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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老洛白皮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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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离去,艳艳风华。
风一紧,浮起点点尘土,露出了盘错竹根下的一枚棋,白如玉。
曾经我将它放入一片微凉的掌心,郑重承诺,日后送来,白某定为苏小姐完成一桩心愿。
其实,八年,她的心愿从未实现。
阳光刺目。
原来茂盛竹林中也有漏洞,射入白光,眼睛涩痛。
我微微偏了身子,那里有清凉阴影,抬起头,天空格外的明蓝。偶然有丝薄的白云游过,闲逸趣态,不禁想起那时的临崖亭。
骊山大觉寺后的临崖亭,我一直常去。
俯览长安,纵横满胸,只觉得天下都是我的。
那里有云,似乎伸手可摘;那里有雾,氤氲中花滴露,香沾衣;那里有很久以前的记忆,棋局上我输给一个婉约女子,给了她一枚白棋。
大约数年没去临崖亭了吧?
我笑了笑,有些事越想越伤情,不如断了。
啪,一支细竹折裂,它好像也赞同忘却。
方才苏婉离去之时愤怒不已,将棋子踩在脚底,用力之大,碾得尘砾沙沙作响,几片竹叶磨成了碎片。
我蹲下来,细细地扒开白棋周围的泥土,以及一些边沿发黄的落竹叶。
将棋子托上掌心,冰凉入骨。
白棋上有了断纹,细细密密,浅浅淡淡,不细看也察觉不出。
空气里突然多了浓郁的牡丹花香,一阵一阵地浓烈袭来,压抑住了竹叶的清淡浮香。是苏婉,她习惯擦掺了牡丹花香的珍珠粉,香气腻人,十丈外也闻得到。
果然眼前有一方玫色长裙,拖曳在地,犹如盛烈牡丹。
她又回来了。
我缓缓站起,余光瞥见指甲内有一层褐泥,是为拈起白棋才有的。
“我忘了,这东西不是你的!”苏婉凤眼斜觑我掌心白棋,丰唇翘起,一丝讥诮。
“当然,它只属于过去!”我淡道。过去的东西如果卡在喉咙,窒息疼痛,便要碎心一掌将它震出,过去了,就当它不曾存在过。
苏婉愤极,双颊青白,一把从我手中夺过白棋:“你能忘,她不能忘!”
她的指甲极长,尖锐之处犹如小刀,刮过我的手腕,皮肉破损。两道伤痕狭长,隐隐地涌出了血丝:“入宫时,她早已忘却……”
“你们男人无情,却要强行推给女人!”
“我倒真希望她忘了,也免得她夜夜流泪日日咳血!”苏婉惨然苦笑,眼中泛起一丝狠劲:“她撑不住了,去见最后一面?”
那夜,苏婉来信说,她咳血不止,怕是活不到明日。犹豫片刻,抛下了许多事,潜入皇宫。到底是见上了一面。
鲜血狰狞的锦帕中,她的脸凹了下去,贴着颊骨,烛火映射下隐隐青色,可见单薄血管轻颤跳动。
许久,都没说一句话。
她安静地躺着,忽睡忽醒,我坐在锦帐外,一夜未睡。
东方白,她不再咳血,我将白棋留给她:“就此为止吧!”
“不见!”我回道。那一夜,耗尽了最后的回忆,鸡鸣时,我当是一生轮回已然结束。而后,是重新开启的人生。
最后一面是决断,不见,早断!
“白子谦,你竟然如此……绝情……”苏婉吼道,愤怒难言。
我笑:“过往不可追,孰是孰非,何不趁早埋葬?”其实,时光匆忙,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譬如,她为何入宫?
“你是为了书房里的那个女人吗?”苏婉修眉高挑:“你怕将军府的人?”
我沉静,想起初见到那个女孩,细细描眉,有一种说不清的安好清韵,直透到心间。
“到底是薄幸!”
苏婉扬长而去,留下铮然一句话:“白子谦,你负我姐,今生今世我定要叫你追悔莫及!”
八年前,谁负了谁呢?
回到和墨斋,她竟睡了。
斜倚在长椅的靠背上,懒散疏意。她额头微低,光洁的天庭下柳眉灵秀,微微一颦,风流回韵。
娘说,女孩儿一皱眉,便有了心事。如今长大,再看来,女子颦眉娇羞,兴许是心头有了算计。
到底是回不到年少,遥遥一望她淡蹙娥眉,就涌出了怜惜。
她,不是她!
上官扶柳远比阿宁玲珑七巧,历练了世事。前夜洛文抓到一批人,为首的竟是一名婀娜女子。她乔装潜入府内,想在饮水中下毒。我闻了那瓶毒药,只是百日醉,迷药的一种,不伤人性命。后来洛文说审问许久,那名年轻女子咬牙闭口,不吱一声,弄不清她的意图。我也不太在意,继续关在了府内地牢中。第二日,少维无意间听侍卫们说起,好奇瞥了一眼,便兴冲冲奔到我书房,说,把她交给我!
