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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二:水月心寂,天地翛然 ...

  •   一、

      炉火烈烈燃烧,与壁上荧火交映,勾勒夜殿周方嶙峋的成片古岩,一幅巧夺天工的设计图正置于案上,机具之妙,前所未见。

      思量片刻,执笔者蘸了墨,毫笔于绢纸上又添了几条墨线,正大功告成时,远方一条人影奉命入殿,俯首行礼道:「太阳之子。」

      「嗯。」千叶传奇自高台直接将绢纸递了出去,命道:「命族民打造图上的聚阳车,三日内完成。另外,三日后联军来犯,你、燕啼红以及万古长空便镇守在殿内,负责击退朱翼皇朝的兵力。」

      「万古长空?」鹰无眼闻言,线条分明的刚毅脸庞兴起一丝异色。

      「你不愿意?」眸光幽幽一闪。

      「无,他得太阳之子恩赐,已是吾族一员。」少顷,鹰无眼向前收下了绢纸,却难得逃避了正面回答。

      他不否认,虽接下任务,心底仍是厌恶万古长空的。
      在他心中,日盲族长年被日族欺压,团结自是分外重要,所以,叛己的族民比起敌人,有时更加可恨。
      太阳之子纵然卸除此人的叛民身份,但并不能抹去过去他的先人犯下的过错,也不能掩盖他身为叛民之后的事实。
      在战场上,他的刀剑造诣是众人超越的目标;然而身份上,比他有资格为日盲族争光者,绝非一人。

      焰影下,千叶传奇似看透了心思,淡声道:「我只问,日盲族,给他过任何一次的机会吗?」

      此言直破迷障,鹰无眼闻言,身形陡然一震。千叶传奇已不再多言,负手道:「退下吧!」

      对着逐渐消失在夜殿尽头的背影,千叶传奇若有所思。

      人对付叛徒,有时比对付敌人还绝情。

      二、

      半壁山河已许久未曾染血了。

      不同的是,昔日,是日盲族战士的鲜血;今日,是敌人的鲜血。

      近日以来,因日盲族在武林上渐起声势,竟引得武林上两大势力──学海无涯与朱翼皇朝联合起兵,攻打半壁山河。

      其时,战前情势紧张,学海兵马五千,朱雀殿三千,共计八千。罗生夜心忧,特询问太阳之子应准备多少人马退敌。太阳之子答曰:「三。」罗生夜不解,问道:「三百兵马?」太阳之子答曰:此乃说笑乎?罗生夜思忖,对方有八千,三百确实太过托大,再问:「三千?」太阳之子否之;再问:「三万?」,太阳之子再否之。罗生夜终于放弃,太阳之子方抬首道:「吾不是说了吗?是三,三个人。」

      罗生夜瞠目结舌,太阳之子轻叹:「千叶无能,真的不能再少了。」

      这段趣闻也不知如何在族内传开,罗生夜被问及此事时,难免被其他族民揶揄一番,也只得摸着无毛的头顶,一脸尴尬。

      他真心忧烦双方势差悬殊之势,谁知太阳之子早已运筹帷幄之中。

      确实在运筹帷幄之中。此战乃敌众我寡的必败之局,料及日盲族惧光,联军早已准备好聚阳车照射夜殿内部,意图射瞎日盲族民。

      太阳之子却悠然以待,在夜殿之外,以棋喻势,独身击退学海五千大军。而夜殿内,藉助太阳之子设计的聚阳车反射回击,敌方剎时自乱阵脚,自相残杀,仅靠他与其余两名同伴,竟轻松击退了皇朝的三千大军。

      真的只用三个人,击退了朱翼皇朝大军。
      同时,太阳之子还利用这场胜利,强逼学海无涯与日盲族结盟。
      将别人狠狠损了一场再摸头示好,以这种方式强逼别人联盟,也是一绝了。兴许,也只有太阳之子做得出来。

