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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更漏夜长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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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被褥像是千斤重量,压得堂青喘不过气来。无数窸窸窣窣嘈杂的回音从记忆里翻涌出来,像是浪潮一层一层地将人吞没,把人卷进无底的深渊。
被包扎好的肩膀传来连绵不绝的钻心疼痛。冷汗浸透了棉被,堂青将自己蜷得像只虾米,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棉被外传来晚临的哭腔:“血腥味儿太重,我和小鬼都被刺激出来了。哥哥怎么又受伤了?这次伤得好重,比以前流的血多太多了!”
堂青苦笑道:“那你们别浪费,多喝点。”
晚临和小鬼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堂青怕自己的脸色太吓鬼,便从被子里伸出手,摸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软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哥哥不疼,这点小伤还死不了。他们随时可能会来,你们快回来吧。”
果然,晚临和小鬼刚钻回玉坠,王夫人就踹开了房间门,吩咐手下:“去给他套上。”
堂青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看两个老人拿着个玄铁做的铁圈走来。
即使堂青的面色惨白虚弱,两个老人也有些胆战心惊,往堂青的腰上卡铁环的时候,浑身都在抖。
想必是怕自己会吃人,所以特意派老人来赴死。见老人卡了几次都对不上铁环,堂青干脆自己伸手将玄铁卡上。
铁环足有半指宽,内设玄机。外环上连着8条一丈长的铁链,内环上对应着8个暗弩。8条铁链能拴8只黑狗,若是铁链挣断或铁环断裂,则暗弩出弓、同时扎进堂青体内。
堂青惨笑道:“这就是我的新外衫?”
王夫人答:“是不是很贴身?”
堂青点头道:“确实,确实。此等能工巧匠,令人佩服。”
待要到堂青写给杨心远的书信,王夫人便带人离开了。
接到堂青的书信之后,杨心远果然答应赴约,地点就定在长寿酒庄的大门口。一桌人一半门里,一半门外,界限分明,各怀鬼胎。
堂青被八条狗牵着去大门口的时候,王夫人、德秀和杨心远已经坐在桌前对峙了。见他来了,杨心远也并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只坐得端正笔直,给了个“请”的手势。
堂青笑着摇摇头,他现在站着可能更舒服点。
王氏又软又媚地坐到桌前,开始跟杨心远寒暄。后者半搭不理地笑了笑,将另一只酒杯推给了对面的堂青,吩咐身后的人道:“秋容,给云公子倒酒。”
此时的杨心远跟在胭脂雪楼时的模样相比,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原本显得有些微胖的赘肉已经完全空瘪下去,收成了挺拔笔直的腰杆和后背。原本肿成满月的圆脸也瘦成了刀削斧凿的方下巴,连眼睛都大了一圈,更加奕奕有神。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底里透出的神色,依旧凌厉如刀刃,凛然如冰锥。
如果不是这一身绣着富贵菊的橙色圆领袍,杨心远的气场已然接近钟晤,比起文官,倒更像个将军。
杨心远身后,戴着银钗步摇、穿着绯红罗裳的湖烟缓步踱出。
只抬头一眼,堂青就被彻底惊住了,呆呆地看着。
杨心远笑道:“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云公子,别人家的美人再好看,也不能一直盯着不放嘛。”
湖烟紧盯着堂青,眼中担忧。
堂青收回目光,冷冷地道:“什么艳诗。”
杨心远抱拳遥对东方,答:“是当今圣上所做的《子夜歌》。圣人才华天赐,非你我俗人可解。”
堂青的眼神愈发阴鸷,道:“我本以为杨大人今天是来询谋谘度的,大家互换消息,共结同谋,本该礼尚往来,各取所需,没想到杨大人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杨心远愣了愣,接不上话。他本来以为堂青被困酒庄,身处劣势,寄书信也是为了求助,便丝毫没收敛起自己盛气凌人的气场,却没想到他好像丝毫没有身处劣势的自觉,反而咄咄逼人得像是杨心远在求他。
德秀也拿起酒壶,分了一杯。王氏笑道:“毕竟是九尾玄狐,性子总归是傲的。但他已经服下我们特制的符咒,不得不听命于我们。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强大的战力,杨大人为何不肯同我们结盟?”
