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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绾发 ...

  •   唐梨锁好房门,走入浴房,把水倒入浴桶,脱下衣裳坐了进去。习惯了宫里讲究的用具,这个浴桶略嫌狭小,只能盘坐。雾气蒸腾,将奔波一天的疲累身体熨得舒舒服服,一身雪白似玉的肌肤下,泛起片片红霞。

      唐梨边往身上撩水,边思索着刚才师兄对她第二个问题的反应。从这几年他给的回礼,还有他细心备好衣裙的举动来看,他是个性情温和、行事稳妥之人,为何因她一句好奇的询问而动气?

      难道,其原因不可为外人道?

      唐梨伸个懒腰,发觉水竟有些凉了。她想了想,右手的大指、食指、中指并拢,调动真气,便有一簇豆大的橘色火苗蹭地升起,颤颤巍巍地摇晃几下。

      唐梨端详了一会儿,摇摇头,用力地把火苗拍进水里,溅起一束水花。

      聚气成实,她做起来勉勉强强,然而不久前师兄那手隔空点灯……

      唐梨安慰自己,师兄大她三岁,说不定三年后她也能做到呢?

      水既凉,唐梨起身,擦拭干身子,穿好中衣,倒了水,收拾好东西,回到内室,掀开被褥躺下,从乾坤囊中抓了块手帕遮住眼。

      热水除去一身疲乏,她很快阖眼入睡。

      不过,山间宁静,衬得偶尔出现的虫鸣愈发响亮,频频扰梦。忽然,一阵连续而急促的嗡嗡声,搅乱了诸虫高低起伏的协奏,唐梨本就睡得不踏实,这样一来,迷迷糊糊地醒了。

      遮眼的手帕早被甩到不知何处,她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桌上那个沙盘。

      沙盘用于推演,是学习兵事、天文历法的必备工具。师兄既是先生的弟子,有个沙盘不足为奇,她也没怎么注意。可这响声是?

      她翻身下床,鞋也懒得穿,走到桌前,俯身看去。

      平铺的细腻白沙上沟壑纵横,砂砾不住地腾挪,在离表面几毫的间距内剧烈翻滚,那嗡嗡声是因砂砾之间的摩擦、砂砾与空气的摩擦而生。

      沙面上的纹络渐渐成型,竟是一个最普通的八卦图,但细看之下,坎门的线条上凸,其余下凹。她凑近了些,正要试着解解这卦,外头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有一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深青斗篷,斗笠遮脸。

      唐梨下意识退了一步,手伸向腰侧。

      来人走到没关上的内室门外,停了下来,错愕地望着她。

      “师兄?”唐梨亦惊讶不已,“你这是?”

      陶书天猛地后退几步:“夜里凉,把鞋穿上吧。”

      唐梨这才惊觉——自己此时仅穿一身宽松的素色中衣,披头散发,让一个还可以说是非亲非故的男子看到了……

      她手忙脚乱地从乾坤囊中扯了件枣红色披风,将全身裹严实了,穿好鞋,对门外喊道:“师兄,有事就进来吧。”

      过了好半晌,陶书天迈进内室,斗笠压得很低,几乎遮了整张脸,进门后也不看她,直奔那个沙盘,低头细看,右手的五指不停地相互摩挲。

      片刻后,他直起身,含混地说句“打扰师妹了”,便急匆匆地要走。

      “师兄——”唐梨快走几步拦住他,“那沙盘是何用处?和你深夜闯我卧房有何关系?”