      不过,纵使对方主动来犯,太阳之子依然下令,莫对他们赶尽杀绝。
      如今,日盲族与学海无涯结盟,朱翼皇朝则被孤立于局势之中。

      「如果可以瓦解他们之间的联盟,日盲族未必真要此时出手。」千叶传奇简单说着,那嗓音落在宁静的夜空下,和着那潺潺溪声,清晰而透明。

      那些布局上的较量向来非他所擅长之事,万古长空听得,默默地颔首,被敷上草药的双手只能躺在流水石台上动弹不得。

      此处是半壁山河后方的温泉溪谷。日盲族虽地处僻静,但地势险峻,岩质年老,恰于湾谷处形成了这么一段富含矿物的温泉溪谷,偌大族内,也就仅此一段溪水特别温暖,往日老弱妇孺若遇有病痛,经准许后,亦可来此浸泡泉水缓和身上的不适。

      太阳之子告知今夜他想试验在书上看来的说法,在带他来之前,已先借着地势,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水流石台,让他的双手可以置放于上而不至于沾湿了衣裳,又可以让水流不间断地流过,保持浸泡的状态。

      虽然他不知太阳之子此举何意,但想必与医治他双手有关,便按吩咐做了。

      月出溪间,花影扶疏,空阒的夜将白日的杀戮喧嚣都沉淀了下来,也驱逐了白日那血腥的闷沤之气,万古长空任双手被温暖的水流浸泡着,感到自外而内的舒缓。忽地,零星的水花声传来,他不禁转首望去,只见那不远处的太阳之子正敛起衣裾,双手扶在石板上,随意踢溅着溪水,扬起了阵阵水花。

      他今夜身着白衣,一头乌发随意地垂散在后,雾气苍茫,将那别致的侧影沐在那片空蒙的月色里,隐有抹光华流转映射,宛似月光下一尊栩栩如生的玉雕人像。

      彷佛感应到注视的目光,千叶传奇不禁朝着他的方向望了望,想到什么似地,随口道:「如果你现在感觉到双手有刺痛的感觉,那是正常的。」

      万古长空只是摇头,「我一直不觉得痛。」

      语入耳,那踢溅溪水的双足突然略缓了下,「一般人若有此种伤势,疼痛非常。」他说着,目光定定道:「你麻痹太久了。」

      万古长空一怔,俯首望向自己的双手。
      他记得,明珠求瑕──他人生的第一位至交,也曾经这么说过他。

      也许是因为,与桃花相识,他尝到了一生最甜美的回忆;但与桃花相恋的结果,亦是他一生最痛苦的回忆。再多的滋味于他而言,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忘不了,那一日,他得知桃花必须被迫下嫁不认识的方城子时,他不顾一切来到这自他出生起就遗弃他的日盲族,只想带她走。
      但是叛民之后,根本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他空有武力,却护不了她的幸福。他恨着自己,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自废双手,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也许自那一刻的疼痛蔓延到了现在,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直至不久前,桃花与他重逢,要他回到日盲族帮助太阳之子。
      久别经年,旧事牵痛。那一刻,痛楚早随岁月累积散漫,只要能够看到桃花安好,他已心满意足。
      他告诉桃花,只要是她的要求,他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
      自后,她离开了日盲族,依旧是随佛修行的女尼释女华;而他,却回到了这曾遗弃他的日盲族,成为了太阳之子的守护者──万古长空。

      岁月无情,物是人非,约莫,便是如此吧。

      「她向我辞行时,是我要她找你的。」突然,千叶传奇道。

      万古长空朝他看去,眼眸难得闪过一丝惊异。

      「她若放下,你也该放下。」他回视的目光凝定,言似云淡风轻,却有着不容质疑的笃定。

      「我……」万古长空方出口,便哑然了。

      是了,桃花已是皈依佛法,青灯古佛相伴,再多的痛,也都该过去了。
      情是束缚,恨亦束缚,如今,只要她一世安好,他此生所愿所求,便再无罣碍。
      他剩下可以做的,就是守住对桃花的承诺。