为何?我亦好奇,少维竟在意起一个人。
少维道,你可知她是谁?
她倔强,至今不肯吐露一言。
堂堂的西泠柳家三小姐,柳霜铃,汇通钱庄的大老板!
既是柳家小姐,为什么要到我府中投毒?
这么快就忘记你新娶的娘子?上官毅之的宝贝女儿,她的娘亲可是西泠柳庄的千金!我估计,婚前那夜将军府的一把火也是她们放的,听说上官毅之是逼着女儿嫁的……
上官与柳家是姻亲?我伸臂取了书柜中的册子,翻开,上面赫然写着,承佑二年,西泠柳庄独女依依私奔长安,悄嫁上官毅之。上官自傲,不屑攀附西泠;西泠以耻,亦不说出。世人竟不知这一段姻缘。
晚上,我将一枚象棋掂在手中,翻转来回。
合上眼,我依稀梦见了当日初见。
她素手如兰,拈半截残笔,仍旧精心勾勒远山翠眉,一心一意,好似融进了那面明净錾花铜镜里,全然我们这些人都是外物,沾染不得她的明镜!
真似一朵花!
传说,南海有一种素莲,暗夜芬芳。
如果有人路过,定会被起幽香勾住了魂魄,采撷此莲。可花茎有刺,形如倒钩,碰了就深入肌肤,若要拔出,必生生剜去一片血肉。最是难忘的,这素莲刺中带毒,你便是割了血肉,鲜血淋淋,也早已是毒素种入心脏,夜夜噬痛,犹如刻骨相思。
清风穿竹林,拂过她的右颊。
几缕发丝绕过她纤细脖颈,柔柔拍打在衣襟处。乌发如墨,玉肌塞雪,黑白分明竟有些晃眼。
阿宁习惯微微低着头,丝发顺着纤颈滑下,沉思许久。
她的睫毛与阿宁一般,长而卷翘,浓密得让人瞧不清眼睛里的流光。
又沉下去了几分,哪能这样睡!我取了方布靠垫,右臂环过她半边肩,手插入了丰密长发,柔软的,像是掬起了一捧云。
她忽然睁开了眼眸,眼波漾漾,如同安宁的小动物。
淡淡的几句话后,我闻到了一股暗香,芬芳清幽。是来自她的乌发,我的手轻微颤抖,抽离开了。
极力镇静,不再思起那南海素莲。
我漠然语:“……楚河汉界,上官小姐明白吗?”
她婉然平静:“等到事成,我自会离去!”
可这棋盘,哪里是楚河汉界,互不侵犯呢?她的车,我的炮,迟早都会踏上对方的土地!
于是,我教她下棋。
她聪慧,下棋时总是思索再三,与阿宁无异。
离去时,我第一次叫他:“扶柳……柳叶弯眉,不必再画……”
她停在门槛前,回首,我只瞧见半面妆,妙笔难画。
“我知道的!”她眼中的傲然凛冽,阿宁从不曾有过。
当阿宁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悲恸。
只是将枯叶撒入了黄土,祭典这段往事的终结。
少维说,洛老二,那么久远的钝刀,捅得伤口早已经结痂好了,如今肌肤光滑再也找不到痕迹了!
钝刀,真是一个绝妙的形容。
曾经的感情似乎是一把刚刚磨出的新刀,利得伤人伤己,可情会逝,刀可锈,年少是飘渺的回忆,没有了伤人的力量。
她却跟在了我的身后,到了翠竹林。
“跟我到此,是想安慰?或是取得休书?”
这两个月来,她真如南海素莲,暗夜芬芳。静静地生长在湖心,望着那么遥远,可幽香却缭绕在侧,久久不曾弥散。没有压迫,却清晰地感受到她就在身畔,一步也没有远离。
她浅笑:“皆不为二者……”
前先静好,倒有些忘了她心思机敏,没有阿宁一望到底的纯净。阿宁的眼似碧澄湖水,总能看到湖底细白的鹅卵石。扶柳不同,她的瞳仁纯黑,似安静的夜,特别是一笑,眼角弯弯,墨瞳流水婉转,容易让人沉溺不知危险。
曲折提及皇甫朔,稍稍试探一下。
她竟闭口不谈,怕得是祸从口出,原来她对政治这样恐避不及,那纵火下迷药,她也就只是想离开长安罢了。
“将帅世家上官一族也会怕?”我激她。
她寥落而答:“上官家若是懂得害怕,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从不晓女子幽怨可以这般碜人。
只是,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你我都不能抽身,所以……你必须在我的身边,触手可及……
我离去,朔方之行尚需密布。
“她怎么办?”
脚步滞缓。
“一个可以牵制主帅的士卒我会好好安排的,不用担心她的安危。”
第一次,用威迫牵制了一个人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