      女孩明亮的目光透过斗笠的缝隙,直接映在他脑海里;奇怪的是,那目光里并无理应出现的羞怯或恼怒,仿佛她真的只在意沙盘的用途。

      陶书天只好说道:“其实我略通医理。”

      唐梨点点头,她用他给的方子治了好多年左眼,虽不能根治,却比宫里那些畏手畏脚的御医开的药方有效得多。

      “每逢二、五、七,是山下逍遥镇赶集的日子,我租一个摊位,为人们看病。其他时候,我在客栈留了一个酒葫芦,如果有急病,向葫芦中投入十枚铜钱,再把葫芦带到病人身边,沙盘就会告诉我方位。”

      难怪这副打扮,原来是要下山。

      “陶某情急下失礼,请师妹见谅。”说罢,他向她深深鞠躬,抱拳行礼。

      “半夜打扰,病情肯定非同寻常。救人事大,快去吧。夜路难走,多加小心。”

      听她这么说,陶书天松口气,拉紧斗篷,离开了。

      唐梨摸摸腰间的插着刀的皮袋,解下来放进乾坤囊收好。自从从姨夫那得到这把七星刀,她睡觉时从不离身,不过在这儿,应该用不上。

      ***

      次日清早一睁眼,发觉日头已三竿高,唐梨赶忙穿戴整齐,坐到琉璃镜前,取出梳子刚要动手,忽然想到,平日里都是侍女为她梳头,怎么挽发髻,她一窍不通。

      唐梨一筹莫展,正想干脆扎个马尾了事,书房的门被敲响,伴随着低沉、微沙的声音:“师妹,你起了吗?”

      唐梨三下五除二束好头发,道:“起了。有事吗?”

      陶书天推开书房门走进来,穿着家常的窄袖对襟青衫,提着桶热水,也不知他昨晚忙了多久,但精神看着还好。他看到唐梨随便绑的马尾,怔了怔,似乎想笑,又顾着她的面子忍着。

      唐梨叹口气,无奈地把发带一把扯下,打算重新扎一遍。

      “需要我帮忙吗?”他出声询问。

      唐梨动作一滞,满腹疑惑地抬头望着他,见他神态自若,眼神坦然。

      他大概不知道在大梁习俗里,为人梳头的只有两种,下人或……夫妻。

      然而,眼下除了让他帮忙,自己无计可施,总不能找胡伽那家伙,够他取笑三天三夜的。

      罢了,不知者不怪。

      她一点头:“有劳师兄。”

      陶书天站在她身后,接过她手中流云纹绿檀梳,轻轻把她乌黑水亮的长发往后拢。温热的手指隔着头发的触碰,似有似无的木香,令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抖,背脊绷紧,一动不敢动。

      木梳伸到她额前,将散乱的刘海撩开。唐梨顿时大惊失色,动作快如电,葱白五指覆上陶书天的手背,紧紧攥住。“啪”的一声,木梳折断在他的手心里。

      可是来不及了,刘海被拨弄到一旁,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可眉心上一寸处,有一块小拇指盖大小、浅灰色的水滴状斑痕,犹如不慎滴落在雪白画纸上一点墨。

      唐梨慢慢放开陶书天的手,低声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没事了,可以继续吗?”

      陶书天把两段木梳里较小的一块扔回桌子,没有继续,不看那块胎记,问道:“你以前怎么遮盖它?”

      “梳个有刘海的发式,或者用朱砂点个圆点。”

      “朱砂带了吗?给我。”

      唐梨摇头:“我自己来就可以……”

      陶书天伸手到她面前,坚持道:“给我。”

      唐梨的脸颊突然有些灼热,忙低下头,翻出一个上棕色漆、镶嵌白砗磲花瓣的木盒,一支巴掌长的精巧小毛笔。

      陶书天沾了膏状朱砂,点了两点在自己手背上,又拿起桌上一瓶花露,在朱砂上滴了一两滴,用笔尖匀开。他俯身凑近,身上原本难以捉摸的清雅木香愈发清晰。

      他在她的额头正中比划几下,轻声道:“闭眼。”