      千叶传奇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响应,这般简单的道理,在他思考里,从来没有犹豫的需要。他只是径自略弯起身子,捧起眼前一把闪泛幽蓝色泽的溪水,那穿过稀淡云层后的一脉银亮月光,照映在他掌中,水月共影,正晃漾夜空下的浮光掠影。他将指缝微松,任着丝丝流水落回溪中,那流水便回归承载它一生的溪流,而后,毫无犹豫地奔向了遥远的彼方,直至没于远处尽头,不再见影。

      「这溪水,应是流向大海吧!」千叶传奇目光循着溪水方向,静静说道。

      万古长空依言望去,但见那一湾溪流泛着潋滟波光,越过了砾岩坻石、越过了苔痕山影、嶙峋涧谷,如此绕绕弯弯、曲折回旋,终是一去不复返,流向了无尽天涯。他看着,像是有什么感觉自心底被牵引而出,低声道:「嗯,一望无尽。」

      夜风拂面微凉,千叶传奇撩开颊边几绺略凌乱的发丝,顺于耳后,迎望而去,眼仁流转着神采异光,「吾还没见过大海呢!」

      那是因初生于世上,对着所有事物的好奇,不曾有过任何拘束,也不曾有过任何尘埃,是最纯粹的存在。
      任何障碍,皆无法阻拦。

      万古长空心头微微讶然。

      「长空,」突然,千叶传奇转身跃下了石板,竟直接踩着赤足走向他身边,「浸泡的时间差不多了。」

      他说着,侧身坐上了石台高处,亲手将那双手上缠绕的绫布解开,掬起温热的溪水,凝动些热力在指劲上,一遍遍温和地往那双手泼洗过去,剎时敷于手上的夏冰草与水流激融,交织了雾气氤氲。随那冷暖交替的流水一遍遍浇淋,向来知觉迟钝的双手竟有了些微酥麻之感,而后渐渐嵌入了筋络内理,窜入了腕骨深处,虽有微微的刺痛,却是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知觉刺激。

      那曾被他遗忘久年的部分感知,正款款苏醒。

      万古长空心中有些触动,只是默默视着千叶传奇专心利落的动作,月空之下,那晶莹水丝自高处淅沥而下,好似下起了一场蒙蒙暖雨,流进了他的双手、流进了心田,慢慢地,将那内心虚冷的缝隙处渐渐填补起来、暖和起来,如旭日初升,充盈而萌发,温柔抚过他生命中永不结痂的伤口。

      他凝视那认真为自己诊治双手的人影,从来压抑而不得喘息的心头,彷佛未曾有这一刻般轻盈过。

      无悲无喜,只是专注。他对任何人,是否皆是如此?
      自己的这双手,在未来,又可以为他做什么?

      「太阳之子。」他莫名的唤出口。

      「嗯?」他侧着首,正专心他的双手,随应了一声。

      他一瞬又哑了住,兀自微摇头。

      「此法虽不能根治,但能抑制发炎的程度,明日吾要去学海无涯三日,这几日,你先按此法舒缓吧!」良久,千叶传奇道。

      「可要吾随行?」

      「不用,」千叶传奇看了一眼,眼底闪烁期待的光芒,「吾去看书而已。」他喜爱看书,可目过千万行不忘,这是族民众所皆知的事实。不过下一刻,他想了想,还是在长空耳畔吩咐了几句,像是只说给他听的秘密。

      长空听了点点头,了解道:「一切小心。」

      「嗯。」千叶传奇递了巾帕给他,跃上了石台,坐在他身侧,也埋首为自己擦干了双手,「族内便由你和众人看守了。」

      长空颔首应允,隐隐间,不知何处传来苍劲有力的歌声,曲调轻快,传遍了整个山谷,想必又是不知哪位族民,白日闷坏了,到了晚上,便在万物明澈的月光下,朗朗起兴。

      月照千里,流水不息,两人相伴沐在朗翳银辉中,静静谛听那响遏行云的歌声。

      这一刻,长空知道,或许,过去从来无法轻易放下,但是无论曾经有多少斑驳的岁月、无论曾经有多少求而不得的痛楚,爱恨恢恢,终究都会像这溪流,流向大海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章二:水月心寂,天地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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