杨心远看看堂青,又看看王夫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杨心远摇头倒酒,嘲讽道:“因为你们蠢啊。要不,你让他变个狐狸耳朵出来我看看?”
堂青看向杨心远身后的兵马,道:“江南巡抚杨大人,在方露的地盘调动军士,若非心存狼子野心,意图僭越皇权——何必这么兴师动众?”
杨心远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堂青,发觉眼前的少年已经跟当日在金陵城里卖乖装傻的小弟子大不相同了,不仅丝毫不掩锋芒,还把世家拘束都抛之脑后了。不知这算是撕下了旧的面具,还是戴上了新的面具。
他笑道:“你是想套我什么话?想问我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已经背叛了昭国?”
堂青笑道:“说笑的,这种事哪需要套话来问。比如你身后这位军士,手背上的刺青都露出来一半了。昭国军人——允许在手背上刺青吗?我记得,只有昭国以北的宋国才有这种传统。”
“姑苏苏堂山庄的新任庄主过几天就要成亲了,迎娶前老庄主的女儿。这坛酒是杨某为他们庆祝而准备的,”杨心远饮了一小口杯中烈酒,道,“是西域进贡的新品,还没取好中原的名字。云公子可有兴趣替在下想个好名字?”
堂青浑身僵直,闷闷地喝下几口酒,将酒壶往桌上一扔,道:“叫冰心吧。”
杨心远和堂青通过阴阳怪气的一顿交流,终于达成了促成共谋的第一步——互戳软肋、互揭老底。
——杨心远以堂家的安危威胁堂青,而堂青也已经看破了他对昭国的背叛。
堂青心中思忖:原以为长寿酒庄畏惧杨心远是因为怕被看穿谋逆之心,现在看来,他们不是谋逆,而是在夺嫡。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国家——大宋,却不是同一个阵营。
看堂青沉默良久,杨心远问:“云公子想好了吗?你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喊杨某过来,就是来让我看看你们有多蠢吗?”
德秀赶紧拽着堂青腰上的铁链,威胁道:“还不快变双狐狸耳朵给杨大人看!”
堂青两手一摊,道:“伤的太重了,母子符又有副作用,我做不到啊。”说罢,肩头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湖烟关切道:“什么伤,有多重?”
隔着一整张桌子的句子,堂青看向湖烟,目光柔情似水,道:“没事的,包扎过了。”
湖烟见他面色惨白,嘴唇发青,再管不了旁人,冲了过去,扑进了堂青的怀里。
守卫们纷纷拔剑相向,德秀和王氏赶紧起身躲远。而杨心远惊诧地站起身,道:“湖……秋容姑娘?”
堂青原本心中的酸涩被这出乎意料的拥抱全然打散,他受宠若惊地不敢抬手回抱,又禁不住心疼地问:“杨心远欺负你了吗?”
湖烟摇摇头,道:“我跟你走。”
堂青心头微动,抬手抚摸湖烟的背,温柔地耳语:“你在这里,他们就拿到我的软肋了。”
湖烟将拥抱收得更紧,不甘心地说:“我打得过他们。”
堂青开心地笑了,抚着湖烟的长发,道:“别担心,我也打得过。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你先等我一阵子。”
湖烟点点头,转身离去,消失在正门之后。
德秀笑出了声,道:“杨大人现在相信他是狐狸精了吧?”
杨心远甩甩衣袖,坐回椅上,仰头喝下一杯酒。
堂青恢复了神采,笑道:“吾已将心上软肋交与杨大人照顾,大人还有什么顾虑吗?与吾主德秀结盟,得九尾玄狐襄助,若是想一——举——拿——下——金陵,也并非难事。不如同我——先合作一次试试看?”
