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蓝泉

21、第 21 章

　　一阵更剧烈的疼痛从下腹传来，文钦无力跟他说什么，就地靠着树坐下，缩紧了身子，蜷着膝盖，脸伏在手掌中，尽量忍着不哭出来。
　　她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从手指间露出来的那一小块脸颊毫无血色，顾展霆本想劝她坐到旁边的长椅上，可是她此刻根本没力气走动，他也没办法抱起她。
　　“晚上很凉，把这个披上。”
　　一件柔软的长衫盖到她的身上，携着极淡的松木青草的味道。
　　文钦抬起头，顾展霆已把轮椅后的背包拿到了膝上，手里拿着一只保温杯，正用杯盖盛热水递给她。
　　文钦虚软的摆摆手。
　　“喝一点热的，总归好一些，”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哄着一个孩子，“喝一点，不烫。”
　　看着他一直伸长了手臂托着那杯水，文钦不好意思拒绝，伸手接了去，小口小口的喝着，又看到他在背包里找着什么。
　　他拿出一盒药，借着光线仔细看了看，问她：“你吃过止疼药吗？”
　　她点点头：“平时生理痛的时候，我会吃两颗，但这次没有带。”
　　“你吃这个吧，吃了会舒服些。”
　　文钦接了过来，她认得这是布洛芬缓释胶囊，功效是缓解疼痛，一板十二颗，还剩了三颗没动。
　　“我刚刚看了没过期，”顾展霆把药盒递给她，“你可以再看看，放心些。”
　　文钦没有接，直接拆了两颗就着水吞了下去。
　　就这么待了一会，文钦觉得好些了，冰冷的手也逐渐恢复了温暖。

　　篝火晚会的音乐和欢笑声从远处传来，周围的草丛灌木偶尔有几声虫鸣，他们在月光下听着那些声响，沉默着。
　　文钦坐直了些，轻声说：“叔叔，谢谢你，我好多了。”
　　听她这么说，顾展霆放在膝上的拳松了松，指指放在旁边长椅上的保温杯，“还要喝点热水吗？”
　　文钦摇摇头，顿了顿，说：“叔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顾展霆看着她的脸，银色的月光像一层朦朦胧胧的窗纱，她的脸就在纱的那边，虽然教人看不清楚，但她很美，使他不由想起她在篝火旁灵巧婀娜的舞姿，似一阵春风拂过他内心那塘死水，荡起了圈圈涟漪。
　　他点点头，说：“可以，同意你问一个。”
　　“只能问一个？为什么？” 。
　　顾展霆开玩笑地说：“限量供应。”
　　文钦无语，妥协地说：“叔叔，最近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转过身子边把背包挂在扶手上边回答：“没有阿。”
　　“既然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对我不耐烦，还处处疏远我？”
　　顾展霆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原来自己做得那么明显。可他确实是有理由，只是除了他自己，大概没有人能理解。
　　他说：“换个问题。”
　　“可是……为什么？”
　　他转回身子，平静地说：“因为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他的样子并不像在耍赖，文钦蹙了蹙眉，小声说：“我换一个问题，不要再说没有答案了——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顾展霆向后撩开头发，露出那个可怖的伤疤，“这个吗？是小时候摔的。”
　　他没想到，文钦紧接着问道：“腿呢？也是小时候摔的吗？”
　　顾展霆的呼吸滞了滞，这么多年来，他早已能平静的面对自己的缺陷，但他从没遇到过一个成年人，就这么不顾忌、不掩饰的问起他的残缺。
　　见他不回答，文钦知道自己的行为唐突了，她赶忙站起来，愧疚地对他说：“对不起叔叔，我不该问你这个的，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已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了……”
　　顾展霆不动声色的平复了一下呼吸，轻描淡写地回答：“是小时候得病了，治不好的那种。”
　　在他的言语里，那不是一件严重的事，可是文钦的神情里弥漫着感概和悲伤。
　　看她那样的神情，顾展霆忙转开话题：“最近，你在看《芥子园画谱》？”
　　文钦坐到长椅上，与他平视，“最近看国画比较多，觉得比铅笔素描有趣，有点想学，所以先买本画谱看看。”
　　“《芥子园画谱》诞生于清代，收藏了国画的各种素材和画法，它即是一本启蒙教材，也是近代的黄宾虹、齐白石这些名家的成名基石。可以跟着练练，不过，素描用的是硬笔，国画使用软笔，相对而言，软笔更难掌握，所以入门时不要急于求成。”
　　“其实我还没画过一次，笔墨纸砚都没准备齐。”
　　“笔墨纸砚倒是容易，我可以送你一套，可是送了之后你会坚持练吗？”
　　“一个人确实难以坚持，要不我去图书馆上亦鸣大师的课好吗？”
　　顾展霆不由笑起来，“那是十二岁以下儿童班，你也要参加吗？”
　　“我倒不觉有什么，关键就怕老师不肯教，或者对我不耐烦。”

