞’上了屋顶。
瑶姜头回经历,被吓得险些尖叫出声,直到人已经站在屋顶上,仍觉得脚步有些虚浮。
她全然没注意到此刻自己正攥着凌晏腰间两侧的衣裳,半环着他的腰。
瑶姜看看凌晏,又看看方才还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凌大人还真是轻功了得呢。”
“公主过誉。”凌晏也有些诧异,自己怎么就不知不觉中了瑶姜的激将计。
“既然已经到了,那臣就不打扰公主的雅兴,先告退了。”
“哎。”瑶姜才刚站稳身子,还没来得及坐下,这人竟就要走。她原本还想想整整他,哪知道反倒是自己现下有些狼狈。
瑶姜一把抓住凌晏衣袖,有些扭捏地道:“你得把我送回永寿宫呀,只送到这算什么。”
凌晏叹口气,已有了些恼意,伸手将那双纤纤玉手拨开,一转头,却撞见一双清澈的眼。
小公主双眼湿漉漉,泛着光,凌晏像被蛊惑,竟觉这双眼亮过天上星。又想起那日初见,瑶姜紧盯着他看,被发现后又慌张地移开眼,还有白日里她泪眼朦胧,对着他道“凌大人生得可真好看”。凌晏赶忙收回手,又清了清嗓子,以图缓解此刻他的心慌意乱和心猿意马。
“那臣到下面等着。”说完便纵身一跃,轻飘飘落了地,只余瑶姜一个人还站在屋顶。
瑶姜对着凌晏背影做了个鬼脸。说要看星星的人是自己,现在就算是困得很,也得硬撑着做做样子看上两眼才行,于是瑶姜不再去管凌晏,自己往后推了两步,直接躺在屋顶上面。
凌晏在远山阁宫门口,靠在宫墙上,夜色静谧下,他竟能听到自己胸膛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做了十几年的内侍臣,习惯了独来独往,以为早已是清心寡欲,不会轻易被拨乱心弦,可今日他竟险些失控了。
凌晏握紧腰间佩剑的剑柄,心中暗暗警告自己:现如今你是个太监,也只能是个太监,你不配、也不能动心。
待心情平复后,凌晏便一直等在宫墙下。他也想过一走了之,他也完全可以这么做,但他偏偏没有,他就是觉得自己不能言而无信。
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小公主出来,凌晏只得走进远山阁。
“六公主,六公主?”唤了两声,无人应答。
凌晏皱起眉头,跃上屋顶。只见那小公主竟在屋顶上睡着了,似乎还睡得香甜。
“六公主——”凌晏走过去,轻碰瑶姜肩膀,话才出口半句,小姑娘忽然抬手,将他的手握住。
而后听得瑶姜在半梦半醒间,说起了梦呓。
“母妃,夙夙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