堂青这话说的话里有话,分明是“同我合作,一举拿下长寿酒庄”的意思。
杨心远听出了弦外之音,夹了块鱼肉,道:“哪有那么简单。江陵边唯鲥鱼之肉最为鲜香大补,常年都是皇室特供。只可惜其鳞太滑,不易捕捉。就算篓住了大的,也难以一网打尽。”
皇室特供的长寿酒庄太不容易被一网打尽了。
王氏陪着笑道:“杨大人若是喜欢,长寿酒庄每年都能给大人多进贡几条。”
堂青道:“这个季节的鱼不多子,也没那么好吃。捕鱼这种事儿要等机缘的,等初夏四月鲥鱼回流,才能捕得最多。”
杨心远细细地嚼着鱼肉,问:“云公子的意思,是建议我四月初再试多子的鲥鱼?”
“倒也不是,”堂青笑道,“重要的是时机。有时候渔人撒网呢,跟狼群捕羊类似,要靠暗度陈仓来捕群羊,再靠围师必阙填漏网。”
杨心远盯着堂青弯弯的笑眼,道:“如何暗度,如何围师?”
堂青一摊手,道:“狼群捕羊,会假做无用试探,得小羊羔而弃大羊群,摸清草木丰盛之地,然后退出安全距离之外。重要的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言下之意:建议杨心远先摸清长寿酒庄内部的地况地貌和防卫情况。
杨心远点头道:“不错。围师必阙就是留好给鱼挣脱的缺口,再备上细网去捞。可是这细网得用什么网呢?”
——庄内民兵好解决,那王氏和德秀二人的最终退路是什么?
堂青抿了口酒,笑道:“渔网和狼群好做,天上飞的难防。杨大人可听过鸠占鹊巢的故事?”
杨心远点头答:“听过。强占他人之居,强取他人之地,强夺他人成果。”
堂青摇头道:“倒不算用强,毕竟蛋是鸠下的。鹊虽然脑袋太多,但是没一个好用,就闲得无聊去孵蛋,还孵除了感情,必要时会以身保蛋,带着蛋跑也说不定。”
德秀傻傻地问:“原来这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吗?”
堂青认真地点点头,对德秀解释道:“是的,那蛋还忘恩负义。果然蛋就是蛋,不是人,蛋壳儿再好看,最后孵出来的也不过一只傻鸟而已。”
杨心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调查过酒庄,知道这里的原老板德秀的养母,后来被德秀的生母抢走了经营二十年的酒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德秀的养母竟然就是“脑袋很多”、还喜欢“孵别人家蛋”的姑获鸟。
杨心远在心底琢磨着围捕酒庄的细节,道:“好精彩的故事。云公子是不是还会唱戏?”
堂青笑打着节拍,吟吟道:“不会唱戏,会吹曲儿。笛音音阶十二调,长短分割八炷香。长音行有序,短音传千里。最是麻烦诸葛公,需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不知杨大人最擅长的是哪首曲子,我多练习几次,免得以后让杨大人听出破绽。”
——我会在月下吹笛,以音传讯。吹笛的十二个音阶代表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划分为八注香。在某个音阶上停留四拍,就是第四刻钟(比如第三音阶停留三拍,就是寅时三刻)。吹曲儿时的长音代表有列队巡逻兵在某方位某时刻经过,短音代表某方位设置了用来放哨的瞭望台。而关于最要紧的,存放武器的地方,我会通过《梅花曲》里的破绽告诉你。
杨心远的眼底略过犹豫之色,放下酒杯。他看着堂青,笑道:“杨某必当洗耳恭听。”
说罢,杨心远起身对德秀作揖道:“滕王蛰伏荆州的辛苦,下官定当一一禀报陛下。在陛下召您回国之前,还请再支撑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