　　你不会明白，故意疏远你，是怕你介意和这样的我站在一起。
　　我从未介意过。

　　一直播放着的音乐不知何时停止了，陆陆续续有人朝酒店的方向走去。
　　“看来是散场了，”顾展霆松开手刹，掉转轮椅，朝路口的方向滑动了一小截距离，回头见文钦还站在在原地，“还不走吗？”
　　文钦赶紧跟上来，“走阿，等等我。”
　　顾展霆指了指树旁的一条只容得一人步行通过的土路，“你从这里走近路，很快就能到酒店大堂。” 那条路既窄又不平整，他的轮椅无法通过。
　　文钦看了看他所指的那条路，摇摇头，正目看着他，说：“不，我想陪你走。”
　　听她这么说，他的心里些感动，可他说：“我的路，有点远，要走很久。”
　　她把手机的灯点亮，走近他的声旁，静静微笑着说：“没关系，走多久，我都陪你。”

　　何宇推开房间门的时候，顾展霆坐在床上，折着腰身给自己脱鞋。
　　“看来刘虹没我了解你，”何宇一屁股坐到顾展霆的床上，喜笑颜开地说：“把节目流程单给你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小文跳那舞，真是太好看了，你看到了吧？幸亏来了吧？多亏我给你看了节目单吧！别说，真没想到，小文这么多才多艺，咱们画廊真是藏龙卧虎！刘虹还说你不会来……”
　　顾展霆脱完鞋，撑坐起来，靠在床头，听何宇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今天有点累，小腿也有些浮肿，现在只觉得喉咙隐隐作痛。
　　“你想睡觉了吗？帮你洗澡——”
　　顾展霆说：“不用了，我回家洗了澡来的。”
　　何宇帮他把鞋收好，整齐地摆在床头柜下面，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皱起眉头地看着他，“你也不嫌折腾。”
　　“本来是不打算来的，想想，还是来看看多才多艺是怎么一回事。”
　　“多才多艺你是看到了，后来她表演完就消失了，颁奖的时候人也没回来。散场的时候，很多人看见你们一起进的酒店，她还披着你的衬衫。这件事，你可以解释解释吗？”
　　顾展霆禁不住乐了，何宇小时候成绩不好，成天把自己弄得跟古惑仔似的，特别酷那种，见谁都不搭理，怎么长到三十几岁，反而这么唠叨和八卦了。
　　他撑起身体，往下挪了挪，打直的腿被动地往前面移了一些距离，他一边重复着这个动作，一边回答：“没什么好解释的，人家不舒服，我当了一回雷锋叔叔。”
　　何宇穷追不舍的问：“只是做雷锋叔叔？”
　　顾展霆这次忍不住笑出了声，“对阿！不过你非要脑补什么，我也拦不住，只拜托别把你脑补的东西八卦给刘虹。”
　　何宇听出来他是在笑话他，伸出手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本想反驳两句，可是隔着薄衣，感觉到他高于正常的体温。何宇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有点发烧，不舒服怎么不早说。”
　　他慢慢放倒手臂，一点点平躺下去，“没关系的，睡一觉就好了。”
　　何宇站起来，把床尾的毯子拉过来，替他盖好，看到角落里，放着一包成人尿片。
　　何宇想起，上次问他去西陵乡的两周是怎么过的，他没有回答。

　　这一夜，何宇睡得很不踏实，他怕顾展霆有什么事自己听不见，所以总提醒自己不能睡得太死。
　　黑暗里，听到顾展霆接连的咳着，床上窸窸窣窣响着，他忙打开灯坐起来，“怎么了？”
　　“没事，”顾展霆抬起头，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想翻个身，把你给吵醒了。”

　　“展霆，你得坚持做理疗，你的腿穿着袜子还这么凉，还有些肿，循环这么不好，会有其它并发症的。”
　　“好。”
　　“要喝水吗？”
　　“好。”

　　做完一切，何宇关了灯，黑暗重新布满了整个屋子。
　　顾展霆一声接一声地咳着，何宇忍不住地说：“明天记得去看病，别又拖成肺炎了。”
　　“好。”
　　顾展霆咳了好一阵，终于平复了一些，他沉沉叹息着，“今晚辛苦你了。”
　　“还说呢，都这样了，家里也不请个护工。”
　　“家里按我的需求改装过，我自己能应付的。”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跟你爸犟什么？你小时候，他那么对你，根本就是他不对，你已经长大了，独立了，干嘛还用他的错误来伤害自己呢。”

　　顾展霆久久没有说话，隔了很久，才说：“她，晚上问了我的事。”
　　“文钦？她问了你的腿？”
　　“对，我告诉她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展霆……生病不是你的错……”
　　他的声音颤得越加厉害，“何宇，我有点动摇了，我想任性一次，自私一次……”
　　“如果你是爱她的，那就不叫做任性和自私。”
　　黑暗里，顾展霆迟迟没有回应，依旧低低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