      唐梨下意识地照做。他落了笔,笔尖游走处酥酥痒痒,惹得她皱了皱眉。

      “别动,就快好了。”这么近距离地听他说话,声音虽不大,但从胸腔深处发出,仿佛蓄了千斤力道,一字一句地敲打她的脑中的弦。

      窗外风起,挤过没关紧的窗户缝,吹拂在她身上,凉意十足——原来自己早已紧张得出了一层薄汗。她再也忍不住,刷地睁开眼,可巧,额头上作乱的那支笔也同时停了。

      入眼是他那张神情专注的俊颜,见她忽然睁眼,颇为吃惊;两人愣愣地四目相对片刻,还是陶书天先直起身让开,让她看镜子。

      镜中少女的额前绽开一朵红莲,大红花瓣上的脉络稍浅,而那水滴型的斑痕恰好成了正当中的一片;莲本是清雅之花,由这浓艳的红色画就,便生生添了几分妖异的美。

      唐梨端详许久,赞叹不已:“真美!师兄一定精通绘画吧?”

      陶书天含笑望着自己的杰作,说道:“是学过一些。你想梳什么样的头发?”

      差点忘了,还没梳头发……唐梨深吸口气,装作平静地笑道:“女子发式梳起来复杂,我以前每天都要被宫女按在梳妆台前小半个时辰,简直烦透了。如今好不容易跑出来玩,就怎么简单怎么来吧。”

      陶书天点头,拾起桌上的发带,将她长至腰间的乌发高高束起,既不松动,也不扯得头皮发疼。

      镜中的女孩,眉目明艳无俦,红衣张扬,配上个有些男子气的发型,颇显英姿飒爽。

      陶书天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却立刻垂目掩盖,对她说:“洗漱一下。我和胡伽师弟先用过了早饭,给你热着。”

      唐梨再次道谢,待他离去后,坐回椅子上,食指指肚轻轻按了按那朵红莲,呆怔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地叹口气。

      外祖和父王常称赞她心性沉稳,行事果断,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乱贼欺于马前挥剑即斩。然而师兄离她稍近一些,她的心绪就极易被牵动,这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越想越头大。又坐了片刻,压下烦躁的情绪,推门而出。

      陶书天不在外厅,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

      厅堂的饭桌上,摆了一盘面点,一碗清粥,一碟小菜,一副碗筷。胡伽坐在桌边,一身飘逸的白绸春衫,袖口和下摆绣着青绿山水,端的是潇洒出尘的翩翩公子。

      可惜,人比人气死人。被师兄一衬,这位名动京城、不知牵引多少姑娘春思的少年才子,可就不够看了。

      唐梨睨他一眼,懒得打招呼,径直坐下。

      “这是陶师兄给的衣服吧,你就穿上了?”胡伽指着她身上的石榴红裙,“他也给了我一件,但我觉着太寒酸,反正不用见别人,就没穿。你这身,唉……”

      他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唐梨冷冷地睨他一眼,他乖觉地闭了嘴,安静了会,左右瞄了瞄,再次凑了上来,压低声音问道:“哎哎,前两年春天你借口要相看未来夫婿,把诗会逛了个遍,京城的公子们也都看了个遍,却没一个入你的眼。如今,可有了?”

      唐梨斜眼觑他:“木言清?哼,我只恨临走前没多踹他两脚。”

      “装什么傻?我说师兄啊!平心而论,京城那些公子哥儿,在师兄面前,好比顽石之于美玉——当然,我除外。”

      越说越不正经了。唐梨嘴里嚼着银丝花卷,秉承“食不语”的原则,不搭理他。

      胡伽嗤嗤地笑起来:“还装正经!我倒是问你,让师兄给你梳头,你把他当什么人了?”

      这死鬼听墙角?

      “咳咳……”唐梨急着把口中食物咽下,匆忙间呛了一口,赶紧喝口米粥润嗓子。

      接着,她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冷冷地说:“走开。”

      “好好好,我走。”胡伽见势不妙,立马站起,施展出一套步法,眨眼间就站在了客厅另一端的角落,还边嘟囔着:“看来春天到了啊……”

      唐梨听明白他话里的话,一股无名怒火蹭地烧上心头,正想追上去给他点教训,陶书天抱着一堆劈好的柴火跨进大门,恰恰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应道:“是啊,春意正浓,待会儿我们去后山煮酒赏春,如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7 绾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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